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他的出现影响了过去。
如果没有他,小孩一直待在芦花村,兴许再过两年苦日子,就能被顺藤摸瓜的安家人接回去,可他把人带出来了,在监控通信隔绝的年代,安家再想找到人实在太难了。
认亲的事到底搁置下去, 因为只要小六装聋作哑,这事就没法推进。
裴乔不是自作主张的性格, 他骨子里始终带着点冷漠, 难以共情。
于是这一拖就到了小六成年。成年意味着长大,小六终于不再消极抵抗,他自认为这样的处理方式会显得他过于稚嫩, 而这和他心中隐秘的心思不相符。
他得证明自己是个能抗事的大人。
于是,开始暗中调查。
小六的调查比裴乔要顺畅很多。一来裴乔那会年代久远, 很多真相都淹没在漫长的时间里,二来这会儿安家的重心还在国内,知情人集中, 想打听点什么会更方便。
小六拿到调查报告后,心态有些变化。
他知道自己是在周岁宴上丢的,也知道安家夫妇, 也就是他遗传学的亲生父母, 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即使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也从没有停下寻找。
他们看起来确实爱他。文件袋里有偷拍的照片,上面是一家三口,男的沉稳女的温婉, 他们怀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气氛温馨和煦。
于是小六想,他何必回去呢,突然多出来的人,肯定会影响到这家人的。
他没有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 双方没有感情基础,即使出于血缘上的联系, 大概会有那么些感情,可是真的分析后,那些感情究竟是纯质的爱多,还是愧疚遗憾居多。
而就小六来说,抛开血缘上的关系,他们对于自己来说是陌生人啊。
十几年间缺失的感情,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他和他们永远不可能亲密如初。
反手扣下照片,小六搓搓脸,起身。
裴乔陪着小六来到安家所在的b市,他们没有直接去安家。
虽然种种迹象都指向小六就是那个安家丢失的孩子,但这种事口说无凭,还是要有确切的证据。
这时候国内已经有亲子鉴定,想不惊动安家的情况下做鉴定也不难,在安家夫妇外出就餐时,小六找的人取走了他们的水杯。
鉴定结果不出意料。
他真的是安家的孩子。
安家前些年找孩子找的轰轰烈烈,在亲子鉴定不发达的年月里,不乏有人带着孩子上门认亲,那故事那套路编的真真的,可在最初的激动过后,安父安母的希望一次次落空。
十几年过去,随着时间,希望愈发渺茫。
这天安修明日常在公司处理事务,快十点时他停下工作,前两天有个年轻人预约了十点的见面,也是时候去会客室了。
那不是个普通的年轻人,安修明听过秘书的汇报,不同于拉赞助、找投资、找工作,这位刚成年的小裴总已经有了丰厚的身家,电子科技的丰厚利润着实让人眼热,而在这块上的发展投入,安家的起步相较而言是晚的。
听到这两年风头正盛的西乔科技创始人之一有合作意向,安修明也很重视这次见面。
在他看来这是西乔科技有意向外开拓,进军B市的前兆,但这种事合则两利,在安氏缺乏核心技术的当前,和西乔科技合作无疑是个好选择。
安修明为这次合作提前做足了准备,安氏不吝于让出部分利益,他们着眼于未来更广阔的的市场,合作时的话术技巧也很重要,年轻人总是不乏进取和激情,过于保守也许不是他们的选择。
会客室双方正式见面。
小六观察着这个初次见面的生理学父亲,也许说初次见面不合适,因为在他一岁之前,他们肯定经常见面,眼前的这个人或许也曾许多次的拥抱他,但他没有这方面的记忆,丝毫都没有。
安修明对小裴总的印象很好,这个年轻人身上有进取的锐意,又没有这个年龄普遍的浮躁,他沉稳谨慎,眼中带着些审视,但那审视也不让安修明讨厌,和有能力的人合作,总会让他更愉快。
但在双方浅层次的交流后,小裴总却暂停了这次对话,安修明几乎以为是自己哪句话让对方不满意了,因为他感觉出面前的年轻人似乎没有深谈的意思。
这就有些奇怪,如果没有深入合作意向的话,实在不必要这位小老板亲自跑一趟。
而接下来的发展,就让安修明再也无心去想什么合作了。
小六叫停后,从口袋里掏出数样东西,然后当着安修明的面拔了自己几根头发,又从未开封的棉签袋里抽了根出来,在口腔里搅了搅,最后把带着毛囊的头发和棉签分装在透明袋子里推过去。
安修明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他隐隐有点预感,毛囊、唾液,这些东西他在好多孩子身上取到过,而那些用途,安修明张了张嘴,难以开口去询问些什么。
小六也没有等的意思,他把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隐去已经做过亲子鉴定的事,末了总结:
“所有事都等结果出来后再说吧。”
“等等!等等!”
安修明赶紧起身要拦,他现在脑子有点乱,这,这是又一个认亲的?
这些年他失望了太多次,于是这次也不敢先有喜悦,心中先涌现的是质疑和防范。
“安总还有事?”小六情绪平静,又重复了一边:“安总的事还是等到结果出来再说吧。”
安修明看着这个年轻人神色淡淡,不见欢喜、激动、忐忑,好像对这样一件大事没有期待的样子。
又想他自己创业就很成功,发展势头如日生辉,这样的人何至于来当个骗子?
而且,安修明细细回忆他的长相,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刚刚就让他很有好感的年轻人,这会回想起来,倏然觉得他眉眼下巴都和自己与妻子有些相像。
心脏砰砰跳了好一会,安修明勉强稳下来。
鉴定!对,鉴定!
他得赶快去做鉴定!
“说好了的,我不要搬去安家。就,就还和以前一样,咱俩住一块就行...那边的人我又不认识,去了肯定不自在。”
“你可以自己决定,我还能赶你吗?”
裴乔好笑,小孩这段时间总有点别扭,别家孩子十来岁起就会有叛逆期,小六一直没动静,或者这点子别扭会是叛逆期的先兆呢?
啊,那还挺有意思的。
叛逆期是不可能有的, 一身叛逆骨头的小孩唯独在裴乔面前仿佛没有脾气。
当你见到一个人就欢喜时,任你对外有天大的冷眼疏离, 也化成笑意盈盈。
亲子鉴定出来后, 对安家而言无异于深水炸弹。
安母的眼泪在反复确定过报告的真实性后就没停过,看着报告她似乎还能回忆起十几年前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三人约在安家名下的酒店见面。
安修明从上次的见面中不难感觉出儿子对于安家的抵触。于是在见面地点的选择上并没有急切的放在安家。
看着安母泪眼婆娑,小六说没有感触是假的, 在很久之前,他也曾幻想过有一个很爱他的母亲。
他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 而这就足够让安母高兴起来。
安父安母全部的心都放在大儿子身上,但即使他们分神,也看不到包间空着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人。
裴乔多了解小六啊, 听他嘴上说的再凶,也知道他这会心里是装着爱的,只是他们分别的实在太久, 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让这份爱发酵。
他朝小六笑了笑, 小孩也抿着嘴笑回来。
安父安母见儿子脸上有了笑模样,一颗心才飘飘悠悠的落回去。
安母小心的推过去一叠照片,明知道一岁的孩子不能有什么记忆,还是想着儿子看看过去的照片,兴许能勾起感情。
小六垂头翻看几张照片, 照片上胖嘟嘟的娃娃很可爱,在不同的场景里,有他抱着奶瓶呼噜呼噜,有他抓着玩具笑的很开心的,也有不同的人出现在照片里, 最多的是年轻时候的安父安母。
在看到一张照片上和安父有几分像的女人时,小六手顿了一下。
安母立刻察觉到了, 连忙轻声介绍:“这是你小姑姑,你小时候,她可喜欢你了。”
“她呀,那会儿还说以后要生个跟你一样可爱的孩子。”安父也笑着补充,听得出他和唯一的妹妹感情很好。
“这里面还有你爷爷奶奶...”
安父正要说下去,却看到儿子把手里的照片单独放在桌子上,神色冷凝默然,他扫向照片的眼神好似不是在看一个亲人,更不是在看生父的妹妹,而是在看着讨厌的东西。
“康康。”安父不忍责怪孩子,事实上他也根本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会这样,他犹疑着唤儿子的小名。
小六没了继续看照片的心情,他提起一个不容忽视的话题:
“当年,我是怎么丢的?”
安父安母浅笑的神色陡然沉下去。
偷安家的孩子做什么?
赎金?有过,但当安家准备好赎金并按照要求放置好钱后,却没有人去取钱,并且之后再也没接到过要求赎金的电话。于是就有警、察提出,偷走孩子的人目的很可能不是钱,之所以打这个电话,或许是在混淆视听,将警方引向错误的侦查方向。
为仇?安家想不出有什么深仇大恨,能恨他们到报复在一个孩子身上。
最后警方的结论 ,这件事大概率是内外勾结。
但就是找不到犯人,那时候的安家风声鹤唳,每个人都背着嫌疑。
安父将当年的事情说了:“我和你妈妈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你,我们都能感觉到你肯定还活着,你肯定就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里等着我们。”
小六问题的目的不是煽情,能再一遍确认自己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就可以了,他指尖轻轻点击桌面,讲述自己知道的内容。当年那个坐在车里,脸上有疤的男人,只有裴乔看到了,但小六信任对方如同信任自己:
“我从那个山村被带出来,他们拍照说要拿给什么人看,那会儿我趁他们不注意溜出去过。”
溜没溜出去过自然是他自己说了算,小六继续说:“我躲在巷子里,巷子外面停着辆黑色的车,我看到车里坐着个男人,给我拍照的人很恭敬的和那个男人说着什么。”
“你还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安父猛地坐直身体,时隔多年,他第一次清晰的得到犯人的消息。
“那个男人很可能就是偷走你的人,即使不是,他也一定知道凶手是谁!”
安父安母情绪激动,他们紧紧盯着儿子,迫切的想要知道那个害得他们骨肉分离的凶手是谁。
小六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奇异的注视着安父,那目光让安父从激动中慢慢平复下来,他逐渐察觉到有什么脱离掌控的事情即将发生。
“康康,你说啊,说给妈妈听,不管那个人是谁,妈妈绝对不会放过他!”安母什么都不想理会,她恨呢,她实在太恨了,恨到想亲手杀了那个偷走她孩子的人。
包间里响起一声细不可闻的嗤笑:“我当然记得他的长相,他长的很容易辨认。”
小六手指在自己左脸颊边划了划:“这里,那个人这里有一道长长的疤,一直从眉梢延续到嘴边。”
安父听着儿子描述,他眼睛渐渐睁大,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嘴唇张张合合,发不出声音,陡然他手臂一阵刺痛,他机械的转头过去,他的妻子正用可怖的神情盯着他。
安母眼珠转动,同为女人的她瞬间就生出了明悟。
“是她,是她!她不说,但她一直在恨你,所以她偷走康康,也都是在报复你!”
“不会的,不会的,她为什么要恨我!”
安父惊呆了,他和妹妹从小感情就很好,那种感情是装不出来的,现在有人告诉他,他亲妹子恨他恨的偷走他儿子,冷眼看他痛苦还假惺惺的凑过来安慰。
“冯棱干的事,不一定就和心心有干系,也许是他瞒着心心干的!”安父近乎央求的看着妻子。
“冯棱对安心言听计从,安心让他往北他连西都不敢偏。”
这个温婉的女人如同被激怒的狮子,她猛地把手抽回来,没有继续往下说,只冷冷的看了安父一眼,然后拿出手机。
安父看到妻子按下了报警电话,他下意识要去拦,转头间却看到儿子默然的旁观着他们的行为。
伸出去的手一僵,他张张嘴想说点什么,那边安母的手机已经接通了。
十七年前的陈年旧案重启了。
查清当年的事远比所有人想象中容易。
警察找上冯棱的时候, 他没有任何抵抗的就跟着走了,之后的问话也是有问必答, 这让案件推进的很快, 毕竟如果只有小六单方面的证词,证据链是不完整的。
可这并不让安母觉得高兴,反而冯棱把动机经过说出来后那种如释重负的模样, 深深激怒了这个女人。
“你现在是觉得心里好受了,不需要再承受良心的折磨了!”
“这些年看着我们到处找孩子, 安心解气了吧,给你好脸色了吧!”
“放着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去当安心的狗, 可惜在她眼里你连条狗都不如。”
安母怒极而笑,扬手摔了手里的认罪记录:“这里面的东西我不信。你倒是把事都扛下来了,现在还想着把安心往外摘, 你以为你抗的下来?”
安父在一旁显得很沉默, 他身上的精气神短短几个小时里溃散大半,一边是暴怒的妻子和冷漠的儿子,一边是毁灭他家庭伤害他家人的妹妹,天平开始倾斜。
“不用跟他说那么多,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所有涉事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一直显得死气沉沉的冯棱听到安修明这么说, 不禁猛地抬头看他。
他嘴角蠕动,似乎难以置信安修明真的有那么狠心。
“她做错事了。”安修明淡淡留下一句,就拥着妻子离开了审讯室。
安心也在这,但她身份和冯棱不同,冯棱虽然名义上是安家的女婿, 但算起来到底是外人,安心不一样, 安家她那一辈,她是唯一的女孩,从小到大她都是被偏宠的那一个。
安家老爷子听到风声时眼前就是一黑,但还盼着是哪弄错了,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是真稀罕大孙子,但这么多年,一个一直在身边伴着,一个就处了一年,安老爷子还是更疼手心的肉。
而且大孙子不是找回来了吗,人过的也好,听说创业很成功,身家不小的样子,也算是和美了。
于是安心带着律师不屑的进了局里,又哼笑着走了出来。
她全程保持沉默,无论警、察问什么都不说话,一直熬到冯棱招认,听说冯棱把所有事都认了下来,一个字没有攀扯到她,安心冷硬的眉眼稍稍化开,她生的美,冷而艳,纵然眉梢微化,看上去还是冷冰冰的不好亲近。
安心拒不承认,又有冯棱认罪在先,最后也只能放任她离开。
安父安母出来时,正看到安心坐上车离开。
“你爸是要护着这个女儿了。”
安母对安老爷子的称呼立刻就变了,安修明能说什么,他只能默默握紧妻子的手,向她传达,他会和她站在一起的立场。
安心先一步回去和父亲哭诉,安老太太过世得早,安老爷子身子却很硬朗,也是如今安家唯一能把她和冯棱捞出来的人,安心看的很清楚。
没错,安心想的不仅是保住自己,她还要把冯棱捞出来。
不然她也不用急急地找父亲哭,单是她自己的话,安心有自信,哪怕她不出声,父亲也会保护她。
安老爷子拐杖砸的邦邦响,声声落在地上,他恨铁不成钢的数落安心:
“你怎么那么狠心呢,康康是你亲侄子啊!就为了个小混混,你把你哥一家子害成什么样了!”
“他不是小混混。”安心有些失神,初恋的男友在她记忆里不曾失色,她永远记得属于两人的那些美好回忆。
“现在还提这些做什么,爸,连你也不相信我吗?”
“哥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真的伤害康康,我只是太愤怒了,我哥话说的多轻描淡写啊,他说我不用伤心,不值得!他根本体会不到那种痛苦,我是一时想不开啊爸!”
“我想让我哥也体会一下那种痛...我都想好了,等过几年,我就把康康接回来还给我哥,我也不知道那孩子会自己跑掉,这些年里,我也一直在找他!”
“您是康康的爷爷,您心疼他。我哥和嫂子是康康的爸爸妈妈,他们也心疼他,可我是康康的姑姑啊,难道我就不爱他...他要是不跑的话,早几年我就把他接回来了!”
安老爷子本也是捶胸顿足的生气,听着听着竟然也琢磨着女儿的话有点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