燕戡不说的话他还不觉得,一说他也发现自己与奶娃娃相处的时间过于的短了。
这才几个月大,最是离不得人的时候。
燕小宝咬着小胖手不停流口水,见着戚昔就忍不住咧嘴傻笑。那小门牙像米粒一样在长了。
戚昔见此,心里倒还生出了一点点的愧疚。
“小宝。”
“啊唔。”燕小宝举着被自己啃得湿漉漉的手要去抓戚昔。
燕戡逮着他的手用帕子一擦,又糊了一下他晶亮的下巴。瞧这带娃的模样已然很熟练。
这些时日都是燕戡陪着他。尽职尽责,这才像是一个父亲的模样。
他轻轻贴了贴小娃娃的脸,轻声道:“爹爹回来了。”
时辰不早,天幕幽暗。冬日的夜晚没了嘈杂的蝉鸣与虫声,显得格外的寂静冷清。
收拾收拾,奶娃娃被裹严实了送到奶娘那里去。
燕戡吹灭了灯,躺床上去将戚昔往怀里一搂,舒坦地贴着戚昔的后颈闭上眼睛。
两人一时没有说话,戚昔翻个身面对着燕戡,道:“燕戡,我想开个工坊。”
“酿酒?”燕戡嗓音沙哑。
“嗯。铺子里条件有限。酿一次费时费力。加上现在有外送,酒的销量也大了,之前酿的酒快供应不上来了。”
“夫郎想做便做就是。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戚昔顿了下,还是问:“你知道这斜沙城里哪处有合适的地或者房子吗?最好有现成的工坊。”
若没有那就只能自己建。但这样一来,冬日就做不了什么事情。
燕戡下巴抵着戚昔的头发,想了想道:“西边不正合适。住的人少,空地又多。工坊我倒是没有留意过,明日让阿兴去问问。”
“好。”
“人手什么的,要帮忙吗?”
“那倒不用。你的那些人让他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常河那边的商队现在都被铺子里用了,帮铺子送东西都来不及,还能帮你做什么事儿。”
“他们现在没活儿,做了也有银子赚。没什么影响。”
戚昔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燕戡的衣襟,声音有些含糊了:“等你那边有活了,铺子那边就招些其他的人。”
“听夫郎的。”
交代清楚之后,戚昔放心闭上眼睛窝在温热的怀里,睡意更浓。
燕戡在戚昔颈侧深吸了一口气,借着烛火看着他低垂的长睫,目光留恋着到了淡红的唇上。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干。
冬日燥得很,燕戡不免有将人紧抱了几分。
戚昔将将要睡着了又清醒。他拍了拍腰间的手,硬得跟铁似的。“松点,喘不过气了。”
燕戡不忍心折腾人,听话地松了松手臂。可是又有些不甘心,干脆在戚昔唇上咬了一口。
听得人轻哼一声。巴掌糊在脸上,他翘起嘴角蹭蹭戚昔的手,好歹是舒坦了。
戚昔感受到腰间的硬东西,悄悄红了耳朵。
翌日,两人一同吃了早饭。
戚昔逗了逗小孩,随后跟着阿兴一起出去看工坊的选址。
至于燕戡,他要忙着斜沙城的守卫。冬日到了,北边的草原部落没有了足够的牧草供给牛羊。
粮食短缺,饥寒交迫。迫使他们总是在这个时候南下抢夺。
几乎年年都有这么一遭,虽说都已经习惯了。但杀人掉脑袋的事儿依旧不得不慎重。
“郎君要建酒坊?”
“是。酒卖得多了,需求大。”
“工坊的话……我倒记得有一个。咱斜沙城的情况很差,这年头农人生活不好,城里的商贩也赚不到几个钱。所以也没开什么新的工坊,这一个好像还是好几年前的。”
这工坊在西边。
斜沙城东边跟南边住的百姓是最多的。至于北边位置特殊,也没个人往那边走更别提住。
西边平坦,土地也好,所以被有钱的老爷收了。
阿兴带着戚昔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到了工坊。
说是工坊,实际也就是一些断壁残垣。
阿兴也自知拿不出手,他挠着脑袋不好意思笑:“这里本来还是好的,原本的地主有钱,连这个都是用青砖修建的。”
“不过后来倒了,这地儿也没人管理。附近的百姓就过来把这些青砖啥的都抠回去给自己修补房子。”
戚昔看着眼前十亩往上的“工坊”,点了点头。
地方挺大,距府中的距离也还合适。就是只剩下一个墙桩子,着实说不上什么工坊。
“地方尚可。”
“但造房子费时间。就没其他地了?”
阿兴摇头:“真没有了。咱们这儿穷,商户捣鼓个什么工坊出来能做什么?再者也赚不了钱啊。”
戚昔在边上走了一遭细看。这剩的地基方方正正的,布局倒很合适。但戚昔更像利用冬日的时间多酿造些酒出来。
“再看看。要能找到其他合适的地方另说。”
“那我再去打听打听。”
此后两人又走了几个地方,但位置上来说还是西边好,空间也大。现成的房子也有,但都是住宅。戚昔想找个庄子都没有。
“墙桩子就墙桩子吧。”戚昔最后拍板,“地是谁的?”
“将军的。”
戚昔眼皮一掀,眼神凉幽幽的。
阿兴搓手笑:“这一块也是属于咱们那宅子的主人的。当初把房子给咱们将军之后,这地方自然也是属于将军。”
这么说起来,燕戡还是个富裕的。
戚昔:“倒省了租地的钱。”
敲定位置,戚昔半点不耽搁。
“趁着现在天气尚可,先招一些人先把地基收拾出来。看天气,若那会儿还合适就盖房子。不合适就只能等到明年了。”
“哪里等得到明年,叫的人多些,冬季就能盖好。”
戚昔摇了摇头:“那你得找多少人。”
订了地方,戚昔立马回屋里画图纸。
他这酿酒法子在大顺来说还是新鲜。斜沙城虽说算是自己的地方,但也不能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酿造法子拿出来。
他打算涉及流水线生产。
每一步都有精确的规划,这样一来人员好管理,出来的酒品质也不会参差不齐。
戚昔将工坊的图纸画出来之后,又拐个弯出去将自己的燕小宝抱上。
几天后,阿兴找到了足够多的人。
戚昔也去那边守着。
斜沙城的劳力每日给的银钱不多,重活一天五十文,轻省的一天二十文的也有。
工坊因为要赶时间,所以戚昔给他们一人开的四十文。
三天时间不到,工坊收拾出来。
从秋天到现在,总共下了两次雪。这几天天阴沉沉的,也不知道会不会下来大雪。
戚昔守完了这边,加紧时间带上阿兴去看看建房子要用的材料。
“咱们这儿建房子的东西都是就地取材。”
“山林中有木头,河里有数不清的石头,不过就是费事儿。至于砖瓦,城里也有烧的窑子,直接买就可以。”
“而且城里有专门的采石队,郎君可以直接把这事儿交给他们就行。”
说着话就到了采石队,撩开厚实的挡风帘子进去,里头的人一眼认出了戚昔。
他朗笑:“戚老板,这是要开分店?”
能来找采石队的除了要建房子就是建跟房子相关东西。
斜沙城采石队不多也不少,一个巴掌的数量是有的。因为不管是造房子还是砌土炕,但凡是要用到石头的地方,都要从河里搬。
这也是为什么斜沙城里有了这一行当。
寻常老百姓若是没钱就自己搬,或者请熟悉的人帮忙。每天包饭就是了。就比如说铁树家今年才建的那房子。
有钱的就当甩手掌柜,往这种采石队的联络点来。要求一说,交了定金等着材料上门就好。
“坐,小树!给客人上茶!”国字脸的汉子冲着后头喊了一声,又笑着对戚昔道,“鄙人姓王,单字一个舸。”
戚昔眼角带出几分笑,既不显得冷情,也不见得亲近。
“王老板好。也不是开什么分店,就想把酿酒的地方移出去,不然铺子里忙来忙去也不好落脚。”
“也是,戚老板说得对。”
上了茶,两人就着袅袅茶雾聊起了生意。
“工坊我打算做大一点,也做得结实一点。不至于三五十年之后房子就垮了。下墙用石,上墙用砖。王老板是行家,要多少石头我说了也不算。”
阿兴怕王舸不好估摸,脑袋冲着西边一抬:“就西城那边原来那个工坊。”
“那个!可大。怕是要得多。在封冻之前应该达不到戚老板的要求。”
“不妨戚老板多叫几个采石队,速度也快。”
“您放心,我们都是实实在在做生意的。一个人一天四十文,不包饭。一个采石队一般也就十几个人。三四个采石队十天下来就可以采完送过去。”
采石的事儿就是商讨一下价格跟工程时间。河里的石头不要钱,但采石要钱。所以也相当于石头收了钱。
这纯靠人力的活儿,戚昔二十两直接包圆。换做寻常人家建个房子,三五两就够了。
戚昔不问人哪儿来,只要按时送达材料就行。
石料好了,戚昔再去了卖砖瓦的窑子。
一匹瓦四文文,一块青砖八文。戚昔买得多,议价定下来瓦三文,青砖七文。暂定三千匹瓦,五千匹砖。这一笔又去了四十四两。
还有木头这些,拢共一加,房子还没开始建这就去了小一百两了。
材料一车车运送过去,刚结了账,鹅毛大雪就落了下来。
看来今年是建不了了。
不过紧赶慢赶好在把材料凑齐,开年开春化冻他就可以直接开始建。
雪如鹅毛斜着飘荡而下,一晚上过去,整个斜沙城彻底被淹没在厚实的白毯之下。打鸣的大公鸡也不往屋檐上飞了,缩在鸡棚叫两声应付就是。
这雪一落,家家户户房顶上的炊烟就看得清清楚楚。
弯弯绕绕腾空而上,轻飘飘、慢悠悠的,但风一大立马蹿得一干二净。
雪天里寻常人家吃头一顿饭更晚了,下一顿要到天快黑的时候再吃。
而府里,填饱了肚子的奶娃娃到了戚昔手上。
屋子里燃着炭盆,戚昔又躺在了他的躺椅上。怀里燕小宝正精神,厚实的衣服也挡不住他好动的小胳膊小腿儿。
躺椅边上,威风凛凛的大黑狗安静趴着。它黑毛油亮,尾巴上的毛像芦苇一样很长。黑眼珠子时不时往上翻,瞧着燕小宝。
冬日烤着炭盆正好眠,戚昔逗着娃娃朦胧中听见鼓声。
正当他以为是幻觉,那鼓声更急。
戚昔眼睛一睁,顿时清明。
他抱紧燕小宝起身走到门边,瞧着厚厚的积雪又缓步退后。
又打仗了。
他走动着,步子越来越快。长眉紧蹙,隐隐有些焦灼。
阿兴恰时跑进来,他听屋里的脚步声都能知道戚昔的心思。忙道:“郎君不必担忧,主子早有准备。只是小部分敌袭。”
阿兴身后紧跟着阿楮,小孩穿得跟个福娃娃似的。白白净净,一瞧就是仔细养着的。
他俩进屋里去,一个摸狗,一个牵燕小宝的手。
阿楮小大人似的道:“郎君,这几日你注意身体。还要小宝。我师父不在,他也去大营了。”
屋里多了两人,戚昔心里也稳下来。他点头:“好,阿楮也注意。”
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担心燕戡,抱着燕小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远空那鼓声响了好一阵,然后又是巷子里叮铃哐啷的锣鼓声。有人像上次那样喊着:“进屋,打仗了,进屋关好门窗不要出来!”
锣鼓声从巷头敲到巷尾,随后就听不见了。
“报——将军,敌人已经到达城墙外十里地。”
城墙上寒风瑟瑟,雪花肆意飞卷,如小刀刮得脸上割裂。
今年粮草足,打几个月是没有问题。但但凡是打仗,谁都不想耗的。
燕戡点兵,背后是奔腾而来的草原军队,身前是跃跃欲试,如狼似虎的燕家将士们。
燕戡肃着脸,高喊:“众将士听令,乞颜宵小又来犯,谅是我大顺儿郎下手轻了。既然他们上赶着挨刀子,那咱们也就不要客气!”
“今我们粮草充足,不愁吃喝。将士们杀敌一人者赏银五两,杀敌十人赏五十两。”
“我要他乞颜明年、后年不敢来犯!”
“我要他乞颜这次有来无回!”
含着杀伐之气的嗓音炸破开来,燕戡如一把定海神针深深地立在所有将士心头。
数万双眼睛迸发出惊人的热切与嗜血杀意。
刹那间,城门后两万燕家军高举武器,声如裂石穿云,震天撼地:
“杀!”
“杀!杀!杀!”
敌人至城下,万箭齐发。弓箭手轮番上阵,投石车接替,巨石翻滚而下炸开一片。血肉四溅。骑兵气势汹汹长刀开阵……
一时间,城外血肉横飞、肝髓流野。
白雪红了,艳得像寒山上的杜鹃。只一刻又被马蹄踏入泥里与灰尘搅和在一起。彻彻底底融成了泥。
这一场仗本该很快结束, 但草原部落如豺狼一样紧咬着肉,打死也不愿意退去。
燕家将士虽勇猛,可自来体魄强壮, 又有良马加持的草原人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打的。这来来回回, 一打就是两个月。
转眼已经是除夕了。
这会儿该是各家各户欢欢喜喜剪窗花、贴对联的时候, 但城墙以内的百姓都知道这一场仗还没打完, 哪有那心情。
听说不仅仅是他们这边,隔壁乾州也战事胶着, 那什么神威将军还被砍断了手, 屁滚尿流地回他那京都的养老窝去了。
说是神威将军,在他们这儿就是狗屁!
这玩意儿之前过来守斜沙城, 结果城没守好反倒丢了几城。
当时他们这些人家里好多牲畜都抓去给这狗屁将军加餐。他要真的认真守城, 吃了也就罢了。
可城破了跑的时候反倒扔下他们, 比谁都跑得快。
斜沙城里的百姓当时可看得清清楚楚,这狗将军比来的时候都胖了。
好在燕家军又来了。
扯远了,反正就是……今儿这个年看样子不好过啊!
往年这会儿街上都跑着小孩了, 偶尔还有炮仗声传出来。大家也赶在天黑之前出去上上坟, 一年末尾了,烧点纸钱给地下的先人。
可战事焦灼了这么久,大家虽相信燕家军, 但也忐忑不敢四处走着给人添乱。
外城那边守着,斜沙城城门上也站了密密麻麻的将士。
大家伙也各个望着北边, 没人有过节的心情。
“郎君,这边屋子贴对联吗?”阿兴拿着对联过来。上面的墨汁瞧着刚刚干透, 字不像是阿兴的字。
戚昔竖抱着燕小宝, 目光落在那团圆二字上。过会儿他收回视线又摇了摇头:“算了。”
阿兴见他眉间的皱纹这两个月都快皱出来了,宽慰道:“郎君你放心, 主子定是没事儿的。”
戚昔点头,脸上也不见笑,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怕阿兴担心,他起了话:“这对联谁写的?”
“周子通。”
“他回来了?!”
“回来把府上的药草都拿空了。看今日除夕但府里空荡荡,写了几副对联叫我贴上就又走了。”
戚昔沉思片刻,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这会儿回来可能是燕戡那边想报个平安,毕竟人还有闲情逸致写几副对联。但正常人一般会想准是军营里的药材不够用了,战事吃紧。
“他倒有闲心。”
“也不能白费他这一番功夫,贴吧。”
阿兴一笑,重重点头:“诶!”
“汪!”大黑狗也乐呵,中气十足跟着叫。
小黑现在是大黑了,站好了有戚昔的大腿高。他甩着尾巴跟在戚昔身边,人走它也走,人停它也停,很有灵性的一条狗。
冬日站在门边也冷,戚昔抱着奶娃娃又回屋里去。
燕小宝坐在他腿上,大黑紧挨着脚下。
这狗不是尾巴搭在人脚背,就是脑袋搁在脚边,反正就是要挨着你一点。
等它舒坦地坐好了,眼睛就会上瞥,眼白露出大半,专注地看燕小宝。
至于燕小宝自然被大狗吸引,那小胖腿像螃蟹一样往旁边走着,硬是要往大黑背上踩。
小家伙又大了不少,一身蛮劲儿。戚昔带他经常制不住他,被弄出一身汗。
他被小娃娃闹得累,巴掌拍在他小屁股上:“小狗娃,你爹怎么还没回?”
“啊呀哒!”小孩脚丫子踩到了大黑的背上,乐呵呵地摆手。胖胖的手腕上红绳挂着金如意,肥肥软软的。
坐了一会儿,阿楮过来找燕小宝玩儿。戚昔就将他放在摇篮里,由着他俩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今日没下雪,院子里也清扫过。
阿兴端了凳子,拎着长长一条对联站上去,沿着门框仔细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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