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视角(莫晨欢)

萧矜予眯起眼，以极快的速度扫视这条正在漫散的逻辑链。忽然，他的目光停在面前半米的位置。只见这毫无规律的逻辑因子似乎在无形之中，勾勒出了某个特别的模样。
房间里的逻辑因子极其多，多得让人很难看出它具体在哪里聚集。可在第四视角的注视下，它们好像确实有某种很细微的凝聚，而且……
“是一个人形？！”萧矜予心中一惊。
并且下一刻他便意识到，由梦想家逻辑因子勾勒出来的这个人形是谁。他问：“宿上校？”
“人形光圈”稍微动了动，声音低哑：“嗯？”
果然是宿九州！
梦想家的逻辑因子几乎勾勒出了一整个宿九州，不用看，它应该也在黑暗中勾勒出了一个自己。与此同时，萧矜予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属于“人类大脑”的位置。
“梦想家这条逻辑链，果然和人的大脑联系得极为紧密。”
宿九州眯起眼：“怎么说？”
萧矜予回答：“逻辑因子已经消散了，这条逻辑链很强，能控制我的身体行为，所以在它还‘活’着的时候，我无法看清它的运转方式。现在它消散了，我就能清晰地看见，它大多数的逻辑因子应该都集中在我们的大脑部位。”
宿九州：“其他逻辑链也是这样的么？”
“当然不是。”萧矜予解释道，“神圣献祭的逻辑链，是自由飘落在天地之间的，它范围极广。白院子也是缠绕在适用对象的周围，并没有深入人体。梦想家的更像是直接融入了使用对象的骨血。”顿了顿，他皱起眉头，接着道：“不过所有逻辑链都有一个共通之处，他们大多起源于用户的脑部。”
宿九州：“所以食人事件才会是食用亲生骨肉的大脑。”
萧矜予沉默起来。
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什么环境，食人都是一件令人发指的恶性。更不用说，食用的是自己亲生骨肉的大脑。
古代饥荒时期，都讲究易子而食。因为虎毒不食子，再狠心的人也吃不下自己的孩子。肉肠先生、赫本小姐，他们做的却是亲食其子。
忽然，一道灵光从脑海中闪过。萧矜予整个人怔在原地。
宿九州已经从椅子上起身，他正低头解开两人被梦想家用胶带捆住的双手。敏锐地察觉到青年的异动，他抬起头。
梦想家的逻辑因子已经彻底消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双深邃的眼静静凝视着萧矜予。
宿九州：“怎么了？”
萧矜予嘴唇抿起：“攻击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属……这件事你有没有觉得很耳熟。”
宿九州默住。片刻后，他垂下眼睑，冷冷道：“A型辐射事件。”
A型辐射事件的前期，人们自我封闭，关在家中。
谁也没想到，这种与外界的隔离，却酿成了一桩桩骨肉互食的惨剧。父母攻击子女，子女攻击父母……
萧矜予：“当时，他们攻击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如今那些早期用户吃掉的，也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大脑。”

第168章
空旷昏暗的走廊内，一男一女靠着门边，轻声说话。忽然身旁的房门嘎吱响了，赵狠愣了下，扭头看见萧矜予：“出来啦？还挺快，梦想家说你们刚经历完副作用，应该要多休息下。”
梦想家的脸庞依旧藏在宽大的斗篷下，她问道：“成功看到你们两个人22年前的记忆了吧？”
萧矜予：“都看到了。”说到这，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宿九州。他的脑海里快速地闪过一片绚烂溢彩的天空，无数光线在广阔的海都大地之上集聚成曼妙之色，诡异华美，虚构出一场如同万花筒般破碎陆离的光泽。
闻言，梦想家和赵狠都松了口气。
赵狠：“太好了，那真相就清楚了。所以当年到底是什么情况。”
萧矜予先看了眼四周：“王队长呢？”
赵狠：“队长正在外面办公。”
萧矜予深吸一口气，道：“这件事非常复杂。”
很快，王饕从污染区急匆匆地赶回小队。同时，华夏另外八大城市的用户委员会、逻辑研究所和清除小队，都参与了这次由中都召开特殊会议。
宽敞安静的会议厅里，中都三大机构仅有几位高层参与其中。梦想家、赵狠并没有资格进入房间。
面前是一整面墙的显示屏幕，一共分为九个格子，最中央代表中都，另外八个格子里则是各自城市的缩写名称。
萧矜予没有主持会议，他站在会议室最后，双眸紧紧眯着，看着那个站在前方的男人。
A01是最适合通告会议的人选。
谁也不知道华夏其他八个城市的官方机构里，是否有早于2035年觉醒的那批老用户。当王饕赶回小队，从萧矜予二人口中大致听懂情况后，他脸色阴沉，第一句说的便是：“这件事的细节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必须保密！尤其是你的身份，萧矜予，你现在非常危险。”
萧矜予神色淡漠地垂了眸子。
宿九州的视线轻轻从远处的黑发年轻人身上扫过，他顿了顿，继续道：“……初步判断2022年A型辐射事件结束后，已有第一批用户在全球各地逐步觉醒。直至2025年12月，他们已经升级出不同等级实力。
“萧辰安，中都人，确定已于2027年死于车祸。根据保密线索，萧辰安2025年前已觉醒逻辑链，至2027年，90%可能性已成为二级用户。二级用户因车祸身亡，概率不足1%，萧辰安死因暂时存疑。
“A08-伊甸园，真名胡孝康，官方记录最后一次出现在中都市为2024年，疑似2024年-2036年期间觉醒成为用户。与萧辰安或赫本小姐有过一定接触，知晓赫本小姐的画作。”
话音落下，宿九州抬起眸子：“最后就是——代号赫本小姐。
“赫本小姐，姓赵，名‘思寻’。两字为谐音，暂不知具体姓名。
“2025年前觉醒为用户，12月其实力碾压同为用户的萧辰安。我个人判断……当时赫本小姐最低为三级用户。
“赫本小姐的逻辑链可初步判定为‘第三者逻辑链’……”
屏幕上，光线不断闪烁。宿九州俊美冷漠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以上就是目前中都市逻辑研究所对第三者逻辑链的大致研究，请各位协助中都，继续对其进行实验。用户委员会也立刻在全国范围内寻找名为‘赵思寻’的女人，现年龄在40-60之间，外貌极其出众。”
男人低沉的声音刚刚落地，显示屏另外的八个格子里，迅速地亮起一个个绿色的勾。
“最后提醒一下各位。”
萧矜予抬头，望着远处的人。
宿九州也抬着眸子，与他遥遥四目相对。他一字一句道：“我的第二个判断——
“赫本小姐现为六级用户。疑似A03或A04。”
这次紧急召开的华夏会议并没有完全公开萧矜予22年前的所有记忆内容。
会议结束，全国各大用户委员会立即动用国家力量，全国范围内搜索可疑人员。赫本小姐出众的长相是她天生的优势，也是她最大的缺点。她在人群中实在太醒目了。
按照所有对她有了解的幸存者的表述，哪怕放在美女如云的娱乐圈，赫本小姐也属于最美貌的那几个人之一。甚至可能还没有之一。
她拥有一张能统一人类审美的脸庞。
唯一可惜的是，在此基础上，她拥有一条私密性更为出色的“第三者逻辑链”。
只要赫本小姐愿意，她可以在每一个见过她真容的对象身上种下因。一旦这些无辜者触碰到逻辑链，哪怕是无意的，他们都会走向死亡，根本没机会说出赫本小姐的外貌。
除此以外，就是血缘和逻辑链的关系。
视频会议结束，首都、海都和中都三大逻辑研究所，却私下开了一个小型密会。
并没有人在视频中露脸，徐思清也一样，硕大的屏幕上只有三地研究所的图标。
“血缘和逻辑链的关系，我们中都一向没有研究。过去半个月我们根据对A08-伊甸园的DNA进行了同类对比，他和其他高级用户没有差别，不存在基因变异的可能。他是一个很普通正常的五级用户。”
“逻辑因子储存于用户的大脑，是由我们首都研究所于2039年提出的结论。2041年我们对此进行实验并补充，大多用户的逻辑因子都储存于大脑，概率为85%。”
“所以吞食大脑，也就是在吞食对方的逻辑因子，吞食逻辑链。”
“这一点我们海都有些意见。”
“请讲。”
“请讲。”
徐思清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他坐在旋转椅上，斯斯文文道：“吞食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逻辑链可以提升自身逻辑链这件事，我们已经公认了。”
首都、中都逻辑研究所的代表沉默片刻，一致道：“是。”
徐思清笑道：“那这件事就不用再说了。目前我们要讨论的是，为什么吞食有血缘关系的逻辑链，就能提升自我，即逻辑链和血缘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顿了顿，他郑重地问：“各位，血缘是什么？”
中都研究所：“具有相同遗传基因的关系，即为血缘关系。”
徐思清：“那很简单了。重点是，相同的遗传基因。”
首都研究所：“有点意思。你是说，只要有相似的遗传基因，他们的逻辑链就有可能相似？说得更通俗易懂点，也就是，DNA决定逻辑链。DNA决定你拥有什么样的逻辑链，由于DNA相似，所以逻辑链也相似。”
三方都思索起来。
短暂的沉默后，首都研究所道：“我们首都暂时不同意这个结论。有直系血缘关系的用户不多，但我目前能想到的就有四对。B91-棒球手和D432-野心家，他们是亲生父子，他们的逻辑链你们可以立刻查阅。”
徐思清的手下立刻通过长脑APP搜索资料。
首都研究所：“我无法从他们两者之间看出一丝一毫的联系。
“还有C384-开心果和C711-嚣张骑士，这对亲生母子的逻辑链从因至果，毫无关联。
“最后就是，A01-审判之矛和曾经的A03-极光之女。倘若A01和A03有一点相似之处，四年前，宿上校就不会对极光之女的崩溃束手无策。所以DNA决定逻辑链，各位，这是不可能的。”
音响里，年轻女人的声音十分平静，像机器人般音调没有太多起伏。
萧矜予从来没有去过首都，他没想到首都逻辑研究所的负责人居然是位女性，听声音应该最多不超过30岁。
然而听到对方的话，他不由自主地看向站在身边的男人。

在梦想家的逻辑链里，萧矜予和宿九州一共看到两条时间线的记忆。
第一个是22年前，即2025年12月；第二个则是两人各自的人生低谷。第一段记忆里两人的时间线相同，第二段则各不一样。
前者里，萧矜予刚出生，当时的宿九州却已经4岁。一个四岁孩童的记忆应该比还未出生的婴儿清晰，然而萧矜予看到的却是一片懵懂空洞的黑白色。
那是A型辐射事件结束后的第四年。
没有太多画面，天空永远是枯萎的灰色，像秋日里笼罩大地的沙雾天气，天地被困锁于一栋四层小楼。
-首都314区孤儿院。
附近因辐射事件失去亲人的孤儿，都被安排在这家孤儿院里。
在那些每日相同的生活起居画面里，萧矜予看到一个四岁的男孩背着一个老旧的破书包，重复着和身边孩童没有二致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他从不问父母去了哪，从不哭闹。
不仅从不像别人那样大哭，他还要照顾书包里背着的、刚满一岁的亲生妹妹。
那是二十多年相濡以沫，一起长大的亲生妹妹。
萧矜予很难想象在那漫天破碎的极光之影下，他透过视角的这个男人心中翻涌着怎样的情绪。
而如今，萧矜予悄悄打量着宿九州的神色。
明亮耀眼的灯光下，男人双臂环胸，表情淡定自若，好像没受到这些言语的一丝影响。他敏锐察觉到萧矜予的注视，目光如隼，刷的望向他。
四目相对。
宿九州轻挑一眉，勾起唇角。他没有开口，萧矜予却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
俊秀的青年轻轻摇头。
-没什么。
没有人向首都逻辑研究所的负责人说明宿九州在场的信息，这位女科学家就算再智商超群，也无法从短暂的五秒沉默里领悟出来。她接着说：“那么现在可以确认，DNA无法决定逻辑链。”
海都、中都：“认同。”
“可以。”三方达成共识，但很快，女声又道：“不过我方认为，DNA和逻辑链还是存在某种特殊联系的。”
徐思清笑了：“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海都有什么特别的看法么？”
“不知道，但总得多去想想。这方面我觉得可以向中都的一位用户寻求意见，他或许比我们更懂逻辑链。”
首都的女科学家很快道：“你是说，第四视角？”
突然被人点名，萧矜予愣了下。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他在。”
“……”首都的女科学家道：“宿上校？”
宿九州：“嗯，我在。”
“……”没再提关于极光之女的话题，这位聪明的女性声音沉稳：“有些问题想咨询下第四视角。”
首都，狭长漆黑的地下甬道。
“嘀嗒——”
潮湿的地下水顺着地铁老旧破裂的缝隙，落在地面，溅起一块小小的水渍。
通道拐角的一处小隔间里，两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人瑟瑟发抖，紧紧相拥。她们身上都是各种细细碎碎的伤口，马尾女的额头破了一个长口，血不再流了，结成乌黑的厚痂。
忽然，大地震动起来，远处传来呜呜的轰鸣。
短发女生惊恐地瞪大眼，慌忙失措道：“它，它来了，是不是它又来了！它又来了！”
马尾女也害怕得浑身发抖，但她强打起精神：“跑，快跑！快跑啊！！！”
两个伤痕累累的女生根本顾不得满腿流血的伤，踉跄着起身就跑。然而她们刚走出这个小隔间，便听到一阵轻微的哒哒脚步声。
这声音很轻，夹杂在身后越来越响的轰隆声里理应很不起眼。可偏偏她们听到了，还听得越来越清晰。
不知是谁先抬头向前看了一眼。
“那里有个小孩！”
另一个女生也赶紧抬头看去。
只见昏暗的地铁通道内，一个矮小瘦弱的男孩一只手插着口袋，另一只手耍酷似的拎着自己的单肩包，像刚放学离开学校，他抬手擦了擦鼻子，很酷地走了过来。
应该是个小学生，最多刚上初中！
两个成年女孩立刻做出判断。可她们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尊老爱幼，也顾不上照顾这样一个小孩。两人大步继续向前奔跑，最多只能好心地提醒一句：“快跑！别往那边走！”两人从A05-盲盒身边擦肩而过，留下两道惊惧的背影。
盲盒愣了愣，他扭头去看那两个姐姐。
“受这么重的伤，跑得还挺快……肾上激素肯定飚了吧。”不过他也没再去管这两个被牵扯进污染物001逻辑链里的受害者。
不对，只要还活着，就不算受害者，就还有的救。
男孩挠了挠头，继续向前走去。很快，他迎面便看到一阵刺眼的强光。
“轰隆隆——”
一列浑身通红的地铁，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奔腾着穿破长道，撞向男孩！
但是他却没有一点紧张。
人与地铁的双方奔赴，仿佛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人并不减速，地铁却似乎开始变慢了。它越来越慢，慢到几乎停滞，好像在等待这个男孩走到自己的身前。
深吸一口气，盲盒不敢再放松警惕。
所有人，包括A01-审判之矛都不知道，在面对污染物001时，他也很吃力。
调动全身所有的逻辑因子，整个脑袋胀到似乎要炸裂。男孩咬紧下唇，一步步走到停止的列车面前。
舒出心中郁结的气，盲盒郑重抬头，他刚要开口。突然，只听一声嘎吱脆响。
“嗯？”
男孩瞬间睁大双眼，下一秒，他刷的抬起头。
但已经晚了。
地铁猛然加速，碾了过去。
中都市，逻辑研究所。
萧矜予仔细地将自己使用第四视角，看到的逻辑链世界阐述了一遍。他事无巨细，尽可能地描绘那个彩色的世界。接着首都、海都、中都又开始了三方交流会谈。
萧矜予站在一旁，他没有吭声，微微垂眸。
DNA和逻辑链有关。
但DNA并不能决定逻辑链。
所以，DNA和逻辑链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保持思考。』
“嗡——”
口袋里的手机稍稍震动了一下。
萧矜予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在看自己。他拿出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