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当时那么恨我,那为什么还要在我即将要被别人侵犯时出现?”
江池渊一愣,笑出了声。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那时的你在叫我的名字吧。”
时玖凛狐疑:“只是这样?”
江池渊点头:“只是这样。”
他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他肯开口叫自己名字就好。
时玖凛近乎木然的看着这一切,原本鲜活跳动的心脏彻底死在了胸腔里。
明明只差一点,他就能触碰到他所幻想的未来。
明明他都已经想好好生活了啊。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
时玖凛低下头,泪水漫出眼眶,顺着鼻梁骨向下滑落。
他第一次,像是冲破所有禁锢,又像是濒死的野兽那样拼尽全力嘶吼。
明明几分钟前,这里还一片祥和,火车旁边有数不清的小贩在吆喝自己的生意,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时玖凛站在人群中,心跳一点点加速,又逐渐平缓。
他能在这里感受到这里自己之前从未感受过的人间烟火气息。
在这里,他不需要用那些割烂皮肉的手段也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
他还真真切切生活在这个人世间。
江池渊牵着他的手。戒指边缘硌得他手指有些痛。
时玖凛非但没有选择甩开他,反而把江池渊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很好看。
两只截然不同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就像是被那对戒指连接在一起了那般相互缠绵。
就好像他们是彼此的救赎那样。
江池渊把车票递给他,歪头对他笑:“还有半个小时。”
他们除了一部手机和必要的证件外几乎是什么也没带,像是决心要和这里的一切彻底做个了断那样。
到了那之后,他们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相处呢?
饶是江池渊自认为自己算是个理性的人,也明白他死在这场旅途上的风险有多么大,却还是忍不住暗暗幻想。
决定彻底重新开始后,他和时玖凛是不是也能真正以恋人的模式相处了呢?
他是不是能每天送他一支白玫瑰,大胆坦然的牵着他的手,鼓足勇气咬他的唇瓣……
哪怕时玖凛不爱他,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欺骗自己。
至少,他是唯一一个能靠近这个满身尖刺,张牙舞爪小兽的人。
时玖凛笑得很开心。
是那种不张扬,却又真真切切的开心。
他的眼睛很亮。
江池渊看到出了神,问他:“能亲一下你吗?”
时玖凛眯了眯眼:“我要是是你的话就绝对不会问这种蠢问题。”
江池渊哑然失笑,还是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只敢带着时玖凛一起微微抬起手,吻他无名指处的戒指。
——这也将会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是无数次在黑暗中困住他的梦魇,在他睡梦时忽然袭来,化形为一双有力的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再也喘不上一点新鲜空气。
他挣扎,哭喊着求救。
无济于事。
遗憾就是遗憾,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如果当时再大胆一点呢?
如果当时的他能不顾忌那么多,最后勇敢一次呢?
时间究竟为什么不能逆转。
掌心出了汗,握上去时有些难受。
江池渊小心翼翼观察着时玖凛脸色,看他并没有类似于不耐烦的情绪后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朝时玖凛笑笑:“和我在一起吧。”
他笃定,时玖凛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可是像他那么恶劣的人,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给予自己承诺。
时玖凛只是对他模棱两可的答:“到了那以后再说。”
江池渊有些失落。
他不会告诉时玖凛,他也许根本没有开启未来的权利,也没有亲自踏上那片土地的机会。
他按了按自己的胸膛,暗自幻想它炸裂时会是什么模样。
他可能,没办法听到时玖凛亲口承认他们如今的关系了呢。
为什么。
他们在一起做了那么多次,洞悉对方所有的作茧自缚与自欺欺人。
不论是身体还是灵魂,他们明明都是那么的亲密。
算了,他也该知足了。
至少时玖凛愿意给他一个台阶下,没让他冰冷的尸体直接躺在他乡。
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不对劲的呢?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火车附近依旧人声嘈杂,甚至比车站还要热闹。
他还记得江池渊温声问他要不要买点所谓的特产尝一尝,被他以又贵又难吃的理由拒绝。
没有血腥味,没有亮到晃人眼的刀刃,也没有那些不带一丝温度,只盼着他死的眼睛。
似乎一切都祥和的要命,没有丝毫异样。
可仅是在那一瞬间,明明是温润至极的天气,时玖凛后背却忽的起了一层冷汗。
他下意识颤栗,停住了即将踏上火车的步伐。
江池渊回头问他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脸色有些许难看,却还是强撑道:“没什么,就是忽然有一点不舒服。”
他在心底为自己找了个不错的借口。
也许是因为身体知道即将要彻底离开这座城市,从而生出的奇怪眷恋呢?
或者是因为太过于激动而产生的副作用?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他看到了从远方跌跌撞撞跑来的熟悉身影。
阳光照向他的金色发丝,像是正在给他烙下什么印记那般神圣。
更像是在为他做诀别,祭奠他即将消散的生命。
他的皮肤在阳光照射下很亮,眼睛也是。
他像是摔了好几跤又慌乱爬起来继续向前跑那样,满身灰尘,脸上还沾染着错杂的泪痕。
腺体处泛着淡粉的色彩,能清晰看到他被标记的痕迹。
他的手上甚至还有一枚戒指——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在高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时玖凛!!!大人,别上那辆车!!跑啊,快跑啊!!!你听见了吗?!快跑啊!!!”
别回头。
不要有片刻停留。
向前跑吧。
哪怕前方只是一条被堵死了的路。
那个人是乔萧睿。
是时玖凛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第二面的人。
他的大脑还没从即将逃离地狱的狂喜中脱离,仍在发懵。
却看到江池渊像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瞳孔骤然收缩,以极快的速度打量四周。
时玖凛身体猛的抖了抖。
他看到一颗子弹,没有任何征兆忽然射出,贯穿乔萧睿心脏。
他嘶喊的余音还未消散。
血液从他口腔涌出,大片大片鲜红刺目的颜色弄脏了衣服。
他终于再也做不到多向前哪怕只是走一小步。
乔萧睿朝时玖凛勉强至极的笑了笑,低头看自己血肉模糊的胸口。
他视线逐渐模糊,身体也愈发沉重,双膝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朝前栽去。
不能倒下啊,这次摔倒后可就再也起不来了。
乔萧默默在心底对自己道。
倒下后,就再也不能和时玖凛对视了。
他看向时玖凛的方向,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可口腔内一直有数不尽的血涌出,他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
最后的最后,也不过是化作一个有点难看,像是即将要哭出来一般的笑容。
——您还记得那天吗?
我带您逃跑的那一天。
那可能是我这辈子离您最近的一次了。
我得以触碰您的体温,扶着您走,感受您的重量压在我肩膀……
您问我名字了呢。
您不知道,也不会感兴趣的吧……我是看着您的眼睛彻底下定了决心。
哪怕只是为了那个眼神,为了那句“你叫什么”,我也会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可惜我太废物了,最后也没能成功带您逃跑。
真的好可惜啊。
我看着那样如同高岭之花的您跪在地上,胸口疼到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那样。
但我知道,您远比我还要痛苦。
被折断傲骨,踩在脚下……
神就该坐在神坛,为什么要下来感受人间冷暖。
我自私自利,我嫉妒心强,我像是一只缩头乌龟只敢躲在壳里,依靠麻痹自己而忘记自己所犯下的罪孽。
但我宁愿死,宁愿魂魄游荡地狱永不安宁,也不想再看到您对我露出那样失望的眼神。
那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做错事是要接受惩罚的。
而您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惩戒。
我是真的很爱您,至少从前是那样。
乔萧睿摔倒在地。
好冷啊。
他想将自己蜷缩起来。
可他现在甚至连抬起手这个最基本的动作都做不到。
还是会有很多遗憾。
他还记得,当时的江溪俞是真心把他当成朋友的,不管是买什么东西几乎都会给他上带一份。
他还欠江溪俞家人一个道歉。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向手上的戒指。
明明已经答应好以后要跟他一起好好生活的呢。
是他食言了。
在乔萧睿心底,时玖凛是类似于白月光的存在,是只可能在远处瞻仰,却无法靠近触摸的存在。
他不确定现在的自己是不是还爱着时玖凛。
只是比起简单的一个爱字而言,他更倾向于是自己无法接受月亮坠落在自己眼前。
所以,哪怕知道前方是死路,是南墙,他也还是选择义无反顾的去撞。
似乎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一样。
任何选择都该付出应有的代价。
只是有些对不起那个好不容易放下自己曾经喜欢的人,重新学着爱的人。
自己是为了救月亮而死,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误会。
如果能再来人间走一遭就好了。
乔萧睿死了。
他的脸上仍浮着笑。
那也会是他生命的倒计时吗?
可时玖凛甚至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用来伤感,身体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江池渊的信息素冲淡了死亡的气息。
他捂着时玖凛眼睛,明明自己也在颤抖,语气却仍旧温柔而又有力。
他说:“别怕,闭上眼睛,很快就会过去的。”
时玖凛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泪水溢出,弄湿了江池渊的掌心。
“我保护你。”
翻涌的热浪袭来,爆炸声响震耳欲聋。
江池渊把他扑倒在地,也不忘用手护着他的头,几乎是要把时玖凛按在自己怀里。
时玖凛大脑宛若宕机一般一片空白。
他听到了无数人汇集在一起的尖叫求救,他感受到江池渊正压在他身上,帮他挡下一切。
玻璃窗被炸碎,细小又尖锐的碎片四处飞溅,没入江池渊身体。
早该意识到的。
他肩上背着那么多人命,他们早就化成了无数根看不见的铁链死死绑着他,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放他离开。
时玖凛伸手,颤颤巍巍想要抱住江池渊,却在触碰到他后背时感受到一股湿意。
触目惊心的血。
时玖凛听到远处有小孩在哭喊着找妈妈,透过江池渊的指缝看到那团火焰越卷越高。
像是一场梦。
可手上的血却又在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逼他保持清醒。
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耳边又响起熟悉的倒计时声响。
他曾经用一场爆炸毁了李简阳的一切,现在也终于到他该偿还的时候了。
可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快跑。”
江池渊对他道。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成了压垮时玖凛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什么要救我?你明明知道我做过那么多错事,知道我这个人活该去死,你……”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
江池渊呼吸微弱,双眼紧闭。
那一刹那,时玖凛只觉得天都塌了。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太多反应,跌跌撞撞爬起来连拖带拽拉着江池渊向前跑。
好像只要一直向前,他就可以冲破一切禁锢一样。
耳边是呼啸的风。
猛烈又刺耳。
逃不掉的。
时玖凛这才意识到,他早就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裹住,别说是逃跑,就连呼吸都被监管着,困难至极。
到处都是血。
他的Enigma,为了他又一次在死亡线边缘走了一回。
第二场爆炸来的很快,饶是时玖凛跑的远,却也仍是避免不了的被那股翻涌的热浪灼伤。
他明白了。
这是他的死局。
“嘀——”
“嘀——”
他跑到精疲力尽,胸膛剧烈起伏,就连小腿也抽了筋。
他摔倒,甚至来不及拍干净身上的泥,扑到江池渊
“抱紧我啊,睁开眼,别放弃啊……别放弃,江池渊,你听到了吗?”
那个满身血污的人自然是给予不了他哪怕只是一句回应。
时玖凛浑身是伤,江池渊更是如此,大片刺目血迹几乎遍布他的身体,血肉模糊,筋骨外露。
时玖凛环顾四周,几乎要被足以杀死一个人的绝望感逼到喘不上来气。
这里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都是拜他所赐。
他们都是被自己拖累的人。
再热忱的情感与希冀也全都在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刹那灰飞烟灭。
而在他准备迎接死亡的那一刻,江池渊抱住他,对他说“别怕”……
时玖凛难受到好像整颗心脏都缩在了一起。
那种痛是从心脏开始,缓缓蔓至骨髓的。
一点点,不紧不慢的爬升。
“他死不了的。”
轮椅摇摇晃晃的嘎吱作响,轮胎碾过被火焚烧过后几乎是生灵涂炭的土地,在地上留下两道极浅的车辙。
时玖凛身体猛的僵在原地,只剩下肩膀在细细颤抖。
那声音嘶哑又难听,简直就像是拿指甲在耳膜上用力划蹭那般。
那人话锋一转:“可如果心脏都被炸毁的话,那就不一定了哦。”
哪怕曾经在照片上见过那张脸,哪怕在转身前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真正亲眼目睹那样的惨状时,时玖凛却仍旧会发自内心打寒颤。
淡粉色的新肉和被彻底烧焦的黑色褶皱混杂在一起,嘴唇外翻,眼睛几乎被耷拉下来的眼皮彻底盖住,只剩下了一条小缝,裸露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完整的。
骇人至极。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这个人实打实的见面。
没想到,不仅仅是脸,他的右腿从膝盖以下都几乎是空荡荡的,一条冰冷的钢筋机械勉强支撑着他的身体,让他能短暂的拥有站起来的资格。
时玖凛嗓音颤抖:“什么意思?”
“啊,他没有跟你说吗?”李简阳笑了笑,脸上褶皱缓缓张开,又堆积在一起,“我在他身体里埋了点好东西。”
时玖凛身体晃了晃,脑海中闪过一瞬曾经的江池渊被钉在墙上,卑微至极的对他说自己心脏里埋着一枚芯片。
他双眼空洞:“我后来以为,他是在骗我。”
李简阳笑而不语。
时玖凛低头,轻笑一声。
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彻底失去了对生的渴望。
他的Enigma竟然在他的冷眼与讽刺中无声抗下了那么多。
那他,又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跟他走的?
“死了好多人……真的好多,你这样,跟我又有什么区别?”
李简阳冷笑,眼底透露出来的癫狂终于再也藏不住:“他们的死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真的以为我建立组织是想要为那些Omega报仇吗?”
他只是想为自己讨个公道而已。
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把一切财力物力全都扑在上面,费尽心思联系受害者,组成一场盛大的游戏。
时玖凛都懂。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想要冲他笑一笑,却只感受到有什么液体滑落。
他双膝弯曲,缓缓跪到地上,几乎要卑微进泥底。
他第一次在自愿的前提下对着别人弯腰,额头轻碰地面,肩膀几乎要抖成筛子。
“我知道说对不起没用,我知道我什么也弥补不了你,但是……结束这一切吧,我去赎罪,别再让无辜的人卷进这场灾难了。”
他已经背负不起了。
他注定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这是他的报应,是他活该。
李简阳沉默片刻,视线缓缓移向很远处的天际。
“你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时玖凛直起身,膝盖被地上尖锐的石子划破,疼痛感蔓延。
“我需要您的承诺,”时玖凛把姿态放的极低,“求您,让他活下去。”
哪怕承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可能只是口头说说,可能很快便化为一缕轻烟。
李简阳淡淡道:“我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你。”
除非必要,他也并不想让其他人为他们陪葬。
支撑他活到现在的理由便是他对时玖凛滔天的恨意。
为了这场报复,他已经筹划了那么多年,也不在乎是不是再多这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