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视角(莫晨欢)

一个人想要活着，很难。但是想死，却太容易了。
根据王饕等人的推测，受害者王倩文极有可能是被捕获进“第三者逻辑链”，并成功触发了该逻辑链的因果流程，此刻正在走向果。
李笑笑一直有跟进第三者逻辑链的调查进度，因此她知道，这条逻辑链最不怕的，就是用户的审视。
一旦有用户靠近受害者，受害者就会无法避免地走向死亡。
王倩文是个例外。她至今还没死，只是受了重伤。根据医生的诊断，王倩文的眼部没有遭受外部攻击，手术过程中也没从她的眼眶中提取到任何异物，可是仿佛有一群无形的小刀，一直在疯狂地攻击她的双眼，造成流血不止的剧痛。
被逼无奈，医生摘除了王倩文的眼球。没想到这一举动过后，那些离奇的隐形攻击瞬间消失，仿佛它们只会攻击王倩文的眼球。
而她现在已经没有眼球了。
关押一些犯了重罪的囚犯，往往会将他们关在材质松软的牢房里，比如橡胶牢房。同时避免其接触任何尖锐的物品，只为不给对方自杀的机会。按理说王阿姨也需要这样特殊的“保护”。但是李笑笑没有刻意改造王阿姨的病房，一切都和别的病房没太大差别。
因为她知道，如果“第三者逻辑链”真如《死神来了》那部电影一样，那王阿姨的死亡就是必然的，他们做再多防范也是无用功。
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禁止任何用户靠近病房，以免出现新的乱子。同时，由她这个非用户亲自看护对方。
想到这，年轻的女性主任挑了挑眉。
没想到有一天，无法觉醒逻辑链居然也成为了她的一项优势。
与此同时，中都市逻辑研究所。
三十多台隐形摄像头躲在地下仓库的各个角落，全方位无死角地拍摄着仓库中央的黑色机器人，以及巨大的黑色箱子。
这个黑色机器人是研究所的最新科研产物，它的外皮有两层，中间夹层包裹着厚厚的生命之息。沉重的泥土令机器人无法做太过精细的操作，但是打开一个箱子却绰绰有余。
是的，这台机器人是专门用来打开神秘快递的。
虽然根据萧矜予和逻辑因子检测仪的探测，神秘快递的周围并没有任何污染因子的痕迹——它似乎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快递。
但是谁也不敢冒险。
连审判之矛都会不受控制地攻击无辜者，任何一个用户靠近它，都极其危险。
监控屏幕前，研究员操纵机器人，开始打开箱子。
显示屏中，只见爬山虎安安静静地攀附在土壤墙壁上；破旧的小机器人将脸盘子贴着玻璃罩。
两个高等级污染物都没有攻击黑色机器人和快递箱的意思。
但是研究员一边操纵拉杆，一边时刻提防002和004。
死寂般的监控室内，针落可闻。
只见屏幕中，锃光瓦亮的黑色机器人动了起来。它举起长长的机械手臂，高高抬起，落在黑色箱子的外包装上。随着研究员的操作，机器人按下几个密码键，黑色箱子的突然向四周坍塌，顶部也跟着滑落在地上，露出了中间那个黄色的快递箱。
萧矜予死死盯着这个快递箱。
这个快递箱的形状偏向于长方体，准确来说，它很薄，如果在日常生活中见到它，收件方一定会觉得里面装了一台液晶电视。
——它正好够装一台薄薄的电视。
或许因为在王阿姨家放了数日，黄色纸箱的外表皮有脱落的迹象，封住缝隙的胶带也微微剥落。研究员操控机器人举起手臂，按下按键。随即，一把锋利的小刀出现在机器人的手臂前方。
锐利的刀尖对准纸箱的胶带部位，缓而沉稳地落了下去。
监控室里，众人屏住呼吸；地下仓库，爬山虎和004不知为何也有点紧张地望着机器人的操作。
然后……
“啪嗒——”
纸箱散落，机器人早有准备地接住藏在内部的物品。
赵狠惊讶道：“这是什么？”
萧矜予望着视频中那模糊的画面：“能调清楚点吗？放大视频画面。”
研究员：“可以。”
显示屏上的画面迅速变大，萧矜予缓缓眯起眼，接着他双目圆睁，嘴唇下意识地微张。
王饕粗犷的声音响起：“咦，一幅画？这画的是……鱼缸里的金鱼？”

古朴素净的褐色木制边框，中间裱着一幅长70厘米、宽30厘米的油画。
机器人举着这幅画驶出仓库，将它带回地面。经过研究员的再三检测，确认这幅画确实不是污染物后，众人走到这幅画前，仔细端详起来。
萧矜予微微仰首，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穿过周围光怪陆离的色彩，望向了画面正中央那条正在游水的金鱼。
大块浓墨重彩的深灰色块中央，是一条僵硬笔直的金鱼。
血红的色彩勾勒出整条鱼细小的纹理鳞片，一条深邃的黑线将它的脑袋和身躯分开，隔出明显的分界线。明亮冰冷的照明灯落在金鱼惨白的眼珠上，忽然，它好像动了一下。
萧矜予一惊，再定睛一看。
是他看错了。
这幅画用色极其明艳，除了背景处不可避免的深灰，大多是灿烂的金光和瑰丽的金鱼。然而，所有人看到这幅画时，却只感觉到一股迥异的压迫感。画面本身的明媚和笔触的僵硬形成一种诡谲的反差，你在看这条鱼，这条鱼缸中的金鱼，仿佛也正在注视着你。
“画框很普遍，应该很难从画框画布油墨，找出画画的人。”
宿九州低沉的声音响起，将众人从画面的情绪里抽离。
王饕点头道：“是，虽然我不是内行人，但是似乎这幅画也没多新鲜，感觉普通画廊里就能买到。”
萧矜予走到画布背后，他低头看了眼底部，抬起头：“没有落款。”
正常画家创作一幅作品，都会在画的某个角落留下自己的落款。大多是画框处，或者画布背后。
赵狠道：“那看来这幅画本身，和王倩文、以及第三者逻辑链，应该没有直接关系。它就是一幅画。”
萧矜予：“但它和‘第三者逻辑链’的主人，一定有关系。”
忽然，萧矜予心中一顿：“所以，这幅画到底是谁送到我家的？”
《鱼缸中的金鱼》暂时被萧矜予带走保存。
这幅画是作为“快递”，放在萧矜予家门口的。
快递箱的顶层贴着一张某通的快递单，但清除小队联系快递公司后很快便发现，这是张假单据。根本没有这个快递单号。
也就是说，这幅画是有人专门送到萧矜予家门口的。只是被误以为是快递的王阿姨看到，并带回了家。
王饕安排清除小队的人，对萧矜予家周围的监控视频进行调控。但是双方分别时，王饕却道：“不要抱太大希望。你家不是学校、医院、警局这种特殊场合，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监控摄像头。而且你家是老小区，电梯监控年久失修。至于道路监控是有很多死角的。如果对方是个没有反侦察意识的普通人，那监控还是有可能拍到他的。但倘若他有反侦察意识，或者他是个用户……那么通过监控，查到‘快递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赵狠：“放心，我会帮你仔细看的。”
萧矜予轻轻颔首：“谢谢。”
清除小队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中都市有数百万的人口，逻辑链事件也层出不穷。“第三者逻辑链”看似强大可怕，但目前为止，谁也没有凶手相关的线索。如今清除小队能做的，就是缓慢调查，一有新的线索，立刻跟进。
将《鱼缸里的金鱼》送回家后，萧矜予没有立即研究这幅画，而是来到了医院。
李笑笑在病房里守了一夜，刚和同事换班。她一走出住院大楼，就看见了萧矜予。她先是一愣，接着想到：“哦对，你不能上去。”
每一个用户都必须远离被“第三者逻辑链”捕获的受害者。
萧矜予：“李主任，王阿姨醒了么。”
李笑笑摇首道：“醒过一次，但精神极其不稳定，医生打了一针镇定剂就又睡过去了。”
萧矜予沉默地抿起嘴唇。
王阿姨的情绪不稳定，非常好理解。任何一个普通人，突然双眼如同被浓硫酸泼了一般尖锐疼痛。接着一觉醒来，又失去了双眼。这样的身心双重打击，对于一个中年妇女来说等于是灭顶之灾，很难接受。
李笑笑又道：“但是她的丈夫已经冷静下来了，并且配合了调查。”想到这，李笑笑叹了口气，感慨了一句：“毕竟是经历过A型辐射的人，估计明天王倩文也能扛过打击，配合工作。”
接着，李笑笑将工作人员刚整理好的调查笔录发给萧矜予。
根据王阿姨丈夫的描述，大概是五天前，他妻子出门买菜回来时，拿回了这个快递。
因为快递箱上贴着萧矜予的名字，所以他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一直就把这个快递放在门口玄关。
这五天时间里，他们夫妻俩经常路过这个快递，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而拿到快递那天，妻子也没说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碰到什么特殊情况。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两样。
李笑笑：“你先回去吧。你最好不要靠近医院大楼。有新的情况，我会通知你。”
“麻烦了，李主任。”
抬起头深深地看了眼高耸直立的住院大楼，萧矜予转身离开。
天空阴沉，灰黑的铅云压在城市上空。
距离王阿姨出事已经过了一整天。
萧矜予所住的这个小区人口密集，每栋之间的栋间距也很近。昨晚王阿姨凄惨的叫声惊动了周围四五栋的居民，经过一个白天的发酵，此时此刻，小区花园里到处是在讨论案情的人们。
当萧矜予回来时已经是傍晚，花园里还是互相八卦的大爷阿姨。
“好像是被老公家暴了。”
“不是吧，我听说是搬东西的时候被砸到了。”
“反正伤得很严重，那栋楼的走廊上全是血呢。都被警察封起来，整栋楼的人都暂时搬出去了。”
萧矜予身形一闪，避开众人视线，走进这栋被封锁的大楼。
回到家，他推开房门，一抬头，便看见了站在餐桌前的男人。
宿九州将那幅《鱼缸里的金鱼》用架子撑着，放在桌子上。此刻他正微微俯身，观察画作的每一个细节。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回头一看。
萧矜予关上门。
宿九州：“受害者醒了？”
萧矜予点点头：“醒了，但是没能说什么话，就打了镇定剂睡了。”
两人没有在王阿姨的情况上再多说。萧矜予大步走到这幅画面前：“你刚才在看什么。”
宿九州声音平静：“画画的人是个新手。”
“你学过画？”萧矜予诧异地看他。
昏黄的落日余晖穿过浑浊的窗户玻璃，落在男人脸上，显得深刻而立体。
宿九州却摇了摇头，神色很淡：“没有。但是我妹妹学过。她画画很好，这幅画的水平大概是她六岁的水平吧。最多是入行一年的新手。”
萧矜予：“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
宿九州微微顿了顿，冷峻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又很快舒展开。“有些奇怪。我很少会和人提起我妹妹的事，但是刚才我下意识地说了。”
萧矜予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觉得你变了。”
两人互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梦想家？”
重叠的声音出现的一刹那，宿九州和萧矜予皆是一怔。
宿九州深邃的视线在青年清秀的脸庞上逡巡数秒，最后落在薄而淡的两片嘴唇上。
他挪开目光，勾唇道：“看来‘梦想家’对我不是没有影响。只是可能比较潜移默化。”
这一点萧矜予也很认同。
之前他在青州市地底列车站帮宿九州清除崩溃的逻辑因子时，也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怪怪的。现在想来，和他本身没什么关系，应该是“梦想家”的副作用。
萧矜予想了想：“梦想家的副作用，大概是会让我们变得更加情绪化一点。不会像她本人一样，受到的副作用那么明显，但是终究会有一些。”就像他只是正常地帮忙清理逻辑因子，却情绪波动了一下；宿九州从来不会提家人的事，也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
萧矜予：“你妹妹对油画很有研究的话，可以请她帮忙看一看吗？”
宿九州垂着眸子，落在画中雪白的金鱼眼上。
“我妹妹前两年去世了。”
萧矜予嘴唇翕动：“……对不起。”
宿九州：“没事。你或许听过她的名字。”
萧矜予抬头看他。
“她是曾经的A03，极光之女。”

A03-极光之女，首都清除小队前任队长。
2044年7月23日，在距离海都市67海里的太平洋海域，六级用户极光之女逻辑链崩溃。“极光之女逻辑崩溃事件”对海都市造成7.8级大地震，并引发20米浪高的海啸。
那一天，与海都市相隔一百多公里的中都市，也感受到了余震微波。
在觉醒逻辑链前，萧矜予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普通的地震海啸灾难，外界称之为“7·23特大地震海啸事件”。直到两个月前海都市清除小队的队员偶然提起，他才知道，这从来不是什么天灾，而是一个六级用户无法晋级的逻辑崩溃。
说出妹妹的用户ID时，宿九州神色平静，并无太多异样。
萧矜予装作不经意地打量对方的反应，他故作随意地瞄着宿九州的脸色。下一秒，男人忽然问：“怎么了。”
萧矜予：“没……”
宿九州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笑了：“已经过去了。”他突然想到：“对了，你知道王饕为什么会成为五级用户么。”
“啊？”这个话题开启得太过突然，也没有铺垫，萧矜予下意识地愣了下。他很快思考道：“难道不是正常升级上去的？”
根据萧矜予过去几个月的了解，升级逻辑链一共有四个坎，在这个升级难度上，可以把用户分为五种。
一级用户单独为第一序列，他们升到二级需要付出很大努力。
二三级用户是第二序列，能升到二级的用户，只需要努力一下，不出意外都能升到三级。
接下来四五级用户又是一列。只要升到四级，再努力研究，升到五级的速度往往不会太慢，除非对自己的逻辑链还不够理解。
再往上，就是堪称为天堑的六级、七级用户。
宿九州问的问题是：王饕为什么会成为五级用户。
也就是说，他对王饕能成为四级用户，并没有任何怀疑。
第四视角刚觉醒三个月，萧矜予认识的用户不多，可是据他的观察，他见过的四级用户中，“梦想家”、“洋娃娃”、“大象舞”……这些高级用户似乎都没有对自己的升级之路有太多困扰。只需要给他们一定时间，他们一定能升到五级。
硬要说的话，“性感桑巴”赵狠好像没什么升级的苗头。当然，他本人性格比较粗犷，或许也没想过这事。
宿九州：“王饕是在三年前升到五级的。”
三年前。
萧矜予看向他：“是在极光之女……你妹妹崩溃的那天吗？”
宿九州点头：“嗯。高级用户崩溃时，有很大概率使周围的逻辑因子浓度大幅度提高。王饕在当天支援海都的用户里，他是在场用户中提升最明显的两个用户之一。”
“两个？还有一个呢。”
“是我。”宿九州虚着眼似乎在回忆，他声音淡定：“我从A02，变成了A01。”
这个话题应该很沉重，宿九州说的时候语气却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一个陈述事实的旁观者。
但是不知怎的，萧矜予的视线情不自禁地往这个男人俊美冷淡的眉眼上落去。在对方即将察觉并看过来时，他又迅速地挪开。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开口。
不过这短暂数秒的沉默，萧矜予却想起一件事。
好像004曾经和他提过，王饕是它见过的最不应该升到五级的用户，和其他五级用户相比他很笨。偏偏，王饕现在是五级用户。如今想来，或许004的言下之意就是：王饕的升级方式和其他用户不同，他等于是揠苗助长的产物……
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萧矜予和宿九州看向桌子上的油画。
萧矜予想了想，直截了当地问：“你第一眼看到这幅画的时候，想到的是什么。”
“萧矜予。”
萧矜予抬头看他。
宿九州笑了：“萧矜予，鱼缸里的一条小金鱼……不觉得这很巧合？或者，你第一个联想到的不是这个？”
萧矜予：“……”
“是。我也想到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