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头。”谢兰因道,“不会有毒的。”
寒无见把谢兰因拉上来,两个人迎着冷风走回小院里,把门掩上,谢兰因道:“我感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寒无见帮忙把所有的野菜一一拿出来,认识的,不认识的占大多数,摘掉里面的坏叶子,捡出结块的泥土,“一直困在一个地方,你会闷的。”
“跟你在一起就不会啊。”谢兰因把椅子搬过来,挨着他坐下,着手帮忙,“说真的,过平凡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我从前一直觉得不能屈居人下,后来发现就算你站在最顶峰,该离开你的还是会离开你。”
这是最后一日了。
寒无见用闲聊的口吻道:“到底只有自知冷暖,而大多数人活到晚年都还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是在欺骗自己,大多数是这样,但我不一样,你也不一样,”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一样。其实都是芸芸众生。”
“那你也不一样。其他人可以是芸芸众生,我也可以是,但你不是,你是最独一无二的,没有人可以凌驾你之上,你是最特别的。”
“你谬赞了。”
谢兰因抓住寒无见的手,用手指抚弄上面愈合不久的新痕,不由他挣开:“影跟我说了你们那天的事。”
“什么,”寒无见装出惊讶的表情,“他跟你说了什么?”
“一切。他跟你说了所有,希望你平等地做出选择。”
寒无见笑了:“他怎么这么孩子气,看起来,你们关系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坏了?他怎么什么都告诉你。”
“他还告诉我那天,你不想叫顾且带走我的事。你跟他决斗了。”
寒无见把手抽出去了,也阻止了谢兰因要查看他肩部伤口的打算,“都好了。”寒无见道,“我是担心你被他下药。既然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那我们其实也没有好纠结当日事的了。”
谢兰因擦了擦脸,挤出一丝笑容:“我只是,莫名高兴。你知不知道我本来很高兴的,我总觉得你心里还有我,我……”
“一直高兴下去吧,”寒无见微笑着折断他的话,“趁天还没黑,我们一起做晚饭吧,我来帮你,就像之前那样。”
很久之前。厨房忙碌的身影似乎再次重叠了。一个人去洗菜,另一个就在生火,灶台很久没用了,灰尘哪里都是,好在两个人提前清扫过,火生起来后一切都顺其自然得多了。
谢兰因去端菜,寒无见撕开面朝院子的破旧的窗帘,窗外已经灰朦,雪意涌动。
窗上倒映出谢兰因黯淡的影子,他拿起放在盒子里的新衣,低头似乎在嘲笑自己:“其实我真的很害怕你会拒绝我。”
“有什么好拒绝的呢。”寒无见淡淡说道,“就当是弥补之前的遗憾,作最后的告别了。”
谢兰因希望他能穿上新郎官的衣服,再同自己拜一次堂。他们第一次拜堂的时候也是在这里,在附近的田地里,那时他们什么都没有,也没有站到所谓的顶端,全都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个接一个的游魂,你把他从哪里背出来,你又是从哪里找到他本来的面目,以触摸到他内心最原初孱弱的部分?
寒无见换上了,把系带系好,同样也已换好新衣的谢兰因扭干浸在热水里的手帕,擦了擦寒无见蹭出灰渍的脸,拢了拢他鬓发,寒无见偏头,为谢兰因簪了长发,把一缕白丝藏进去。
谢兰因打开一只瓷盒,手指挑起一点红,小心翼翼地擦在寒无见泛白的嘴唇上,他变得有血色了,多少年光阴,只在这一弹指间倏忽而逝,他仿佛从未离开过,这些年来他一直也在这里。
谢兰因蜷回手指,再不敢触碰他。烛光把两位新人的影子长久地留在窗纸上,红色的蜡,薄纸,大红喜字,窗花,倒贴的福,几色菜,只拜天地,没有高堂,没有朋友,什么人也没有,礼成,栏外雪窸窣,谢兰因问他什么时候走。谢兰因还沉浸在一种虚幻的幸福中,他问寒无见的时候,好像寒无见转身过后就还会回来。
寒无见配合他笑着,作出十分尽兴的模样:“你还有最后一个要求呢。”
“等你临走,就会知道最后一个是什么了。”
寒无见笑了笑,夜色倾垂,雪落是有声的,长久,他道:“等这场雪停吧。”
烟花在半空盛放了,没有人预料,也无人惊讶,寒无见只是下意识抬了头,一大片红色的火光抛到他脸上,谢兰因注视着他,深深地,凝望,有什么地方很明显地刺痛,不是眼睛,说是心那也太轻巧了。
“我们出去走走吧。”谢兰因缓和道。
两个人走在路上,一把伞用来挡风,结果衣服上全是雪沫。在这里没有宵禁,何况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但仍然只有很少的人走在路上。太冷了,不说话的时候恐怕都在回忆,但谁也没说出口。天上的焰火还在冷淡地放着,跌下来,一束一束,被雪水溶得湿漉漉的,谢兰因领他坐上集市上可以眺望远江的台阶,两个人挨在一起,看着下面零星几个人走过,远处有火光明灭,像是渔船,银色的一线,旁边有一只跌碎的花盆,没有花,枝桠枯死了,也可能是冻死的,两个孩子踩着雪跑下去,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被大人抱起来,放在肩上,匆匆离开了。人越来越少了。
“其实有时候,”谢兰因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道,“我只是会感到孤独。”
“任何人都会孤独的。”寒无见道。
“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一个人走过下去,独自面对一切,真的有那么难吗。你要走了,我有东西要给你,你把手拿过来。”
寒无见听话把手伸过去,谢兰因把浮屠木放在他手心,边缘磨损很严重的木片,寒无见犹豫了一下,“这是,”
“没有被烧成灰烬,也没有不切实际。”谢兰因道,“丢进火盆里的是我的令牌,当时。当时你冲过去,把我吓了一跳,你是不是打算用手去捡?有时候我真的把自己也吓坏了,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我没有资格求你留下来,但我希望你能把它带走,就当我奢望你还会跟从前一样喜欢它,就当我想当然地认为你还在乎一点我们的从前,哪怕就一点。”
上面的名字被谢兰因刻得更深了,寒无见不敢用力,害怕这片脆弱的小东西会突然崩裂,他牢牢盯着它,没有声色,好像它会消失,好像他不曾看见过他。
时间就要到了。
“我好像过完了一辈子。”望着他的双眼,谢兰因道,“就这样。”
谢兰因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决堤,他拽住寒无见的胳膊,把头埋过去,低声哽咽:“我不想你离开我,我真的不想你离开。我才把你锁起来,我不想让别人伤害你,染指你,但我确是伤害你最痛苦的人。我也很痛苦,因为你痛苦。那一天你跟颜虞渊走在大街上,你怀里抱着那个孩子,你是不是在给她摇拨浪鼓,你们,一路走一路笑,我就知道那才是你最想要的生活,至于你身边的人是谁,其实都不重要,你只是向往这样单纯而平凡的日子,但我却很自私,就因为怕你离开我,我真的很害怕。一想到你会跟别人在一起,你们有自己的生活,一想到你的生活里没有我,永远也不会有了,我就特别特别难过。我好想求你别丢下我,就像从前那样,就算所有人都放弃我你也不会把我一个人抛下。可是,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再自私下去了,因为你对我来说永远是最重要的,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好,”谢兰因收住声,捧住寒无见的脸,“你开心我就开心,你活着谢兰因就活着,你死了他才是真的死了,他的欲求都只在你身上,只要你愿意,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好了,我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寒无见自由离开,去过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说了这许多话,寒无见始终不曾开口。最后的最后,他站了起来,谢兰因只是望着他,一眨不眨,生怕错过这最后一眼。
“那么一切都结束了,”寒无见道,“我走了,你也走吧,不要留在这里,这里怪冷的。”
“我一会儿就走。”谢兰因道,“明天离开这里回京,希望不要下太大的雪,你的路也要好走一些。”
寒无见点了点头,填补上一句:“我会的。”
寒无见走了,就像往常再平常不过的时刻。谢兰因想冲上去抱住他,用尽一切办法让他留下来,但他的血液似乎凝固了,也许神话里的故事都是真的,真的会有人因为对方一眼就在原地冰封石化,未来的许许多多年都是为了等他路过,渡他上一世的因果。他冻僵了,感到自己动作迟缓,没有感受到多少疼痛,更像是窒息,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崩裂了,他支撑不住,想放声大哭,但是做不到,也没办法倒下去,好像他并不在这里,从未。
谢兰因凝神注视着寒无见离开的街道,希望看见他再走回来。但是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钟声也响了,一道影子罩住那只破碎蒙雪的花盆,人就在他身边慢腾腾坐了下来,用一种初来乍到的交好口吻寒暄道:“新年快乐,嘉和第几年了。”
谢兰因屏住呼吸,微笑着问他:“怎么又回来了?”
“因为发现天下之大,竟然没有我可以去的地方。”寒无见注视着烟花落尽后冰冷漆黑的天穹。
谢兰因看着眼前让自己万般珍视的人的面容,轻微挪动模糊起来的视线,埋头哭了。
寒无见道:“哭什么?”
谢兰因摇摇头,把声音收紧,但还是遗漏出一些破碎的抽泣,“没有哭。”
寒无见自言自语道:“他怎么老是在哭呢。”
“没有哭,真的,”谢兰因一个劲摇头,反复擦拭眼泪,然后支吾着问他,“你,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你不是说,我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去向吗?”寒无见道,“我只是听从你说过的愿望罢了。”
谢兰因笑起来了,脸上的神情像是被热烈的火光染红,他的嘴角弯了又弯,眉眼却是苦的,手很无措地抓住了寒无见的胳膊,在发现他没有抗拒的意思之后把他抱在了怀里,又哭起来。
寒无见心里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冷的,他感到自己仿佛一直游离在外,从这里走下去时候他感到身子很重,像是承载着这十几年的风雪,走回来则耗费了他所有的气力,他与其说坐下不如说是跌在他怀里,半个身体是僵的,有一只眼睛彻底看不见了,他像局外人一样走开,同样以这种方式回来。既然要落幕,那么其实留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近乎无动于衷地缩在谢兰因怀里思考这件事的因由。那么死在兰因怀里,也许是最能偿清并了结一切的结局。
他已经混淆了这件事究竟是属于他的自私还是残忍。因为他已经累到不能再思考这些了,他变得迟钝,遵循一种奇怪的本能,谢兰因的高兴同时在他心里激起了快乐和憎恶两种情绪,还有不可捉摸的害怕。谢兰因在说什么他已全然忘了,毫无知觉,陪他笑了笑,谢兰因立刻变得更加欢欣鼓舞,竟把他打横抱了起来,走在落雪的大街上,一路走一路说些不着调的情话。
寒无见道:“放我下来。”
谢兰因说“不要”,但是已经到门口了,他把门踢到一边,抱寒无见上了床,犹豫了一下,放开了他,给他拖鞋,去关门,然后老老实实搬了个椅子过来,坐他床边。
寒无见撑起来垂着头问:“你不睡?”
“我不困。”谢兰因万分真挚道,“我守着你。”
“我不需要你守着。你上来吧,外边冷得很。”
谢兰因飞快爬了上来,把鞋蹬开,拱到他身边,抱住了他的腰,“我好高兴,”谢兰因又止不住地说了一遍,“我好高兴。”
“你不睡觉吗?”寒无见想把他掰直。
谢兰因换了个姿势搂他:“我睡不着,我想跟你说话,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说不完,我既痛苦又快乐,我喜欢你,不要再走掉,你留下来我真的好高兴,我真的,我都不知道感谢谁,感谢你,你让我觉得自己好像重活了一回。”
谢兰因的怀抱很温暖,寒无见累了,打断他道:“我要睡了哦。”
“好的,好的,”寒无见的异样并不能浇灭他激动不已的热情爱意,谢兰因又是帮他理头发又是掖被子,又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又问了他点什么,想要什么吃点什么之类,不厌其烦,寒无见装睡了。谢兰因睡着的时候寒无见还没有睡,窗外细微的落雪声,他望着面前男人熟睡的面庞,冷淡持久的心中涌出了细软的暖流。
次日寒无见起得很晚,他在床上躺了很久,被子加厚了,屋里很暖和,换了安神的香,嗅不出什么味道。他的寻常衣服搭在旁边椅背上,一股冷清竹的气味,还有一股清新雪味。新衣洗过了,晒在外头屋檐下,隔窗能看见,外扩了架子挂上灰布挡雪,衣带飞舞像翩动的蝴蝶。
屋子里家具简略,笨重,但都很干净,地板有破损,但一尘不染,桌子摆了几样小菜,通向厨房的门开了,谢兰因端着炖好的芋头肉汤进来,带进来一股热烈的烟火气息,问他:“你醒啦?”
寒无见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谢兰因又是给他倒热水又是给他拿碗筷,寒无见坐下又站起来,去漱口,谢兰因给他披上一件披风,亲自给他端水。
寒无见笑:“想不到我们陛下居然有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的本领,我平时一个人两馒头干粮就能打发了。”
“这些都是小时候没办法必须学的。我平时一个人也是随便吃,能活着就行。但是两个人不一样,尤其是你跟我在一起,不能叫你受苦。说真的,我生平第一次觉得人生这样有意义。”
寒无见笑了笑。谢兰因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给他递牙盐,看他拿帕子擦嘴,动手理理他领子,把他领回餐桌,在被寒无见再三拒绝并表示饿了之后终于放弃打算把食物都在热一遍的打算。
寒无见看着这些让人久违的充满平凡而温馨气息的物什,一只篮子里甚至有刚摘的瓜蔬,很新鲜,“你想在这里呆多久?”
谢兰因道:“你想呆多久我们就呆多久。”
他们一连待了好几天。
日子普通而平凡,谁也没再提回京的事,好像在这里就是永恒。他们一起烧雪煮茶,趁夜下棋,做饭,去到集市上买菜,人多起来了,雪一会儿下一会儿晴,街头熙攘,谢兰因很有买东西的乐趣,但是寒无见很少有,他更喜欢走石子小径,避开闹市,谢兰因就跟着他,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寒无见有些懒散,似乎很容易睡觉,他总笑说自己会被谢兰因养胖,但是谢兰因不经意伸手摸了他的手腕,蹙眉揭穿他的敷衍谎话:“哪有,你好像更瘦了。是不是跟着我受苦了,待会儿去买点肉怎么样?”
寒无见吃荤有点想吐,但是看着谢兰因这幅郑重其事的模样,为了安抚他只好答应。
他们往前走,一路散心,一面是溪流,一面是新翻的土地,盖着一层灰白的薄雪,雪薄而软,细细密密,跟长绒毛了一样;空气很清晰,淡紫色的雾霭穿过细瘦的树枝,像一层薄纱一样笼着,就在这飘渺之中,遥遥传来了晚钟的声音。
两个人进入佛寺,香客很多,谢兰因也去投钱,寒无见站在院子里看中央那棵巨大的梧桐,上边是密麻的红布条,下面垂着新旧不一的浮屠木。
扫地的僧侣告诉他,这是当地的姻缘树,把木片挂上去,就会得到神灵和佛祖的保佑。
寒无见笑:“我以为这事儿归月老管呢。”
对方能言善道:“是的,月老管的是男女之情,这,我们这里还有单为亲人、长辈、子女和兄弟所求之情。”
谢兰因走过来,拍拍手:“看来这里格外神通广大呢。姓他一回又如何?”他后面那句话是对寒无见说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
寒无见笑了,把浮屠木拿出来,放到谢兰因手里:“想去就去吧,晚些要下雪了。”
谢兰因露出孩子气般认真的神情:“好,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好。”
僧侣为他搬来了梯子,因为他想挂的高一些,寒无见站在后面不远处望着他,提醒他小心一点,不要伤着,仔细脚下。
谢兰因口口声声答应,不断回问他这里怎么样,那里又如何,你看得到吗阿见?
他看不见。景物在他眼里模糊成幻影,重叠,融合,消失成一片漆黑。红布条被风渐次吹起。
寒无见倒在了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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