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瓦伦蒂诺的心里非常不安。
“孩子都被送走了。”约翰的表情很奇异,说恐惧吧,也算不上很浓,说担忧吧,又浮于表面,“你告诉我孩子的事情之后我就在观察了,也问了不少生过孩子的。他们都说……都说,第一代来这里的人都不能算是蝴蝶,出生在这里的才算。”
而蝴蝶都是属于主人的。
“你知道孩子们都去哪里了,对吧。”约翰满含信心地问瓦伦蒂诺。
瓦伦蒂诺知道。但她不清楚具体的细节。
她没有表现出来这点。
取而代之的,她说:“它们都被放飞了,主人说,有很多人需要一个聪明、健康,最好还长得和自己非常相像的孩子,它们会被送到很好的家庭里长大……”
然后,总有一天,总有一代,蝴蝶们会飞回花园。
她并不怀疑主人是在欺骗他们。她只是不知道这要怎么才能做到。
“我们的孩子……”约翰问。
“这是我们的。我们会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生活,我们的孩子会由我们自己养大。”瓦伦蒂诺毫不迟疑地说,“主人给了我们一个新的姓氏。”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告诉约翰,主说改不改都无所谓,因为无论过程如何,他们诞下的那对蝴蝶都会姓凯拉。
第191章 第六种羞耻(29)
皮耶罗又一次见到了玛格丽塔。她静静地坐在河边,手中把玩着一块湿漉漉的石头,水流浸润着她光裸的双足,她手边已经堆了一小堆石块,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几丛野花开在她身畔。这几朵花出现得颇有些突兀,然而美人的衣着如此朴素,鲜嫩的花朵也显得没那么特别了,反倒成为点睛的一笔。
还有几个修士跟在他身边,见他停步,他们也三三两两地停下来,好奇地顺着他所看的方向张望。看见是位绝世的美人——光瞥见一点模糊的侧影也能觉察到这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他们顿时推推搡搡起来,朝着皮耶罗的方向挤眉弄眼。
皮耶罗:“……”
他懒得计较这些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散了吧,”他说,“有事的做事,没事的去抄写室抄写经典。”
他等这些人全都走远了,才慢慢地靠近玛格丽塔。
“我在想,”玛格丽塔头也没回,“我可能许下了一个无法实现的承诺。”
“哦?是什么样的承诺?”
“我告诉拉斐尔说,我会陪伴他直到他生命的尽头。”玛格丽塔说。
“……这似乎不是个难以实现的承诺。再说,情人之间的爱语当不得真,拉斐尔明白这点。他不会当真的,”皮耶罗有些不确定,“他不太可能当真。就算是他当真了又怎么样?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说到最后一句他更不确定了。那效果奇特的酒据说就不是此时的产物,未来对她来说真的是不确定的么?又为什么如此肯定地说许下的是一个不可实现的诺言?
真是太倒霉了,碰上这种事情,皮耶罗情不自禁地想,要是早知道和拉斐尔交上朋友会这样……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过去曾经枯瘦、弯曲的骨头,如今健康得像新长的枝丫,笔直而有力;何况拉斐尔又是那么善解人意,讨人喜欢,有他的陪伴,哪怕清苦的生活也显得趣味十足。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哪怕你知道会导致怎么样的后果,哪怕你心生悔意,假若你能更改——不管你有多么想要更改,内心深处,你知道,你是不会改变的。
“请不要开这种玩笑。”玛格丽塔轻飘飘地说,“无论他是否当真,我知道我的许诺是认真的。”
“那是你们的行事准则吗。”
“至少是我的行事准则。”玛格丽塔思考了一会儿,不得不遗憾地告诉皮耶罗,“实际上,我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是言出即行、一言九鼎的,只是我们概念里的情况和人类的情况有所不同。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假若你许愿永生,我们中的一员同意了,那么你肯定是可以永生的——方式就不一定了,好一点的结果是你被转变成其他种族,中等于一点的结果是你能永生但依旧会随着时间继续衰老,最差的结果是你可能会被制作成家具之类的东西,摆在我们的宫殿里,这也是一种永生。”
“大部分时候你们面临的都是好一点的结果,”玛格丽塔补充道,“这是一种赌运气的事情。”
皮耶罗发出了灵魂质问:“难道他们就不能在许愿的时候把具体的愿望内容说明清楚么?”
“只有极其稀少的人类能够在那种时候还保持完整的理智,能条理清晰不留漏洞地表达自我。”玛格丽塔说,“你试过在被挂在火刑架上焚烧的时候跟人谈生意么,大概就是比那更可怕的处境吧。”
皮耶罗摇头,一语中的:“太贪婪了。”
“那是人类最大的优点之一。如果你们不贪婪,只会在最初的生死搏斗中彻底灭绝。”玛格丽塔说。
她很有闲心,顺便为皮耶罗科普了一下人类的起源。从远古时期讲起,一路科普了所有曾经制霸整个地球的外星物种和异类,又讲到由远古人类所制造的生物大灭绝,简单地说就是吃遍一切大型动物,甚至于包括一些长相和人类极其相似的混血异种……皮耶罗目瞪口呆,面上的表情是不信的,却又听得心潮起伏、战栗不已。
“你看着我的时候会感到恐惧,不是么?这是因为我和人类非常相似,却又显著地具有细微的非人特征的缘故。那是人类在漫长斗争中形成的保护机制,你们可以非常精准地识别出人群中的‘异形’。”
玛格丽塔转过身,正面朝向皮耶罗,不再做出任何表情,并且任由真正的自我朝着外部扩散,放弃操纵——
皮耶罗的表情变了。
他猛地倒退一步,几近踉跄。一种可怖的惊惧表情出现在他的面孔上,血液朝着他的双足涌去,令他的面色青白得像一具放干了血的尸体。
他的寒毛根根竖起,鸡皮疙瘩清晰得活似从他皮肤底下钻出无数只细小的蠕虫。
玛格丽塔见好就收,对他露出微笑:“瞧。就是那种感觉。”
“……你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皮耶罗警惕地问。
“在你们的所有概念里,最接近我们的形容是神。”玛格丽塔说,“作为单独的个体,你可以相信我是非常无害的。至少我肯定不会一时兴起就水淹全世界。”
皮耶罗的面颊微微抽搐起来,但不是愤怒或者震惊,而是……
“你居然也看我们的经典。”他低声说。
玛格丽塔对他点头:“除了我,你们可以有别的神。多少都行,我不在乎。”
“……神也有年轻淘气的和老成稳重的之分么。”皮耶罗无奈地说。
玛格丽塔笑了。
“那其实不是性格导致的。也和年龄关系不大。这只是因为人类的认知有很大的缺陷,所以我们对外展示的自我会随之进行调整。”
“我看这是你们的缺陷,不是我们的缺陷。”
“不,是人类的缺陷。让我用一个故事向你说明好了,譬如说,某位流亡的王子期待着复国,他在流亡的途中遇上了一位忠诚而强大的骑士,这名骑士骁勇善战,护卫着王子,在新的城邦建立了新的国度。然后骑士将成为国王的王子杀死了。”
“这是个权谋故事。”皮耶罗本能地说。
“不,骑士对王权毫无兴趣。他也没有别的目的,更不是对王子缺乏感情。他许诺为王子实现愿望,他也确实做到了。”
皮耶罗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骑士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试探性地说:“是因为国王要迎娶符合身份的妻子,骑士不愿意?”
“你果然是个开明的人,但不,不是。”玛格丽塔揭晓了答案,“你习惯性地认为一个人只有一面,或者说,一个人必然会以一种主要的性格作为支撑。倘若没有出现重大的人生转折,傲慢的人不可能突然变得谦逊,怯懦的人不可能突然变得勇敢,愚蠢的人不可能突然变得聪慧——人类确实如此,但因为人类如此,你们的思想和观念是为了适应在人群中生活而形成的,所以你们也无法超越这一逻辑去理解别的物种。”
“那不就是喜怒无常吗!”皮耶罗叫出声。
“人类之外的很多物种就是这样的。而你们只能简答粗暴地将之归结为喜怒无常,心思莫测。实际上,他们的喜怒也有着固定的标准,现在,我们说回骑士本身,为什么他会突然杀死国王呢?因为上一个许诺已经完成,他的权力、军队和财富是他的报酬。他打算带着报酬离开,国王当然不会同意,由此,骑士为自己的自由而战。”
皮耶罗仍旧感到十分荒诞:“可那是……可他应该一直留在君王身边……”他忽然意识到了,“等等,他最初的许诺并不包括复国之后……但是,但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啊!不都是……这都是不必说出口,双方就应当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啊!”
“看,”玛格丽塔泰然自若地说,“人类的认知缺陷。总以为许多事都是彼此心照的,总以为一个人是不会突然改变的。”
“……”
“我对拉斐尔许下了一个诺言。”玛格丽塔说。
皮耶罗心中一跳。他立刻开始想这个诺言里的缺陷在哪里,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那就是如果玛格丽塔可以很简单地杀掉拉斐尔,这样一来,她肯定是陪伴拉斐尔直到他生命的尽头了,可事情这么想就太简单了不是么?
“拉斐尔的生命并不长久,我也没有打算让他所剩不多的时间减少。”玛格丽塔幽幽地说,“只是,当我把话说出口后,我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你看,倘若拉斐尔是个不值一文的小人物,那么,他的生命自然是渺小的。”
皮耶罗试图寻找玛格丽塔抓住的那条逻辑,那条“事后杀死国王”所代表的思维模式,但他一无所获。
“拉斐尔仍是个凡人。”他说。
“不朽的凡人。”玛格丽塔说,“不死的凡人。”
“……”
信息一点一滴地被接受,又一点一滴地被理解,皮耶罗逐渐地明白了她到底是在说什么。
拉斐尔当然是大师级的人物,但竟然能取得如此的成就吗……后世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不朽,能够获得这样的殊荣,难道千百年之后依然没有人能挑战他的高峰?
“他并不将生死看作生命,在他的眼里,作品才是他的生命。”玛格丽塔若有所思地说,“我终于明白他是怎么完成的了。”
她对皮耶罗微笑。
“我猜我们很快就会需要一位神父来为我们主持。他一定会选你,皮耶罗。”玛格丽塔说,“答应他。祝福他。保持这一秘密,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康斯坦丁养精蓄锐了一段时间,决定跑路。
现在是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存在了,要是放在早些时候,谁不知道他康斯坦丁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打之前计划精密,打起来最擅阴人,打不过立马跑路……这三招祭出来,哪怕是恶魔也要栽在他手上。
唉,如今他是比不得过去了。那混球也不知道到底是搞了什么把戏,哪怕是地狱里最强大的几个,也对他留不下什么印象。他利用别人无法记忆自己这点倒是得了不少好处,可时间久了,也难免少了许多趣味。
别说,还真别说,被追杀得上天入地仓皇逃窜的时候,想起那些仇家就恨得牙痒痒,等到一个仇家都没有了,居然还觉得挺无聊的。
康斯坦丁拎着他从不离身的手提箱在房子里乱逛,看到一扇门就推开进去看看。
这栋房子的构造其实还是有些规律的,大致上分了五个区块。
一个是对外的,也就是普通人进来之后也能推开的门,进去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顶多回家之后可能要生个几天病,精神错乱、疑神疑鬼几天,和其他房间可能造成的后果比起来,简直不能算是事。
一个是对特别一点的人群的,这里的特别并不是说亚度尼斯跟他们有点什么,而是针对人群本身。假如至尊法师、复联的那些人找上门来,他们就能进入那些区域。
这个区域里面还住了一些……人?死人?活人?半死不活的人?
有的眷属也住在这里面。康斯坦丁不小心闯进去过一次,被那油画般美艳华丽、穷奢极侈的场面震了一下,又被里头那些肉团一般纠缠在一块儿,肢体与肢体扭曲着混合在一起,黏腻的液体、结块的血水、散发着咸鲜与腐烂气味的……实在是难以描述的群体活动,震了第二下。
他忙不迭地退出了门,站在走廊中惊魂不定。
之后他就记住了那扇门所散发出的气息,并且再也不肯第二次打开有着同样气息的任何一扇门。
第三种区块是最安全的。
说是安全也没有多安全,因为这里面存放了大量的魔法道具,绝大多数都属于看一眼就会遭受精神污染的类型,尤其是制作成刑具模样的那种……他妈的几乎都在他身上用过,看一眼康斯坦丁都能回忆起那段经历。
实在是撑不住那种晦涩、神秘的气氛。康斯坦丁只能眯缝着眼睛,假装没有注意到它们。
他可以避开那些恶意太明显的,但也有一些道具,无论是造型色调,还是散发出的气势,都显得温柔、沉静、生机勃勃,拿出去冒充神迹都没问题。一般来说康斯坦丁会挑几个小巧的揣起来,离开之后再试验一下有什么用处。
别的不说,亚度尼斯的那些小道具,一个比一个好用。毕竟,魔法道具依然是道具,用出什么样的结果,本质上还是要看使用者。就像一台电脑,交给康斯坦丁他顶多也就查查资料,可交给斯塔克,他能黑进银行搞出各种小动作,交给亚度尼斯……会坏得非常彻底,每个零件都失去作用。
亚度尼斯无法使用电子设备,真离谱,康斯坦丁第一次知道的时候狂笑到心肺掉出体腔,还是亚度尼斯给他塞回去安好的。不过能掉出来本来也是那混球的错。
“……有那么好笑?”亚度尼斯充满困惑的声音仿佛就在他的耳边。
当然好笑了,康斯坦丁在心中回答,看到你也有束手无策的事情,看到你也会苦恼,这还不够好笑吗?
糟糕,想到这件事他又想笑了,谁能想到呢,亚度尼斯是个电子设备毁坏者!也怪不得他作风那么老派,任何东西都是手写记录。
这就要说到房子的第四个区域了,那里面存放着亚度尼斯保存的所有收藏,康斯坦丁在房子里闲逛一般就是在找这个区域,到处翻开亚度尼斯曾经的痕迹。
那就像是旁观了亚度尼斯的过去一样。
大部分纸张上都有亚度尼斯的字迹。说起来,这玩意的字体也是很鲜明的,并不像康斯坦丁最初设想的那样,一手标准的印刷体。亚度尼斯的字体狭长纤细,笔锋总有上撇的小钩,只是若隐若现、似真似假的,和他脸上总是隐约挂着的假笑一个样。
这是他写中文的习惯。他写下的中文就是这种模样,细瘦伶仃,骨节分明,只在字体的最中心显出一点肉感,看他的字就像看一幅画一样,无一处不美丽。
康斯坦丁见过几次亚度尼斯画画。他依然残留着一点过去的习惯,画完画,总会提上字。第一次看到康斯坦丁就偷偷去了解过,这是古画固有的习惯,亚度尼斯写下的诗词,康斯坦丁也记住了形状,事后查过。
他写的是月亮。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举头望明月……
对此康斯坦丁的评价是:有点真,又有点假。说不清楚,再看看。
房子里的第五个区域,严格来说不算是“区域”,更像是在房子内部打开的几扇门,有固定的通道通往别的地方。
康斯坦丁打开过两次门,第一扇门通往一个梦一样的地方。
一切都光怪陆离,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火山喷发;很多种奇怪的生物生活在里面,而且那里有很多猫,总在暗处窥伺,闪着光的瞳孔,盯得康斯坦丁头皮发麻。
他在里面认识了一个脾气温和,性情爽朗的年轻人,他的衣着打扮仿佛古埃及时的法老,说话时总是笑,对待康斯坦丁非常亲切友善。他不肯告诉康斯坦丁他的名字,只是有点遗憾,说如果他比亚度尼斯早一点发现康斯坦丁就好了……
“我可不忍心对待朋友那么残忍啊。”他笑着说,“亚度尼斯嘛,哈哈,他母亲很宠爱他,你明白吗,任何一种对他的不敬和欺骗,都会被视为对她的不敬和欺骗呢。就是这样子,把他的脾气养坏了,他根本不明白怎么和人类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