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他情绪崩溃,肇事司机留下的律师就迅速敲开门,送上了文件。对方无偿赠送了他一笔巨款,附赠靠谱的投资清单和一笔信托基金,斯特兰奇算过,还清欠款后,他依然能维持原有的生活水平过完后半辈子。
这笔无偿赠送甚至不需要他签和解书。如果他想要对方承担责任,对方也欣然接受。
人生的大悲大喜和大困惑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时内轮转了一圈。
他是真的懵了。
两天后,斯特兰奇又叫来了律师。
“我不能理解。”他对律师说,“我要见他。”
律师维持着温柔亲切的商务微笑:“很抱歉,斯特兰奇先生,当事人已经预想到您会有这个要求,他的回复是不。”
“他就不担心我起诉他?路段上有监控。”
“当事人已经提前告知过,他认为您希望他能承担责任的需求是相当正当的,如果您决定这么做,他会连您的律师费一并承担,您可以聘请任何价格的律师。需要我为您联系吗?”
斯特兰奇满头问号,大受震撼。
“他是精神病?”
他只能想到这个了。
律师难得地在这个问题面前犹豫了几分,最后仿佛是害怕被人听到似的,他往前倾了倾身,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斯特兰奇先生,我也有这种怀疑,但在我询问是否有可靠的医学鉴定文件的时候,当事人决然否认了。我个人认为,哪怕是上了法庭,当事人也不会利用精神疾病逃避逃狱之灾。”
“……所以他就是犯病了所以才故意撞我?”斯特兰奇觉得匪夷所思。
“这倒不会,当事人在车祸发生时是完全清醒的。他明确地告知了我这一点。”律师坐端正身体,又恢复了职业微笑,“您的打算呢,斯特兰奇先生?”
“我还是要见他。”斯特兰奇毫不犹豫地说,“是谁撞的我?”
“亚度尼斯·韦恩。至少这是他明面上的身份。”律师说,“我这么说是因为他虽然姓韦恩、是哥谭人也很有钱,但从来没听说过韦恩家族有这么一号人物。考虑到他是哥谭人,我强烈建议您就接受这份赠予后就当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斯特兰奇甚至不觉得生气,他都被逗笑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您的名声我当然是听说过的。”
他在律师面前挥了挥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你觉得我以后还能做手术吗?”
“如果您对这种处理方式不满意,”律师回复得干脆利落,完全就是事先得到过吩咐的样子,“当事人表示过钱对他来说不是问题,您不满意还能再加。一直加到您满意为止。”
“……疯子。”
“是啊,哥谭的有钱人,你对他们有什么期待?”律师耸了耸肩,“我可没指望过别的。”
“我还是要见他。”斯特兰奇固执地说,“这件事,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我真诚地建议您接受当事人的条件,不过,我会将您的意愿完整地传达给当事人。”律师说,犹豫了一下,微微垂下头,“我很遗憾您身上发生的事,斯特兰奇医生。”
“不是医生。”斯特兰奇冷冷地说,“不再是了。”
第103章 第四种羞耻(3)
康斯坦丁没想到亚度尼斯居然有一辆车,不,不是任何一种奇怪生物伪装而成的,没有附着奇怪的法术,甚至没有经过任何改装。就是辆普通的车,售价昂贵——但除此之外毫无特点。
在亚度尼斯坐上驾驶座后,他终于还是没能保持镇定,发出了灵魂提问:“你还会开车?”
这比亚度尼斯有一辆车要奇怪得多。
好笑地看着他,亚度尼斯回答:“我还会开坦克和轰炸机呢。”
好吧,这其实挺合理的。亚度尼斯确实曾经提到过他曾经在二战时期与官方合作,虽然康斯坦丁觉得这整件事完全就是离了个大谱,官方不知死活的程度简直和他本人有得一拼。他只是一个单独的人,做蠢事也就罢了,官方还这么蠢……
“这个世界还健在,真是要感谢你手下留情。”康斯坦丁叹了口气,“难道这一整个宇宙里,只有我多少还算是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种重担压在我身上对世界太危险了,我一定会搞砸的。”
“只有你。”亚度尼斯回答,“你也不会搞砸。开心了?”
康斯坦丁的表情可以说非常复杂,就像一个流落荒岛又渴又饿的人把腐烂的食物塞进口中咀嚼然后吞了下去,显然他的内心经历了相当激烈的斗争——理智在说这东西根本就不是给人吃的,然而情感却幸福地尖叫着终于有东西吃了。
“你这么说的时候听起来真诚得不像话。”他不情不愿地说,“真诚得让我觉得恶心。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的演技忽高忽低?”
亚度尼斯笑起来:“我不是很稳定。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
“这就是你开车的理由?!就他妈为了撞人?!这倒霉鬼是谁——算了,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不用担心,他只是废掉了手而已。”
“其他什么后遗症都没有。”
“没有。”
康斯坦丁打开烟盒,咬着滤嘴深吸一口气。烟雾氤氲弥漫,转瞬便将他覆盖在内;火星明明灭灭,仿佛一只猫的瞳孔在不断地扩张与收缩。康斯坦丁含糊地问:“他为什么这么特殊?”
“嫉妒了吗?”亚度尼斯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康斯坦丁神色奇异,几乎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你他妈又不是不能读心”,然而,他控制住了自己,没有真正把话说出口。
他没说出口的话亚度尼斯也能知道。
问题在于,没人能判断亚度尼斯是不是在读心。他甚至不知道亚度尼斯究竟是时时刻刻都在这么做,还是偶尔这么做,亦或者其实从不这么做。
说到底,他到底知道什么?
“见鬼,别这么对我说话了。真他妈诡异。”康斯坦丁阴郁地说。
“你过去从来不嫉妒。”亚度尼斯缓慢地说。他的视线久久停驻在前方昏迷不醒的斯特兰奇身上,显出一点心满意足的愉快和轻慢,“你为什么变了,康斯坦丁?”
因为你。康斯坦丁烦躁地想。他焦虑地咀嚼口里的东西,唾液将滤嘴泡得软烂,牙齿咬下去的触感无趣得很。他盯着前方看,避免对上亚度尼斯的眼神——他能感觉到亚度尼的视线。
他问自己:你为什么变了,康斯坦丁?
“我没有变。”他断然回应。
他把还剩了半支的烟从嘴唇上摘下来,摁灭在亚度尼斯的脸上。
亚度尼斯歪过头,仿佛渴望手指爱抚的猫一样将脸颊送入他的掌心。烟头在康斯坦丁的掌心燃烧,也在亚度尼斯的脸颊上燃烧,皮肉被烧焦的香气闪烁着艳丽如玫瑰般的色泽,不知怎么,这灼痛令康斯坦丁放松了许多。
“你想要我留着脸上的伤吗?”亚度尼斯温柔地问他,“你手心的伤呢?”
康斯坦丁甚至懒得理会这两个问题。
他把烧到了尽头的烟蒂丢出车外,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被撞的倒霉鬼,那张脸布满血水却十分依然眼熟。他的脑后闪过几幅模糊的图像,似乎是电视台里的采访片段,所以这家伙是个上过电视的名人?
倒霉鬼长得还挺英俊。
倒不是说他在乎。
律师平静地合上手中的文件,说道:“当事人确实告诉过我,如果无论提出什么您都不满意的话,他还有另外一个选项给您。”
“是什么?”斯特兰奇兴致缺缺。
“您的手是可以恢复的,彻底恢复到车祸前的水平。”律师停了好一会儿,“只是不能依靠常规手段,据当事人的说法,您必须要去寻找一位法师(master)学习,并在ta的指导下成为一名法师。”
“硕士(master)?开什么玩笑?”
就在斯特兰奇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能更荒诞的时候,更荒诞的事情居然真的出现了。
他问对方:“我是个博士,他叫我去跟一个硕士学习,这个硕士还能让我的手恢复原状?”
律师尴尬地笑了一下,他已经在肇事者那边受到过一次冲击,此刻在斯特兰奇尖锐的眼神里还能完美地维持仪态。显然,哪怕是公认的人渣、吸血鬼、只认钱、丧良心,律师也有些吃不消哥谭疯子的神经质:“当事人是这么说的。”
他停顿片刻。
斯特兰奇不肯接话。
“……我想我们应当思路开阔一点,斯特兰奇先生。”律师在漫长的沉默后突兀地开了口,“考虑到我们的世界有外星人、有超能力、有完全反科学的黑科技,也许当事人所说的‘master’,并不是‘硕士’的意思。”
斯特兰奇花了一小段时间才搞明白律师的意思,这还得益于——他绝不会承认——斯特兰奇对于《哈利波特》这一系列的喜爱。
“你是说,魔法。”他缓慢地说。
律师欣喜地连连点头,情绪高涨起来:“难道你不认为世界上很有可能真的有魔法吗?我的意思是说,你一定读过《哈利波特》或者看过电影,如果作者不是魔法世界的人绝不可能写出这种作品。我的意思是书里的内容太详细了,想想吧,虽然现代科技无法治愈你的手,但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咒……”
“世界上没有魔法。”斯特兰奇打断了他,斩钉截铁地说,“外星人也好,超能力也好,黑科技也好,那都只是以我们现代的水平无法解析的科学,它们是符合逻辑的。魔法是另一回事。世界上绝不可能存在魔法!”
“噢。”律师失望地低下头。
“……”
“……”
“我一早就想问了,既然肇事者相当有钱,他为什么会选你负责这件事?在我看来你毫无职业素养。总不可能是因为你是《哈利波特》的狂热粉丝吧。”
“……呃。”律师看起来更尴尬了,他在西装下扭动肩膀,坐立不安,“……事实上当事人确实是因为这个……”
天啊,斯特兰奇绝望地想,撞我的真的是个疯子。
“我们现在是在肇事逃逸吗。”康斯坦丁古怪地问。
“被抓住以后我们可以住同一个牢房。”
“我才刚被你从里面弄出来?”康斯坦丁说,“然后你他妈撞了个人,好跟我一块儿进去?”
“如果斯特兰奇决定起诉我的话,是的,我是这么打算的。”亚度尼斯快乐地说,“是不是很好玩?是不是很期待?我还从来没有进过牢房呢!第一次做某件事肯定是有意义的,我想和你一起。”
“真他妈诡异。”康斯坦丁被逗乐了,“你他妈在人类社会混了这么久,就学了干这些玩意儿。见鬼,哥谭人不能当正常人看待,你明白吗,弱智?你学错了。要装人类你该去大都会或者中心城,听说那边儿不错。”
“可是他们很无聊。”亚度尼斯几乎有点孩子气地抱怨道,“尤其是中心城。那边的反派甚至不愿意杀人,这有什么乐趣可言?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
“你。”
“说得也对。”亚度尼斯若有所思,“我也从不杀人。但那不一样,我对死没有什么兴趣,我喜爱的是生——有死才有生,我杀人的目的是为了复活他们。”
“真棒,你其实是一位匿名的超级英雄。哥谭能这么和平,至少有一半要归功于你。”康斯坦丁挖苦他。
“那就太多了。三分之一吧。”亚度尼斯纠正道。
你跟他计较什么啊,康斯坦丁劝自己,这玩意儿没脑子的,你跟他认真是你自己想不开。
“你太善良了,亲爱的。”康斯坦丁柔情万种地说。
车子继续朝前行驶,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了,亚度尼斯忽然说:“你在讲反话。”
康斯坦丁佩服他佩服得近乎绝倒。
“……你也没讲反话。”亚度尼斯不确定地说。
康斯坦丁真的非常不想承认,他认定这一定是他对亚度尼斯的某种爱意滤镜,否则,为什么他会觉得亚度尼斯弱智得很可爱?亚度尼斯可以用百万个词汇来形容,这其中绝对不会包括可爱。
在他身旁,亚度尼斯长长地叹了口气:“人类真是神经质啊。”
颇有些滑稽地,康斯坦丁同意了亚度尼斯的看法。
好吧。康斯坦丁想,他是人类,人类就是这么神经质。这也一定不是因为他情人眼里出西施。
有的时候,亚度尼斯确实怪可爱的。
“他居然信你跟他瞎扯的那些鬼话。你在他那儿到底是什么形象?他真当你温柔亲切好哥哥?而且他又看不见我了。阿福一直看不见我,我习惯了,现在布鲁斯也看不见我了。”康斯坦丁不可置信地说,“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亚度尼斯只是笑。
“你一点也不可爱!”康斯坦丁气得半死。
第104章 第四种羞耻(4)
斯特兰奇很快就没心情关心那个撞了自己的哥谭疯子了。镇痛药的效果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消失,剧痛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的双手就像时时刻刻都浸泡在火焰或者冰水中,甚至让斯特兰奇联想到了他曾经在学术资料末尾看到的参考文献……众所周知,现代的医术的茁长发展依托于战争,“人体实验”是从不摆在明面上但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文献中列举出的手段和具体数字,看上去是那么轻描淡写,闪耀着纯粹理性的光彩。
过去的斯特兰奇从未对他们投以丁点关注。
然而,卓越的记忆力,和只要空闲下来就忍不住在脑海中回忆与巩固知识点的习惯,却让那些白纸黑字所记载的内容浮现出来,仿佛视线边缘的黑点一般阴魂不散。
是所有受伤的人都这么痛吗?还是只有在他亲身体会的的时候才那么痛?
作为医生斯特兰奇的身体素质算不上多好,他的优势主要体现在头脑上。他思维敏捷,精力充沛,过去这些优势让他成为同学与同行之间的佼佼者,而现在,他只能在肉体的痛苦中不断地思考。
这是勉强可以忍耐的,尽管他在过去从未体验过这种程度的疼痛。
肇事者将他安排在VIP病房内,这是一间陈设可媲美总统套房的房间,窗外的视野高远开阔,能欣赏到流畅平滑的地平线。每天的日落时分,夕阳都会将窗框中的天空染上温柔的、波光粼粼的紫粉色;柔和的花香会在这个时候飘进房间,然后护士会走进来,亲切地询问斯特兰奇的心情如何,并推他去浴室洗漱。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亦然。此后天天如此,疼痛亦然。
过去的斯特兰奇脾气其实是很坏的:老实说,就没几个外科医生的脾气很好。
长时间高强度工作,抽空读论文和写论文,带学生和实习生,应付难缠的病人和家属……斯特兰奇还很年轻,年轻却因为技术高超而享有盛名,他的工作尤其多,成功尤其多,压力、疲倦尤其多,因此傲慢与坏脾气也被浇灌得尤其茂盛。
在他主导的会议和手术中,团队里的任何一丁点迟钝和小差错,都会引来他劈头盖脸的痛骂,刻薄的嘲讽,乃至于恶毒的侮辱。
显然这里的医生和护士都知道。
斯特兰奇能从他们的小心谨慎的一次又一次复查,斟酌了又斟酌后才吐出的词句中看出来。他斜着眼睛看他的主治医生,对方不自信地为斯特兰奇翻阅病例,几乎是用一种请求指导的口吻向斯特兰奇解释他的治疗方案。
“我能做得更好。”斯特兰奇冷淡地说,“但你的方案是最适合你的。”
他的主治医生和助手们长舒一口气,在房间里激起一阵拖得长长的声潮。
斯特兰奇闭上眼睛,尝到从口中翻涌的酸涩苦水:“就按你的方案办。”
和怀抱有过于乐观的心态的医生不同,斯特兰奇比这个治疗团队的人更清楚他的手不可能恢复原状。
那既是基于医生的经验和学识,也是基于一种直觉。
相比起经验和学识,斯特兰奇更加相信直觉——有时候,医生能做的工作就是这样,在有限的时间里,利用有限的了解,应对一个极端复杂的人体。切开皮肤、肌肉和脂肪,之后会遇到什么?全凭天意。
有时候流程顺利,一切正常,病人被推出手术室,三分钟后所有器械同时报警,刚脱下手术服的医生狂奔过来,却只能面对一具还带着温度的尸体。
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接受。
成功的手术有着令人心醉的美感,仿佛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一切细节都是那么得心应手,每一个步骤都规律如乐章,医生在心里说就是这里切到这个程度刚刚好,而病人的反应会恰好如同医生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