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那是你的工作,医生。”
“我不能在你不配合的情况下帮助你,凯拉女士。我不能在你不想配合的时候给你一针麻醉剂,切掉你产生病变的地方,缝合,再给你开点止痛药和维生素。”亚度尼斯说,“尽管我很想这么做。”
“你可以这么做但没有这么做。”
亚度尼斯看着伊薇:“你的意思是?”
“你可以切掉我病变的部分,即使我的病变是心理上的。”伊薇说,“这是我得到的消息——我来这里,我来见你,是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我的问题。”
亚度尼斯说:“这是个好的开始,凯拉女士。你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有人向你介绍了我。”
亚度尼斯没在声音里表现出失望。
但伊薇不是因为看到或者接触到他的手账本所以无意识地找上门来的,这让亚度尼斯由衷地感到可惜。
“我讨厌你叫我凯拉女士,不,我恨你叫我凯拉女士。叫我伊薇。”
“好的,伊薇。”亚度尼斯顺从地改了口。
“你和我之前见过的每一个心理医生都不一样,他们不会用这种不专业的态度和我说话,也不会对我表现得那么无动于衷,”伊薇优雅地交叠双腿,将背靠在沙发上,“他们诚恳、细致、耐心,最重要的是,他们专业。”
“他们重视我的肢体语言,和我进行眼神交流……而你居然在和我谈话的时候戴墨镜!别挣扎了,亲爱的,你就算遮住大半张脸也美丽得让我性致盎然。”
亚度尼斯说:“嗯哼。”
“‘嗯哼’是什么意思?”
“请继续说下去,伊薇,你已经有了和我沟通的欲望。”
“显然你没有注意到我对你产生的另一种欲望。”
“你没有另一种‘欲望’。”
“那你就错了,医生。”
“我在这件事上绝不可能犯错。”亚度尼斯说,“你的介绍人没有告诉你一些和我有关的事情吗?”
“他人如其名,”介绍人说,“还有一点需要你了解的实情。当我服役的时候,他是我的教官——你知道特种部队里会有一些针对男性生殖器的抗压训练,他就是训练我们那些事情的教官。”
“我不会告诉你他是怎么做的。”
“没有人会告诉你。”
“我只能说——离开他很久以后,被他训练过的士兵依然会在梦中呻吟着,呼唤着他的名字,在剧烈攀升的痛苦和难以承受的极乐的哭泣中醒来。”
伊薇坦然自若地说:“他只告诉我你人如其名。”
这不能解释她在和他交谈前就对他十分信任这件事。
亚度尼斯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认为自己能骗到他。
他不能算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心理医生,他也确实不是。
但这不意味着他看不出有人在说谎。
伊薇说:“你沉默太长时间了,亚度尼斯,你不相信我不知道任何和你有关的事情?”
“我相信你。”亚度尼斯平静地说,“我只是在等你把注意力转移到我们的对话里,讲更多和你自身有关的事情。”
伊薇冷笑了一声:“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有什么问题?”
“最好是由你自己来讲。”亚度尼斯说,“有利于建立我们之间的联系。”
“我是个年纪大了陷入事业低谷的女明星,我还能有什么问题?观众厌倦了我的脸和身体,影评人看腻了我的演技,和我合作多次的导演有了新宠,她比我更美,更年轻,她的金发比我的颜色更纯粹……我的金发里其实有些棕色,你发现了吗?”
发现了。
“还有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不是最好的那种蓝色,不是天空大海那样的蓝色,我的眼睛是烟灰蓝的,我认为烟灰蓝很美但观众显然更乐意看到天空蓝——他们给我做了后期特效所以我在大荧幕上才能有冰川一样纯洁的蓝眼睛。”伊薇说,“我没有电影中的那么动人,我的皮肤越来越差,而且我还太胖了。我知道你会觉得我已经瘦到皮包骨头,但我还不够瘦,亚度尼斯,记住,女明星永远都不够瘦。”
她的语速依然很平缓,表情很镇定。
“操蛋的大荧幕会让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比实际身材重十斤。女明星?二十斤;以漂亮著称的女明星?三十斤。我必须瘦到穿着晚礼服的时候没有一丁点赘肉,那些昂贵的、奢侈的、第二层皮肤一样的晚礼服除了全方位暴露身材的缺点和逼迫我提前三天开始靠着药片和清水度日以外毫无用处,”伊薇说,“绝食就是我的生活。”
她将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脊背笔挺,脚尖轻点地板,姿态大方。
在濒临崩溃的时候表现得比冷静状态更好果然是巨星的通病。
“我知道你的事业陷入了低谷,伊薇。”
“是啊,”伊薇说,“全世界都不会放过嘲笑一个本来站在行业顶端的女人失意时的机会。”
“你需要我表示同情和鼓励吗?”亚度尼斯礼貌地问。
伊薇看着他:“你是医生。你来选这个问题的答案怎么样?”
亚度尼斯看了她一会儿:“和我谈谈你的朋友吧,你最好的朋友是谁?不,不一定要说具体的名字,你可以给他或者她取一个代号……”
“我没有朋友。”伊薇冷淡地说,“好莱坞没有友谊,而我也没什么渠道能认识圈外人。”
伊薇·凯拉高中毕业就来到了纽约,和无数个心怀梦想和希望的年轻人一样,希望自己能被慧眼识珠的制片人、导演或者随便什么有权力的大人物看中。
但和无数心怀梦想,并眼睁睁看着这些梦想破灭的年轻人不同。
她的运气很好。
乔什·格林伯格发现了她
伊薇是个很健谈的人。
而且这些话题的跳跃性非常强。
“你可以取掉你的墨镜吗?”伊薇问,“我确信这个墨镜并不会让你的美貌有任何折损,要想让人忽视你,你得把自己藏在一个巨大的帐篷里——就算是这样你也得小心点,漂亮小子,你的魅力因子是靠空气传播的。不,它们能在真空条件下蔓延。”
还有,“我讨厌我的经纪人。格林伯格是个白痴。他不是一直都那么白痴,他对我有知遇之恩,而且在这三部电影之前他的挑片眼光一直很不错。”
“要不是因为他手里我是最擅长赚钱的,我一定会怀疑他在帮人搞我。”
她有很多问题。
“亚度尼斯是你的名字,你姓什么?”
“你的收费那么高,我当然会在这之前想了解一下你。我谷歌了你的名字,没得到任何东西,除了那些古希腊神话。为什么我从来没在别人口中听说过你?”
“你的眼睛太漂亮了,你的墨镜是什么牌子的?”
“你用唇膏吗?你的嘴唇有点干燥,我觉得你最好用一点唇膏。你要用我的唇膏吗?”
她在用不停说话的方式来派遣自己的焦躁。
她已经冷静了下来。
她心里藏着很重要的话没有说。
“请你精准地描绘你的问题。”亚度尼斯认为是时候向伊薇施加压力了。
伊薇脱口而出:
“我用尽所有办法都不能高潮了。我甚至失去了最基础的欲望。像你这样的尤物就坐在我面前我也没有半点感觉。我的灵魂枯竭了,亚度尼斯——”
她哽咽着,捂住脸。
她的身体纹丝不动,指尖却在神经质地发抖,泪水从她薄纸般的手腕上流下来,融进表链的缝隙中。
一滴,又一滴,然后是接连不断的小股水流。
她的额角暴起了青筋,她在狠狠咬着自己的牙齿好让自己在哭泣的时候也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你可以在你的心理医生面前哭出声,”亚度尼斯平缓地说,“我的工作就是让你无所顾忌地哭出声。如果我不能让你流露出普通人的情绪,就说明我的工作出了问题。”
伊薇依然保持着无声痛哭的状态。
高自尊。
但伊薇是——不夸张地说,如果把她在所有电影和电视剧中的正面全裸镜头剪出来,单独做一个集锦,能供人津津有味地品尝好几分钟。
她就是靠着大尺度电影成名的。
人人都知道她的身体比脸更漂亮。
一个高自尊的人是怎么做到这样肆无忌惮地暴露身体的?
她可能确实有着非常开放的观念,认为在全球观众面前裸露身体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这个社会归根结底是不提倡这样多的大面积裸露的。
你可以为了艺术脱衣服,平均三四部电影脱一次,人们可以承受这个程度。
但如果每部电影都脱得一干二净,人们只会认为你是个靠脱上位的艳星。
伊薇·凯拉在这方面确实风评不佳。
她的演技是有目共睹的,当她好端端地穿着衣服的时候,没有人会将视线从她的表演上移开,但即使这样,人们依然对她感官微妙。
亚度尼斯不再说话。他平静地坐在沙发上,下意识地用手指点了点单人沙发的扶手。
他又一次开始想念自己的手账本。
伊薇的病情已经能够确诊,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在他的手账本上绘制了伊薇的全身素描图,并在素描的旁边标注了她在谈话时的反应,以及他所要采取的治疗方式。
但现在他没有他的手账本。
因为古一法师。
亚度尼斯从不否认他对古一法师的尊敬,但有些时候这些魔法师的行事作风太让人生气了。
他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有时候还会强迫你做一些你根本不想做的事情,而最后的结局总会如他们所料。
他们故弄玄虚的行为确实产生了应有的效果。
亚度尼斯就讨厌这一点。
“两个小时到了,伊薇。”亚度尼斯提醒道,“你还想继续吗?”
“……我要马上回家,泡个热水澡,喝点红酒,然后在我的床上缩成一团,像个被抢走了洋娃娃的五岁小女孩一样哭湿我的枕头和床单,”伊薇咬着牙回答,“我要痛快而且免费地大哭一场。”
“免费就不会痛快,伊薇。”
亚度尼斯将伊薇送到了门口,为她拿下帽子,等伊薇整理好宽檐帽,确保大半张脸都被藏在帽檐下,他才打开大门。
但伊薇没有马上走。
“你对你的每一个客户都这么不假辞色吗?”她微微撅起嘴唇,手指轻轻托着下巴,“你这样会让人怀疑自己的魅力。”
“这部分服务包含在费用中,伊薇,”亚度尼斯回答,“心理医生算是一种另类的服务业,尤其是我所提供的心理咨询——我想你的介绍人一定告诉过你,我是个……”
“性咨询师和性治疗师。”伊薇说,“最好的。”
“完全正确。”亚度尼斯说,“而如你所见,我……”
“性感。”伊薇用一种梦呓般的、带着微喘的嗓音说,“顶级性感。”
“我从不和对我感兴趣的客户走近,伊薇,我和他们交流,我治疗他们,我收取费用,然后消失。”亚度尼斯说,“但我或多或少算是喜欢你,所以我才这么对你。”
“噢,”伊薇在发这个音的时候绕了几个暧昧的弯,她甜笑道,“你喜欢我哪部分?我的眼睛?我的嘴唇?还是我惹火的大胸?它们是雪白和淡粉色的。我相信你知道。或者你更喜欢我的屁股?有人对我身上哪部分最迷人做过统计,选择屁股的人占了40%还多,选胸的其次,20%。”
亚度尼斯耐心地听完了伊薇的话。
他说:“我喜欢你的病情。”
伊薇·凯拉认为她遇到了此生最考验演技的时刻。
她看着亚度尼斯。
她吞了口唾沫。
她张了张嘴。
她说:“那听起来相当——极其的——专业。”
她在踏出房门前忽然转身:“刚才那段话是免费的吗?”
“当然不是,伊薇。”
伊薇说:“我恨你的诚实。”
“这是你应得的。”亚度尼斯回应道,“你为我的诚实付过酬金。”
“汪!汪!”
乔什·格林伯格被爱犬的狂吠声吸引到花园里。
“嘘,嘘,坐下,好孩子,坐下。”他威严地喝令,而爱犬狂躁的吠叫也随着他的走近变作了带着讨好和委屈之意的呜咽。
他的爱犬听从了命令,但在坐下后依然不安地紧盯着前方,乔什望过去,想知道是什么让他的爱犬充满恐惧,并因为这种恐惧极富攻击性。
灌木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是一个笔记本。
第4章 第一种羞耻(4)
乔什·格林伯格,好莱坞一流经纪人,最令人称道的本事就是从不入流的群演中挖掘出真正的沧海遗珠。
业内人士都说,他能在闪电般的快速扫描中,一眼挖掘出最值得培养的新人。
现在,他用他被无数人称赞过的敏锐眼神闪电般将这个笔记本扫描了一遍。
他有些惊异竟然会有一个笔记本落在他的花园里。
虽然难免也会在工作中做些得罪人的事情,但同僚的报复绝不至于到往他的花园中扔危险品的程度,经纪人又并不常现身台前,不太可能像明星一样,遭遇狂热粉丝的跟踪、示爱和来自黑粉死亡威胁。
他的第一反应是有人在用拙劣的手段吸引他的注意力,可能是想要向他自荐,毕竟他手中最赚钱的伊薇·凯拉境况窘迫,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爬起来,除非能遇到大爆的好片,否则她至少要花个两三年洗刷自己作为票房毒药的恶名。
而在乔什的手中,赚钱能力和伊薇相比稍逊一筹的其他客户全都是男人。
短暂的扫视已经足够乔什看清这个笔记本。
深得发黑的暗红皮质封面,边角崭新,没有磨损的痕迹。
封皮表面是金线绘制的大图,金线图掉色的情况太严重了,乔什只能依稀看出绘图的风格充满了魔法的气息:复杂而精细的勾线,各种奇异又对称的神秘符号。
被所有复杂线条围绕在最中央的是个类人的生物。
乔什的心跳开始加速,任何一个对西方神话——任何种类的西方神话有所了解的人都会心跳加速,如果碰上什么虔诚的信徒,这个虔诚的信徒又恰巧心脏不太好,附近医院的救护车准能靠着出车大赚一笔。
因为这个类人的生物头顶一对弯曲的角,足部则是两趾的羊蹄。
只有恶魔才有角和羊蹄。
乔什不是虔诚信徒,尽管他的确行过割礼,和他的父母一样信教,偶尔也会参加传统的安息日聚会,但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拓展人脉,从本心来说,乔什是个无神论者。
但此刻他觉得自己真该在祈祷的时候更真心实意一点,因为那个笔记本,那个静静躺在不远处,被灌木丛和草地掩埋起来的笔记本,正拼命地向他散发诱惑的气息,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化作一只大手,牢牢地、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乔什想走,但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想要起身,但却蹲了下来。
他想收回双手,但他的手指已经碰到了笔记本。
他这才愕然地发现他根本没有闪电般扫描这个笔记本——从看到它的第一秒起,他就情不自禁地蹲下身,近距离凝视了它不知道多久。
乔什知道他遇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并且完全理解他紧接着最应该做的事情是马上抬起手,曲起他的手臂,然后狠狠地将他的小臂弹出,与其同时,那本诡异的笔记本应该马上离开他的手指,随着他弹出小臂的动作飞远。
随便它会被什么人捡到。
但乔什握着笔记本,只回忆起了无数年前的初恋,那个令他魂牵梦萦,也令他心碎的啦啦队队长。
“嗨乔什!”
热情的笑容。
“乔什!好久不见,最近过得怎么样?”
身体向他所在的位置前倾。
“看这里乔什,来拍一张!”
讨好的主动凑近。
乔什端着酒杯行走在派对中,惬意地沐浴着成为人们充满希望的目光。他总是喜欢这种场合,也在这样的派对中行走自如,他穿梭于人与人的缝隙时仿佛一只灵巧的蜂鸟穿行飞舞在花朵和枝叶之间。
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都只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但每一个人都对他热络得像是同他一起长大的挚友。
乔什没有朝着每一个和他打招呼的人微笑点头,那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更何况,想要在好莱坞混出一番天地的新人们永远如饥似渴。
他们是浑身裹满了强力胶水的大号羽毛,在最细微风力的推动下冲向他们认为能给他们帮助和机会的人,想尽办法死死黏在他们的身上。
为了防止变成一个浑身沾满羽毛的滑稽笑料,乔什飞快地穿过了他们,走向他所熟识的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