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康斯坦丁死的时候能听到亚度在轻轻唱歌,听起来有点像歌,完美而无垠的曲调,仿佛在同整个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合奏。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总是为此感到快乐。
他知道爱上这东西不是好事。他也知道这东西从不真正地爱他。
倒不是祂不想,祂就只是不能。
但是,当这样庞大的……东西,告诉你整个宇宙里你是最好的,而且十分真诚、绝无矫饰,你也清楚地知道祂确实认真地比对过。
过去得到过这样的肯定和偏爱吗?怎么能不在这庞大的肯定和偏爱前一败涂地呢?
亚度尼斯总是说,他的爱是特殊的。
他的爱并无特殊之处。他是凡人,凡人不能不去爱。他爱过很多人,害得——或许也是爱得他们全下了地狱。
亚度尼斯不会下地狱的。
他因此不能不去爱他。
又隔了好几天,康斯坦丁才随口提起来亚度尼斯那身奇怪的叹息。
“斯特兰奇距离决战的时刻越来越近了。”亚度尼斯说,“我不能不觉得有些遗憾,他现在的样子是最可爱的——取得胜利之前的英雄总是最可爱的。一旦他们赢了,故事就该结束了。”
“他会死?”康斯坦丁怀疑地说,“至尊法师死得这么随便?”
“我在这里所描述的死亡更多是一种隐喻,亲爱的,是指旧的自我的死亡。”
康斯坦丁对隐喻很熟悉,好歹他也是玩过摇滚的,多年以来也一直保持着边缘人士的身份。虽然没正经读过什么书,认魔鬼的语言都比认母语利索,但自诩水平比亚度尼斯高多了。
他对此的评价也秉承了他一贯的风格:“少跟我扯这些陈词滥调。我看你就是见不得人变好。”
亚度尼斯一点也不反驳。
自从康斯坦丁搬走,他也跟着康斯坦丁一起住起了酒店。
再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大老板,整层楼都被留给了他们,酒店的管理者从来没见过这位亚度尼斯·韦恩,揣摩比照着布鲁斯的日程来做安排。
负责客房服务的是五位年轻漂亮的金发女郎,康斯坦丁私下里还对他们的外表做了一番感叹,大意是长成这模样了,随便找个有钱的嫁了也就差不多了,说不准婚前协议都不用签,干嘛老盯着特别有钱的那些呢?年轻小姑娘哪儿玩得过。
亚度尼斯说她们应该是觉得我的行事风格会和布鲁斯比较像,所以才来碰碰运气。
不过,仅仅一天过后,酒店就意识到亚度尼斯和布鲁斯完全是两个类型。亚度尼斯几乎没有注意到为他提供服务的并不是同一个人,五个女孩依次尝试后,大约是向高层反映了情况。
服务生被换成了五个同样年轻、同样漂亮的青年。
始终陪伴在亚度尼斯身边,始终被忽视个彻底的康斯坦丁:“……”
他扭头跟亚度尼斯说:“新来的这几个男的成色比不上前几个女的。”
“是吗?”亚度尼斯回答,“我看都差不多。”
“你又瞎又傻。”
“这是人身攻击。”亚度尼斯一本正经地说。
他的手很不正经地捏着康斯坦丁的腰,捏得康斯坦丁怪不自在。当然肯定不可能是羞涩,主要是亚度尼斯很少这么做。
虽然他们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个遍,可亚度尼斯几乎不对他做小动作。
仔细想想,像这样自然的对话在过去都很少见。
过去……他们过去的对话,基本都是他说他的,亚度尼斯说自己的。过去,亚度尼斯也极少展示和他的亲密。
“你可能把我搞坏了。”康斯坦丁说,无视向他们投来惊恐视线的侍者,“我越想越感觉我们的进展跨度太大,根本说不过去。”
“我是动了点手脚,但我保证没有太多。你要相信我的手艺。比起相信你自己,不该更相信我吗?”
康斯坦丁觉得手痒。他抓起桌面的叉子,视线在尖头和亚度尼斯的身体上反复移动,最后还是考虑到周围有太多普通人旁观,他遗憾地放下了叉子。
说真的,这些侍者是怎么回事?白长一张漂亮脸蛋了是吧?做服务业的都不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候装瞎扮聋吗?
康斯坦丁听到他们齐齐松了口气。太响亮了,害得他都有点尴尬了。
反观亚度尼斯,此刻正望着他无声地微笑,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这玩意的演技是不是涨了?
“你应该去参加竞选。你根本感觉不到尴尬,这太有优势了。而且你现在看着像个天使,很多人会投票的。”
“我其实有考虑过。”
康斯坦丁的血一下子凉透了。
他心说坏了,怎么还真有过这一茬?世界该不会就这么毁于他随口的一句玩笑话吧?如果是别人他还真不至于这么担心,但那是亚度尼斯,而且还得加上他自己。
世界毁于约翰·康斯坦丁开的玩笑。
他妈的。听起来很像黑色笑话,黑色笑话也正是他人生的写照。
……这是不是过去的重演?
是不是他真的和亚度尼斯开过什么玩笑,亚度尼斯真的因此把世界搞崩溃了,现在的一切都是重启之后的世界?
重演这想法更不可思议,但重复一遍,那是亚度尼斯加上他自己。
……康斯坦丁决定不再多想。
他靠到亚度尼斯怀里,按着亚度尼斯的肩膀和他接吻。
亚度尼斯看上去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愉快地接受了。吻完后他还很恋恋不舍,用指腹反复摩擦康斯坦丁湿润的嘴唇:“这是为什么?”
“突然发现我特别爱你。太爱了,不能不马上吻你。”
“这是公认的事实,何来‘突然发现’一说?”
“我突然发现有个有能力为我实现一切的情人实在是太美妙了。”康斯坦丁发自内心地说,“请你千万要答应我一件事。”
“好。”
“我还没说出口。你又读我想法了?不,”康斯坦丁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我已经请求过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说出口:别让这世界毁了,亚度。”
“你只求我三件事。鉴于有一件我无能为力,另两件我都会丝毫不打折扣地做到。”亚度尼斯微笑着,把手按在康斯坦丁的胸口,“我保证。”
“……我还是得因此付代价,是吧。”
亚度尼斯的笑容扩大了,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他如此美丽,实在美丽,这表情很容易让人感到恐怖谷效应导致的不安。
“当然,亲爱的。”他唱歌似的说,“别怕,你都会喜欢的。如果你不喜欢,那还有什么意思?又不是我自己喜欢。”
“呃。对。”康斯坦丁面无表情地重复道,“都是我。是我喜欢,你根本没兴趣。”
他又好气又好笑,最终所有情绪都在亚度尼斯的笑脸里化作诡异的柔情。
康斯坦丁他举起面前的酒杯,将红酒一饮而尽。
“好吧。”他说,也微微地笑起来。“我是很喜欢。”
布鲁斯忍了又忍,忍了将近小半年,忍不住了。
刚好亚度尼斯在自家的酒店住着,他上纽约开会,睡完整场会议,养精蓄锐,在合同上签好字,算是把总裁推不了的活儿都干完。
事情一结束,他就开着快车飞飚到酒店,问酒店要了门卡——他既是集团总裁又和亚度尼斯一个姓氏,酒店甚至都算是他送给亚度尼斯的礼物,管理给得相当痛快。
房间里没有人,布鲁斯进去之后把灯一通开,先翻冰箱弄点东西吃,吃完才有心情在屋里转悠。
倒也不是存心想找出点什么……这不是蝙蝠侠的职业习惯么,到了别管什么地方,第一反应都是翻箱倒柜找线索。
他这边翻完了外面的屋子,还在卧室门口踌躇呢,卧室门自己开了。
浓烟滚滚,康斯坦丁在烟雾中抬手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也没那么久。”布鲁斯打量着康斯坦丁,“你瘦了一些?”
“好不容易才长回现在的体重,还是比以前瘦一点。不过我的肌肉都回来了,”康斯坦丁作势要掀衣摆,“如果你想欣赏一下的话——”
布鲁斯截断了他的话:“天,千万别。”他嫌恶地皱起了眉。
“随便你。”康斯坦丁放下手,“来找亚度的?真不巧,他上周就走了。说是有个老朋友跑到地球来了,他想去探望一下。”
“亚度尼斯的老朋友”听上去不是什么好事。绝对不是好事。
布鲁斯立刻被这件事吸引了注意力:“他说了是谁吗?”
“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个神。”康斯坦丁说,在布鲁斯的逼问的眼神中又努力回忆了几秒,“我真记不清楚了,那会儿我没什么神智……好了好了,别再发射你的蝙蝠视线了,让我再想想。”
两人在会客室坐下,面面相觑,默默无言。
有亚度尼斯在的时候还好,可一旦跟康斯坦丁单独相处,布鲁斯就觉得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自在。康斯坦丁看着倒是怪放松,但这人一向没个正形,再说,能和亚度尼斯纠缠到一块儿,也别指望康斯坦丁这人有什么道德感羞耻感。
奇怪,布鲁斯想,为什么他会感觉康斯坦丁应该有羞……
“想起来了。”康斯坦丁冷不丁说,“是个名声不大好的神。嗯,至少神话是那么说的,到底真实性格怎么样就没人知道了。”
布鲁斯立刻遗忘了刚才的想法,催促道:“再想想。”
然而康斯坦丁并不吭气,只拿一双眼睛盯他。
按理说布鲁斯不该觉得这么不舒坦。
他是站在千人堆里还能被一眼看见的英俊长相,也相当满意自己的外表,看人时格外挑剔。可再怎么挑剔,康斯坦丁的卖相都丝毫不逊色于他,布鲁斯对美人的好感总是更高,男的嘛……不感兴趣,但也能对同性报以欣赏的态度。
可康斯坦丁盯着他,他就怎么都不痛快。这不痛快里颇有些迁怒的意思,布鲁斯自己琢磨,总感觉他主要不爽的其实是亚度尼斯。
而康斯坦丁对亚度尼斯的顺从,根本就是在为虎作伥。
他看着也不像是记得的样子,康斯坦丁想。看来是真的了,他又想。
“是个北欧的什么恶神。不太记得详情,大概有个印象而已。”康斯坦丁慢吞吞地说,“我建议你别把太多事太放在心上,哥谭那一亩三分地够你头疼了。”
一说回哥谭,布鲁斯就又回到那种似有若无的怅然里。
“你是怎么忍受的?”他忍不住问道,“那种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或者人的感觉,你肯定也有。他肯定经常对你这么做。”
康斯坦丁就笑了,把话说得很直接:“我重要的人是什么下场,你不知道?你重要的人该是什么下场,你给忘了?”
他们又默默无言地坐着,各自想着。
“那玩意儿虽然满嘴扯淡还爱撒谎,对其他人不放在心上却是真的。他们好得很。”康斯坦丁的语气温和下来,“我知道这个,我也知道他没干预的话会更糟。”
“也许这就够了。”布鲁斯低声说。
伊芙琳注意新搬来的楼上租客有段时间了。
虽然不像公寓楼中居住的大多数人一样每天固定时间上下班,但伊芙琳的作息相当规律。每天早上七点,她都沐浴着晨光醒来,为自己煮上一杯浓浓的咖啡,吃配了自制果酱的面包片,偶尔加一个煎鸡蛋。
厨房是她租下这间公寓的最大原因。做饭时她正对着前方的窗户,温暖的阳光斜照进来,窗外能看到林立的、巨人般的摩天楼。半透明的玻璃窗里能看到员工们步履匆匆的影子轻轻闪烁,因为距离格外遥远,用眼角的余光瞟到时,会产生那是成群的飞鸟撞到玻璃墙面上的错觉。
吃完早餐后差不多就到了八点。八点,伊芙琳准时出门,带着她心爱的、名叫“安迪”的柯基犬出门遛弯。
这个时间比大部分人出门办公的时间稍微晚一点,刚好能错开电梯的上下高峰期。伊芙琳大部分时候都能和安迪一起独享整个电梯的空间,因此,当有人突然开始和她在同一时间搭乘同一个电梯,而且一连出现了好多天的时候,她很难不注意到对方。
伊芙琳实际上并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这座公寓坐落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租金高昂,流动性也极强。会住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有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拼搏起来堪称废寝忘食,往往很早就出门,很晚才回来。
伊芙琳属于少数派,她选择在这里定居,主要是因为喜欢这里的气氛。充满了金钱和权力味道的气氛。
来来往往的人光鲜亮丽,仿佛都是分分钟经手上千万的上等人——在那些被剪裁贴身的昂贵西装、昂贵的珠宝首饰、名牌手表和领带夹包裹起来的皮囊之下,隐藏着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内心和灵魂呢?这是伊芙琳感兴趣的东西。
算是职业习惯吧。毕竟,伊芙琳是位作家。观察和揣摩人是她的喜好,也是她的天分。
有时她会花一整天时间坐在公寓大厅里,观察进出的男人和女人,研究他们偏爱的装扮,习惯性的小动作,还有他们标准而商务的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下深藏的冷漠和不以为然。
不过,这些观察对她的本职工作没什么帮助。
她写作的主要范围是儿童文学。
儿童文学,那简直是世界上最难写的东西。
一方面,你要写出孩子们喜欢的内容,勾起那些古灵精怪到近乎深奥的小脑袋瓜的兴趣,极尽所能地鼓吹世间的真善美,又不能过火到让孩子们感觉在说教;另一方面,你又得时刻牢记负责审视和评估作品的都是成年人,这就意味着你最好能在故事里提供些精妙的句子,埋下些可供解读和挖掘的道理。
你的故事要简单童稚,却又不能显得愚蠢;你的用词要纯洁鲜亮,却又不能显得流俗;你的情感要充沛饱满,却又不能显得煽情。
每一种文学的创作都需要天赋作为支撑,但儿童文学尤其依赖于天赋——成年人的阅读需求是可以往后靠的,无论如何,你至少得抓住孩子们的心。
这是种不能工于技巧的东西。
孩子们和成人又不一样,无论你写的是什么,只要不是写给孩子看,那么在故事中加入俊男美女、艳情刺激、权势财富,就一定短暂地刺激到读者的感官。孩子却通常不吃这一套,虽然也可以用公主王子、冒险和宝藏来替代,但文字在这方面永远比不过动画和电影……
伊芙琳是个相当成功的儿童文学作家。
尽管她其实并不很清楚自己的作品具体是哪一点吸引孩子,而且越是研究就越是迷糊不已。
最终她选择把她的成功归结于天赋,也许她自己就太像个孩子了。
新来的租客也像个孩子。
诚然,他十分高大,伊芙琳穿着高跟鞋时头顶也只堪堪到他的胸口;至于他具体长成什么样子,伊芙琳也不是特别清楚,身高差让她除非仰着头直视否则根本不能直接注意到长相。她倒是注意到了对方敞开西装外套时胸口被撑得十分饱满,显然,在布料的掩盖下,楼上的租客有着饱经锻炼的好身体。
然而他给她的感觉仍像个孩子。当她慢慢地步入电梯时,他安静地按着电梯门的开门键;等她走进电梯,他轻轻后退,站到她身后。
在狭小的空间内,和一个体重可能有她两倍的、强壮的、陌生的男人共处,对方还站在她身后,她看不见对方的动作——无论如何,伊芙琳是应该感觉到一点警惕的。
可是她没有任何危机感。那个年轻的男人存在感很低,而且似乎毫无情欲,伊芙琳甚至没有一次感觉到对方盯着她看。
伊芙琳很漂亮。不如姐姐,可是拿姐姐做比较很不公平,和姐姐比容貌几乎就是在和黄金时代的女星们作比。那都是风情万种、光耀了大荧幕数十年,斯人已逝后依然令人魂牵梦萦的绝世美人,假如美貌能被换算成武器的话,姐姐肯定是核弹级别。
真人在现实中更是美得不真实。多年来伊芙琳已经习惯了被姐姐的魅力全面压制,也顺便习惯了行走在饱含欲望的视线中,尽管分给她的往往只是一点余波,但那种压力已令她拥有钢铁般的心境。
不过,近些年来,姐姐越来越妖美了。
站在姐姐面前时伊芙琳甚至能感觉到从那具□□凡躯中喷涌而出的庞大威压,她热汗津津,两膝战战,根本不敢直视姐姐,唯恐弄出点什么不雅的反应。
伊芙琳想知道楼上的新租客如果遇到姐姐,还能保持这种单薄的、孩子一样的安静吗?就连孩子也是懂得欲望的,他的情绪却似乎比孩子的欲望还要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