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谢文邺能背负屠洗东宫的罪,何不再背一个滥杀皇子的罪名。
赵抑不给他继续劝说的机会,接着说道:“孔相如今身居高位,待孤登基之时,孤会对孔相加封官爵,在天下文人墨客前称孔相为师,今后孔相便是世间最崇敬的大儒,乃是帝师,绝非是方重德所媲。”
话虽如此,但孔伐的脸上并没多少笑容,眉头久久不见舒展,心知赵抑不愿再听劝才提及此言,遂不再多说。
沉默间,赵抑往他面前推来一杯热茶。
孔伐一见,立刻将手中的棋笥放下,想要朝着赵抑谢恩,却被赵抑抬手拦住。
赵抑看着他鬓间白发,轻叹了声说:“孤知孔相忠心,孤会有分寸的,待我们把赵或和沈凭解决了,兵权到手后,孤自会妥善处理老四,断不会叫他痛苦。”
闻言,孔伐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些,“太子殿下有仁慈之心,老臣便也放心了。”
先帝因对前朝的梦魇郁结而亡,若是新君步了后尘,只怕今后要死更多无辜之人。
赵抑淡淡一笑,道:“说起来,沈凭只让老四去见陈写,至于所做何事却并未细说,可想而知,陈写此人一直都是沈凭的心腹。”
孔伐说道:“陈写从前是沈怀建的门生,不过其父亲陈栋良乃是内史令,依附清流派,太子殿下若想掌控国子监,未尝不可借陈栋良一用。”
赵抑问道:“若是利用陈家,不知魏都这次的引蛇出洞,能否套得住我们想要之人呢?”
“且看太子殿下想要如何做了。”孔伐思索间,将手中的棋子落入棋盘,“若是想要一州兵符,此战唾手可得,若是想要越州、启州、静州的兵权,且要看中州一战,能否取下这霸王之首了。”
赵抑听见“霸王”二字时,神色稍微顿了下,眼底的情绪未明,只待手中的茶沏完后,才缓缓说道:“昨日中州已有消息传来,清河城已出现赵或等人的踪迹,想必这两日便能收到捷报了。”
孔伐松了口气说:“如此甚好,马继祥在中州布局已久,内外皆有埋伏,从燕王踏出中州那一刻起,必输无疑,如今只待魏都这个笼子,能套得住多少牛鬼蛇神。”
赵抑道:“拭目以待魏都此战,看看能否抓到孤所求之物,告捷后,无论如何,孔相作为功臣,日后必将名垂青史。”
孔伐抬眼快速打量了下他,语气随意说道:“其实若能以沈子要挟赵或,也许中州一战颇有胜算。”
“不会的。”赵抑语气颇为笃定说,“孤猜测,来营救谢文邺的,极大可能是谢怀然。”
孔伐抬起眉眼笑道:“太子殿下必然料事如神。”
但话音刚落,他又紧接着问道:“只是老臣斗胆,想请太子殿下赐教,为何认为沈子不敢前来?”
只可惜,此言落下片刻过去,也并未得到赵抑的回答。
因为他们都清楚,赵或不会让沈凭冒险。
赵抑回想和沈凭对峙的数年,自己以各种手段试图将他逼退,为了让他成为姜挽,甘愿臣服于自己。
可沈凭自始至终不曾低头,唯有沈怀建深受折磨时,才勉强放低姿态。
思及此,他眼底略带期盼,想来许久未见那般好拿捏的沈幸仁了,只希望魏都这一战后,他能再见这抹身影。
当国子监的学子再起动乱时,一切都如赵抑所料。
谢长清带着骑兵出现了。
那日学子得知太子谋害先帝遗孤,前去国子监和宫门前大闹,字字句句,皆是痛斥当今太子罔顾人命,不惜以人命要挟,去换取一时的胜利。
天下万人的凌云壮志,泱泱学子的意气风发,都在这令人发指的行为中轰然倾塌。
高墙内外两极之况,红墙外是希望的薪火相传,红墙内是欲望的釜底抽薪。
那位天潢贵胄,立于长廊之下,赏着雪中新栽的红梅。
身后见一太监急匆匆赶来,行至赵抑的身边道:“回禀太子殿下,陈写不顾陈栋良的安危,仍在不留余力鼓动着学子。”
赵抑轻声问道:“杨礼呢?”
太监回道:“杨大人在城门埋伏着。”
空中忽地见鹅绒大雪飘落,赵抑伸手接住一些,在那雪花融化之前,他倏地收紧掌心。
紧握长剑的那一刻,谢长清彻底明白今日是一场恶战。
从他得知学子闹事后,众人伪装镖局押送入了魏都,待他顺利隐入闹市,马不停蹄朝谢家的方向而去。
他以为赵抑会对谢家严防死守,未料人手骤减,他的长剑甚至未曾见血,轻而易举来到谢文邺的面前。
父子两人许久未见,谢文邺险些认不得他。
然而眼下绝非叙旧之时,谢长清率先安排他和镖队汇合,但谢文邺坚持要带赵弦离开。
谢长清稍作安抚,随后在府内找到伤痕累累的赵弦,见到赵弦那一刻,他为赵抑的手段感到诧异。
镖队抵达谢家附近,谢长清带人离开,怎料途中遇到前去国子监镇压的府兵。
谢长清当机立断,用自己作为诱饵,引走府兵让镖队先行,并把旗花交给了赵弦,请他务必在临近城门前召援兵。
但一切皆事与愿违。
赵弦虽胆小,却清楚魏都并非是他的归宿,当镖队死于赵抑的布防下时,他站在离谯楼的不远处,绝望看着紧闭的城门。
而谢长清交给他的旗花,在逃亡中掉落在地,被人踩在脚下,被雪浸湿,再也无法为他们开辟一条活路。
赵弦不甘心,他无法接受距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
当他面对府兵的围剿时,选择下跪求他们放一条生路。
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他只是普通人。
赵弦声泪俱下磕头道:“求求你们放过我们!求求你们转告太子!今后我不会再踏入魏都一步!”
他是那样的卑微,为了活着,为了保住谢文邺,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他也要在雪地里磕得头破血流。
那满身的新伤旧伤,造就他此刻的可怜,却无一人同情,无一人动容。
谢文邺在府兵的冷漠中将赵弦扶起,为他弯腰拍干净膝盖的污秽,抬手抹掉赵弦脸上的泪水。
他看着年幼的赵弦,仿佛置身谢长清幼年之时,忽地展颜一笑道:“四殿下,走吧。”
其实赵弦很清楚,如若自己想要走出这扇城门,绝不会有人拦着自己。
可是他不能辜负谢长清,若非是自己扛不住那些刑罚,出卖了他们,也许今日就能安然无恙离开。
赵弦抬袖抹脸,他痛苦抽泣着,自责地道歉,分不清脸上是泪还是雪。
“老师......老师我不走......”他哭着摇头,将心里话说出。
谢文邺听见时心底一颤,双手按在他的肩头,用力握紧道:“殿下这句老师,可是发自内心的?”
赵弦抽噎说道:“是,只有您教过我东西,哪怕只是短短数月,你也是、也是我的老师。”
“好。”谢文邺欣慰点头,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既然如此,殿下便走出魏都这扇大门,让援军带怀然走,让启州发兵。”
赵弦骤然一惊,难以置信看着他,摇头拒绝,不愿将他丢在此地。
谢文邺安抚道:“为师有免死金牌。”
他握着赵弦的肩膀转身,朝城门的方向看去,郑重说道:“出了这扇门,你我便不是师生了。”
赵弦想要转身,但奈何被谢文邺死死按住,随后一推,朝着城门的方向跌跌撞撞而去。
如他们所料,府兵并未阻拦赵弦的离开。
这一次,谢文邺再度站在城门前,立于方重德当年和自己对峙的位置,目视着前方出现之人。
“谢文邺,好久不见。”一袭紫衣官袍的孔伐缓缓走来,手握油纸伞遮雪,神情肃然,气势凌人。
谢文邺握着衣袖,端放身前,模样虽略显狼狈,却依旧镇定自若,两袖清风,从容不迫面对孔伐。
他未见行礼,肩头和发丝都被风雪沾湿,释然叹道:“想不到,你我终成锈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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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都被大雪盖了头, 寒冬萧瑟,街上人头攒动,被学子和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国子监和皇宫门前人声鼎沸, 京兆府发动大量的府兵前去镇压, 有揭竿而起的学子不慎倒在府兵的拳头下, 还有无辜牵连入内的百姓身在其中哭喊呼救。
推搡之间,有人被绊倒在地,一看竟是染红雪地的尸首, 吓得发出惊天的尖叫。
此时此刻,魏都的城门前, 府兵将谢文邺包围, 昔日风光无限的权臣, 如今被风雪沾湿全身, 虽落魄潦倒,却如苍松翠柏立于寒雪, 难掩一身傲骨。
孔伐闻言“锈刀”二字时, 眼前的光景恍若被拉回多年以前。
当年滂沱大雨,如今白雪皑皑。
铺落了一地的白雪, 将两抹身影衬得遗世独立。
孔伐道:“当年太师因你在东宫残害明君, 不惜散去天下门生, 我曾以为,若是坚持不懈, 也能请他出山,文武百官为他所驱策, 还能让大魏重现前朝东宫宏景, 可他宁愿选择为虎作伥, 辅佐那乱臣贼子, 不仅叫人扼腕叹息,还让我等门生心寒。”
每当他为东宫愤愤不平之时,全身跟着颤抖,眼眶充血,满脸不甘,恨不得谢文邺不得好死。
“好一个乱臣贼子。”谢文邺凝视着他充满愤恨的双眸,“孔相能说出这番话,便注定你远不及太师的高度。”
孔伐轻笑一声,道:“如今清流派艳压群芳,这一点未必不及当年的太师府,璟王被奉为天下共主,我的选择也未必有错,待太子登基之时,我何尝不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的谨小慎微布局,可又为你们换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在世间横行的,自古都是权力,权力才是最古老的东西。”
当初相隔一扇门,他听着赵或唤方重德“老师”之时,这场角逐便油然而生。
他要告诉天下人,太师府早已成了历史,新的篇章该由清流派书写。
谢文邺回想过去数月从越州的来信,问道:“既然如此,那你觉得满足了吗?”
孔伐神情一顿,缓缓搭下眼帘,须臾又抬起,扯出一抹笑道:“我
又非沽名钓誉,能让天下百姓安生便足矣,有何不满足之说?”
谢文邺静静看着他,道:“如此一来,太师便能含笑九泉了。”
孔伐一听这晦气之言,下意识斥道:“你!”
但他话音未落,在谢文邺的平静中感觉可疑,心中有股不详的预感涌上。
谢文邺梭巡四周,觉得天意弄人,道:“多年前,我如今日这般立于此处,倾盆覆雨中,太师只是提及一句‘势知不可诚不欺,怀义者终成锈刀’便离去。此言将我困住多年,而今我才参悟此道,钟鸣鼎食,铁骨铮铮,你我满嘴的天下太平,却还是以百姓之名去换后人乘凉。满足者,是身在动乱外之人,而非你我这般,身在漩涡中肆意操控百姓生死之人。”
他暗暗吸了口气吐掉,在原地慢慢转了一圈,将魏都的一草一木刻入脑海中,待看向孔伐时,眼中只有释怀,续道:“我匡扶着百年世家,从未想过摧毁之人会是燕王,你说他是乱臣贼子,那太子的所作所为,在孔相眼中又算什么?如今的他,可是我眼中的先帝,而你又何尝不是我?”
孔伐甩袖怒道:“太子殿下远比先帝更出色!”
“是吗?”谢文邺面对他的义愤填膺一笑,“那太师为何不选择他,还是说,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不肯弯腰,有此储君,前朝的耻辱,又是谁人匍匐在地擦拭?”
雪若白羽,长埋丰都。
谢文邺道:“孔伐,你我不过照镜。”
孔伐大受震撼,反驳的话卡在喉间,面对谢文邺欲语还休,他思绪混乱,只想去证实一事,证实那个噩耗。
他欲踏出两步,可双腿如灌铅,无法动弹。
良久,他绷着身子问:“我只问你,太师他......”
谢文邺道:“越州城,冬日暖阳下,一把摇椅。”
骤然间,孔伐身子一晃,全身脱力,难以接受方重德之死,就像得知赵抑步了先帝后尘。
他未曾满足,却始终自责。
忽地他感觉胸腔有东西翻涌,令他如鲠在喉,握着油纸伞的手一松,伞面掉落在地,惊起一片积雪。
他们都站在风雪中。
漫天雪舞纷飞,恰似寒刀倾泻,杀尽世间风骨。
孔伐似是不信,喃喃再问:“......老师他,当真走了?”
谢文邺抿唇不语,用沉默回答他所问。
只见孔伐猛然跪落在地,喉间的腥甜溢出唇齿,蓦然洒落在雪地中,仿若落了一地红梅。
紫袍轰然倒地,高风峻节成沫。
府兵一拥而上,就在此时,谢文邺的臂膀被一道力气拽着。
他偏头看去,发现是火急火燎杀来的谢长清。
在谢长清身后的雪地里,落了一望无际的血色脚印。
谢文邺见状脸色大变,反手握着他检查道:“受伤了?!”
谢长清见他着急关心的样子时,开心一笑道:“爹,我没事,就小伤,走,儿子带你走。”
父子两人二话不说,朝着城门口的方向拔腿离去。
谢长清见他跑得吃力,走快两步拦下他的去路,快速在他面前背对蹲下身,喊道:“爹!上来我背你!”
谢文邺毫不犹豫跟上去,被他轻松背起,往城门的方向快速逃出。
眼看城门将到,偏偏竟在此时,四周涌出大批的步兵和骑兵,架起长弓和铁盾,逼停了谢长清的脚步。
父子二人紧锁眉梢,警惕看着四周,谢长清后退两步,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将父亲放下。
随后缓步走向府兵,再次将那把沾满鲜血的剑拔出,目光凌厉望着面前的铁墙。
从谢府离开后,他一路被人追杀,因旗花迟迟未见出现,他心生可疑,不得不弃了出城的机会,前去找镖队的踪迹,未料竟全军覆没。
他清楚这是一场苦战,来时未敢抱有活着的希望。
可他更明白,倘若今日不来,他的亲爹,昔日的权贵谢氏,恐在赵抑的手中死得不明不白,而天下人只能看到赵抑编造的谎言。
什么免死金牌,什么祖上恩荫,在权力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
后世之人所记住的,永远都是谢家屠洗东宫的罪恶,不会看见谢家为朝堂沥尽心血的世代。
府兵分流的人群中渐渐走出一人。
看见杨礼时,谢长清心中一凛,四周的府兵更因杨礼的出现骤增,里里外外围起了三层。
何其壮观的一幕,仅仅只是用来围剿谢家。
杨礼面无表情行至跟前,扫了眼站在不远处的谢文邺,道:“谢老爷,太子殿下召见您。”
谢文邺站在原地沉默不语,谢长清朝一侧挪去脚步,挡住他的视线道:“怎么?只召见我爹,不召见我吗?”
杨礼冷漠看着他说:“你毫无作用可言。”
闻言,谢长清冷笑一声道:“我若不能为太子所用,你觉得,还有谁能指挥静州的府兵?”
杨礼对他所言没有丝毫兴趣,只道:“有你的尸体便足够了。”
谢长清偏头朝谢文邺看去,挑眉道:“爹,我说这些人有眼无珠吧。”
话落的瞬间,一抹寒光乍现在杨礼前方,谢长清倏地举剑逼近,毫不犹豫挥向杨礼。
杨礼连连后撤,回手扯来一名府兵挡在跟前,让那活活府兵挨下这一剑。
长剑被拔出的瞬间,谢长清迅速回退一步,却还是被温热的鲜血溅了一身。
有府兵见状心惊,却迫于命令不敢违抗。
谢长清对此举不屑笑了声,四周乍现刀光剑影。
当所有人都举剑涌向谢长清时,他朝谢文邺大喊道:“爹!出城!搬救兵!”
谢文邺不作耽误,哪怕他痛心疾首,也不会辜负谢长清争取的生死一刻。
援兵在赵弦出去后便行动,冲向魏都紧闭的城门,城外抵挡的府兵欲回城,却被杨礼无情牺牲在外,护城河被血光染红,谯楼的弓箭手仍在不断抵御。
谢文邺捡起长剑护身,和守着城门的府兵对峙。
当年他能屠洗东宫,如今亦能拼尽全力对付府兵。
杨礼怒吼道:“把人给我拦下——”
话落的瞬间,谢长清再度破势而来,但这一次,杨礼不留他苟延残喘的机会。
随着长剑出鞘,他轻松挡下谢长清的攻势,嘲笑说:“谢怀然,在越州没有遇到过高手吧。”
说罢,他将谢长清的长剑一挑,迅速发起致命的进攻。
谢长清连忙闪避,轻笑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马蹄声从皇城的方向而来,众人的余光中瞥见一抹飒爽的身影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