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话017也只敢在心底想想,并不说出来,它知道宿主是不会答应的。
但穆山显还是同意了它的提议,在谢景生命终止之前登出,拿到积分进入下一轮。
这一盘已是死局,没必要再执着了。
017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他摇了摇头。
“过一阵。”穆山显如是道。
但具体要等多久,他并没有明说。017心里有猜测,只是他不提,它也不敢表明。
太医走后,穆山显去拿了些饲料,走在廊下喂那只白羽鹦鹉。
大约是感知到了什么,鹦鹉最近也跟着主人不吃不喝,精神头都蔫了许多,底下的人怎么哄它、带出去散心都没用。只有穆山显来喂食它才会吃一点,用不喜气的哀伤的嗓音叫:“宸王殿下,怎么才过来。”
每次穆山显听到,都不知怎么回答。
这句话根本没人教它,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说出的。穆山显也不像孟千舟那般会奖励它几颗瓜子,只偶尔拨一拨它的白羽,鹦鹉也不生气,挨着他撒娇。
喂得差不多后,穆山显就回去了。
明明已经开春,不似之前那般料峭寒冷,但永安宫里火炉还是旺盛地烧着,硬生生供出一个深春温暖季节。兽金炭烧起来没有烟尘,一丝呛人的烟味都闻不到,靠近时还有一股淡然的松芝香。
穆山显撩起帘帐走进去,屋子里一阵浓浓的艾灸味道。医者小心翼翼地收好工具,看见他来,躬身行了个礼,之后才离开。
谢景披发卧在床上,半身赤/裸着,背部露出一片骇人的印迹。他瘦了许多,好像风一吹就能吹走似的,皮肤也更白,却不是羊脂玉的温白色,而是气血散尽的苍白。
蜀桐正半蹲半跪着给陛下擦拭背,穆山显看了片刻,“我来。”
蜀桐顿了顿,把手巾过了水,清洗拧干后递给他,穆山显接替她的位置坐到床边,期间两人没有说一句话。
从他带着谢景回宫后,蜀桐对他态度就十分冷淡生硬,保宁还懂得克制些,但蜀桐眼底就是实打实地怨恨了。
倒也不怪她,好好的人送出去的,回来时却已经变了副模样。
这段时日,宸王照顾陛下十分仔细,不像是要加害他的模样,陛下对他也不生疏,渐渐地蜀桐才收了几分情绪,只是从前爱说爱笑的,如今一天下来都说不到几个字了。
穆山显用湿巾擦完,再用干布拭去背上的水珠,最后再轻轻盖上被子、免得他着凉。
这一番功夫下来,谢景也从昏昏沉沉中苏醒了过来,半睁着眼,拉住了穆山显的手。
也不说话,就静静地握着。
保宁守在一旁,看他们似乎有话要说,便把帘帐解开垂了下来,带蜀桐退到一边。
只是防止意外,并不走远,模模糊糊地还能看到两人的影子,只是听不清言语。
“身上还疼吗?”穆山显低声问。
这几日,谢景都是趴着睡的,因为躺着会压迫到后面的伤口,更难受。有时候他疼得厉害,穆山显就会躺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谢景自己寻个姿势靠着,会好受些。
但也是昏睡得多,醒的少。
谢景摇摇头。
刚艾灸过,他身上热热的麻麻的,就算疼感受也不是很明显了。
穆山显拨了拨他脸上的发丝,刚擦干净的脸,不一会儿又出了汗,头发一绺绺的。
他抬了抬手指,在穆山显掌心碰了碰。不一会儿,被他握着的手就往上放了放,贴在他的脸颊上,谢景也把手抬了上来,半握半贴着,他似乎很喜欢这样,静静地靠了很久。
半晌,他忽然道:“我觉得我好多了。”
穆山显顿了顿,掖了掖他的被角,然后才道:“你本来就好许多了,前几日还不娇气,现在喝个药怕苦怕涩的。”
谢景闻言,小幅度地呼了两口气。
他这是在用呼气代替笑,因为笑的时候胸腔会阵痛。好在穆山显现在已经很习惯他的肢体语言了,弯下腰、吻了吻他额角。
“我前两天看御花园的花开了,等你好了,我抱你去看看。”他道。
“还是让我自己走吧。”谢景说,“叫底下人瞧见,怪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他们不会议论。”
“我不是怕议论,就是——”
话没说完,他咳了两声。
两人都不说话了,穆山显用微不可察的力气抚摸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过了好一会儿,谢景喃喃道:“可惜我去年收的茶,还没能喝完……”
“之前还不许我喝,现在又怕喝不完?”
谢景扯了扯唇角,揶揄道:“新一岁的茶叶贡上来了,宸王喝惯了好茶,恐怕喝不惯我的梅间雪了。”
“喝得惯。”穆山显摩挲着他的手背,问,“我去沏一壶来?”
谢景点点头。
这些琐碎的东西都是蜀桐收着的,不过穆山显也不是不知道放在哪儿,眼下蜀桐跟母鸡卧蛋的寸步不想离,穆山显也没有为难她,转身自己去库房找了。
谢景微微呼了口气,唤:“保宁——”
他音量很小,也发不出太高的声音。好在保宁和蜀桐现在当值时,都是竖着耳朵注意着动静,他一唤两人就立马走了上来。
“陛下?可是哪里不适?”蜀桐十分焦急,下意识想宣太医,却被谢景按住了。
蜀桐茫然了一瞬,保宁也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张扬,陛下特意支开了宸王,肯定有要紧事要吩咐他们。
但保宁也未曾想到,陛下让他们做的,竟然是“那件事”。
“陈阁老、礼部尚书、还有左省……这三位大臣想必正在偏殿,等着、等着稍后与宸王议事。”谢景微喘着气,说话也断断续续,但眼底还有几分清明,“你去将、将他们一同请来。此外……去拿纸笔来。”
保宁是陛下即位后才跟在他身边的,听见这话还有几分茫然,可是蜀桐却是陪同着谢景一同经历过先皇病逝的,登时脸色一变,露出几分哀容来。
谢景语气却很平静,“去。”
穆山显从库房的小抽屉里取出茶叶和封存储藏的雪水,正在煮茶时,太监匆匆地走了进来,如临大敌道:“殿下,孟大人又在承天门外叫门了,这次还带了好些文臣和将士,大有不开门就要、就要——”
“就要怎样?”
……就要勤王救驾的架势。
但这话,太监是不敢说的。
穆山显绕了绕手中的茶杯,那杯子小巧得很,他一手就能拢住。小厨房的灶台上,水已经烧开了,冒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穆山显盘了一圈,最后把茶盏放下。
“放他进来吧。”
太监傻住,“谁、谁?”
“叫门叫得最凶的那个。”穆山显淡淡道,“你去把人带过来,我等着。”
他说话的语气随意的不像在说人。
太监有些犹豫,但想到眼前这位宸王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主,还是不要让他重复一遍得好。想到这儿,他立刻退了下去。
另一旁,孟千舟听到太监传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耳朵,“你说什么?”
“孟大人,”太监笑得一团和气,“您说可不是巧,殿下正想传唤您,您就来了……还烦请您跟奴才去一遭吧?”
可惜他这番委婉的说辞,并没有得到他人的赞赏,反而是破口大骂。
“放屁!我们早就来了!”
“宸王到底是什么心思?怎么,是想把我们这群臣子逐个击破、瓮中捉鳖是吗?他不过一介亲王,凭什么传召我们!”
“就是,我们是陛下的臣子,这里是陛下的宫宇,既要我们入宫,那陛下的旨意呢?”
还有鲁莽的,大步走上来揪住小太监的领口,扬起拳头作势要打下去:“我看,你们根本就是蛇鼠一窝!快说,陛下在何处!”
这下把小太监吓得花容失色,他哪见过这种场面,差点吓尿了裤子,哆哆嗦嗦地道:“陛陛陛下就在永安宫啊……”
陛下好着呢,谁敢说一个不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够不够宸王砍,能砍几回。
乱哄哄的场面下,最后还是孟千舟站了出来,“既如此,我就随你进去一趟。”
“孟大人!!”
“文直!何必如此啊,那是狼穴虎窝,你难道不知——”
“我怎会不知?”孟千舟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可如今陛下死生不明,我作为臣子若是还贪生怕死,那才是一点希望都没了。”
他这话说的其他人心中都是一阵心痛。
这些天来,他们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向尚书令之流因为政务得以进宫与宸王商谈,但也是至今未能得见天颜。
宸王把守得很严密,他们纵然想要“勤王救驾”,却也找不到机会下手。只能做此声势来逼迫宸王给个说法,可眼下……
“诸位不必担忧。”他平静道,“宸王既留我说话,想必不会太久,最迟宫门下钥前必定送我出宫。倘若到了时辰,诸君迟迟未见,便知是图穷匕见了。”
他这话说得十分凶险,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没想到他就这么说出口了。
话已至此,其他人也就不再阻拦,只是依旧徘徊在宫门前,不肯离开。
那小太监抹了把汗,不敢耽搁,带着孟千舟一路去了永安宫的左偏殿。
穆山显坐在描金云纹靠背椅上,一旁的黄花梨方桌上放着一壶茶,却只得一个茶杯。
孟千舟扫了一眼,知道这偏殿中只得他们两个,也不做那些虚套子了。
“陛下如今在何处?是否安好?”他冷声道,“你挟持陛下究竟有何目的?”
穆山显抿了口茶,缓缓把茶盏放回杯托中。
孟千舟问了他三个问题,他只答了一句话,但是不偏不倚、正中对方痛处。
“沈知雪前不久刚回楚国。”穆山显淡淡道,“献殷勤,下次该早一些。”
话音落下,孟千舟脸色一点点地变了。
浮在他脸上的是一种难言的羞愧、尴尬亦或是恼羞成怒,他自然有一种隐秘的心情被戳穿的不痛快。但不管是什么,这话都轮不到宸王来说,他有什么资格?
“我问的是陛下。”
“我说的也是陛下。”穆山显加重了语气,“你以为还有谁?”
孟千舟顿时梗住。
他是心中有憾,所以旁人还没指名道姓,就已经自己代入了进去。不过看这个情形,孟千舟并不知道当年背他下山的那个少年是谢景,只是沈知雪一走,他那颗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心就恢复了理智和清醒,又想起谢景是他的君主,臣子该为君主效忠心了。
可惜,不管是哪一位,都太晚了些。
孟千舟心中思绪百转万千,却句句难言,痛苦之时,却听到那位宸王道:“陛下如今一切都好,只是感染了风寒,暂时起不得身。”
孟千舟条件反射想说他撒谎,然而穆山显一抬眼,那眼底的深沉就把他定在了原地。
“今日之事,我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容你一次。”他缓缓道,“但没有下回了。”
无论如何,景国都需要一个储君,对于孟千舟,他并不满意,也并不在意景国如何,但是谢景会在意,就像露西亚的死一样。
他在意,穆山显便不得不跟着在意。
语罢,他起身。
孟千舟一脸错愕,没想到今日宸王竟然轻描淡写地放过了自己,“你——”
话音未落,啪嗒一声。
两人都没预料到,下一刻,翠绿色的珠子从手上的丝线上崩开,叮叮咚咚地散了满地。
孟千舟愣了愣:这手串……
他再抬起头来,却看到宸王脸色忽然变得极差,那绿檀木手珠明明看着廉价,可他却完全不知似的,弯下腰亲自去捡。
刚捡了几颗,想到什么,指尖忽然颤抖了。
孟千舟:“?”
“……”
穆山显攥住掌心,下一刻,他叫了个太监进来捡珠串,一颗都不能少。他甚至忘记了要安排送孟千舟出宫,就像是完全遗忘了还有这个人再似的,匆匆出了偏殿。
留下孟千舟一人,皱着眉不明所以。
穆山显一路赶回寝殿,廊下一片岁月静好,和半柱香前他离开时没有半分不同。
就在他要跨进殿内时,他听到了里面传来了浑厚严肃的声音,是礼部尚书。
“朕以天命承祖宗基业,在位七载有余,兢兢业业夙兴夜寐,无有懈怠,以期成安邦太平之事,然终不能成,此朕终生之憾事。幸得宸王,公禀山岳之灵,擅风云之气,弸中肆外,声名藉甚,[1]宜克承大统。”
念到这儿,尚书失语了片刻,大约也是被圣旨中所用之词惊到了,心情复杂。
缓了缓,他才继续道:“昔日,先皇武帝膝下得朕与宸王二人,予以教诲曰,知人则哲,怀珠韫玉。朕少时不得其意,而今方知,望诸君以前车之鉴,珍之重之。”
“凡帝王者自有天命,应享寿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寿考,应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2],皆是定数。朕虽久病缠身,焉知不是天定寿终?今国事托付于宸王,若得忠公良辰相佐,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3],朕亦欣然安逝。”
尚书念完,诸臣沉默良久,不得语。
这封圣旨虽然不算长,但对于现在的陛下而言,每念一个字,耗得都是精血。三百字传位诏书,字字都离不开对宸王的佑护。
“陛下——”尚书话还没说完,穆山显便听见谢景微弱的声音响起,“保宁,去拿玉玺来。”
因为谢景已经无法起身,所以圣旨是由陈阁老代笔的,但是玉玺,他要亲自盖上。
只有叫他们亲眼看着他盖完章,这份传位诏书才算名正言顺,毫无异议。
那三人眼睁睁地看着蜀桐把谢景扶着坐了起来,而那位保宁公公小心翼翼地把玉玺捧过去,心里盼着出些差错好,但又怕出差错。
倘若玉玺摔碎了,诏书盖不成,他日景国就真的没有名正言顺的后继之人了。
谢景靠在一旁,保宁把玉玺盖章的那一面滚上印泥,再交到陛下手中。众人看着他吃力地捧着,小心地盖在了其中一角。
再拿开时,印泥鲜艳,四角圆满。
所有人心中都叹了口气。
谢景却是很满足地笑了笑,,又道:“此诏我会命保宁封存起来,等新皇登基时,劳烦阁老替我宣读,其余二位做见证。”
陈阁老也七十有余了,和吴阁老一样,是退休后又被陛下返聘回来的,原以为自己这把年纪肯定要走在陛下面前,却不想……终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此时他也只能撑着点点头,心中黯然神伤。
穆山显见陈阁老等人要出来了,便进一旁的偏房避了避,等到他们都走出一段距离后,才迈步走进寝宫中。
谢景此时正坐着,被蜀桐扶着喝参汤,看见他两手空空地来了,笑道:“我的茶呢?”
穆山显只当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朝他走了过去,不需要多余的动作,蜀桐已经自觉地把碗递给了他。
穆山显坐在床沿处,让谢景靠在自己身上,再接过汤碗。他舀起一勺汤,轻轻吹了吹,再送到他口中。
“我自己尝了尝,觉得还是不如你的。”
谢景喝了两口,就不想喝了。
他知道喝参汤是好不了的,也不爱喝,只是刚才耗费了一番力气,他怕穆山显看出他脸色差,所以赶紧喝两口参汤回一回气血。
蜀桐神色还是低落的,保宁怕宸王看出什么来,赶紧拉着她退了下去。
这次,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回头我叫蜀桐教你便是。”谢景低着头靠在他胸口,穆山显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声音很轻,像蝴蝶振翅一般,“她烹的茶最好喝,你一定喜欢……”
“我不爱喝茶,”穆山显握着他的手,给他取暖,“只是下棋时喝点茶水,陪陪你。”
谢景轻微点了点头,“我知道。”
起初他不知道,以为宸王进宫是故意来折腾他,后来才发觉每次他来,自己的身体好像都能好转一些。有个人陪着一起下棋,也能打发打发这漫漫时光。
他摩挲着穆山显的手腕,忽然动了动。
“手串呢?”谢景问。
那串绿檀木手串他们一人一串,日日戴在手上,只有沐浴时才会摘下,其他时候都跟长在肉上似的佩戴着。
穆山显顿了顿,只说:“不小心勾坏了,我叫他们拾了起来,重新编一根丝线。”
谢景轻轻地、细细地摸着那截空荡荡的手腕,“无事……你先带我的罢。”
说着,谢景缓缓伸出他的手,从上面褪下一只漂亮的绿檀木珠串。他声音轻,做这样简单的动作竟也十分吃力。这样的场景,谁看了鼻子都要一酸,心中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