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挽余光瞥见盘中的点心,嘴角不自觉扬起了笑,但并未往赵抑的方向看去,而是默不作声吃了起来。
“好吃吗?”赵抑淡淡问道。
姜挽别扭地点了点头,偷偷瞥了眼他,小声说:“好吃。”
赵抑落座一侧,拿起他批好的折书,随意翻看问道:“今日为何闹性子?”
姜挽手中的动作顿住,佯装无妨说:“没有闹,不过是有些心烦。”
“是吗?”赵抑反问,“若是心烦,便不要批改奏疏。”
姜挽一听,连忙把手中的点心放下,站起身看向他。
他还未开口,脚边就被赵抑丢来一本奏疏,随后听见赵抑说道:“赌气归赌气,若是撒在公事上,便卸职在宫里歇着。”
赵抑的语气虽温润平静,却带着威慑力在其中,叫人心生慌乱。
话落间,姜挽倏地跪落在地,连脚边的奏疏都不敢捡,紧张谢罪道:“主子饶恕!”
赵抑扫了眼手肘边的金盘,里头是被姜挽吃了两口的点心。
他睨着地上的人,问道:“今日宫人来传,你将殿内的红梅撤去,午间还命人剪去御花园所有的梅花,这是为何?”
姜挽垂首看着地面,抿唇不语半晌,直到视线中出现一只修长的手,把他的下颚轻轻抬起。
他对视上赵抑的双眼时,下颚的手也随之松开,此时此刻,姜挽就算想躲,也都无济于事了。
姜挽清楚赵抑不喜重复发问,若是自己不说,恐怕跪上一晚也不意外。
他稍作掂量后缓缓说道:“阿挽不喜欢红梅。”
赵抑抬了抬眼帘,语调微扬,“哦?”
姜挽双手拽着身上的衣袍,眼神闪躲道:“因为,你会想到旁人。”
说罢,他骤然将头垂下,不再看赵抑审视的目光。
未料安静须臾后,竟听见赵抑轻声一笑,令姜挽再度抬头看去,不解他为何发笑。
“主子......”他眼中闪过羞愧和难过,此刻跪坐在地,瞧着楚楚可怜。
赵抑道:“可是太后说了什么?”
姜挽不语,用沉默回答了他的话。
赵抑抬手支着额角看他,打量他委屈的模样,慢声说道:“但你剪不完这世上的红梅,又该如何是好?”
他说的话叫人难以捉摸,似乎在承认着什么,又叫人不敢轻易揣测。
哪怕姜挽近身伺候,也总是小心翼翼着,一旦发现赵抑有不满,他亦如旁人那般跪地恕罪。
姜挽声若蚊蝇道:“只要在你看得见的地方没有便可。”
赵抑却道:“他如今的确在孤看不见的地方。”
刹那间,姜挽蓦然直起身,跪着朝他靠近,神色着急,双手拽着他的衣袍一角,难掩脸上的落寞和受伤,“主子,即便如此,阿挽也可以忍着,可你能否不要立后?”
赵抑问他:“孤若不立后,在如今形势之下,面对这群大臣,可还有更好的笼络方式?”
他可以不碰任何人,只需利用权臣联姻,为他摆脱裴姬的势力即可。
而非像如今这般,人心不齐,难以掌控。
这一点姜挽自然明白,只是他想拖着,他不想自己像个玩物般身处宫中,仿佛毫无作用,更不愿在前朝永居吏部侍郎一职,被人胜作一筹压在头上。
姜挽贴近赵抑,仰头说道:“主子,我可以为你遮风挡雨啊,我能想方设法牵制他们,让他们不敢有异心。”
赵抑支着额角的手放下,指尖轻触他的脸颊说:“那你可知,即便说出此话之人是他,孤也会立后?”
只见姜挽跌坐在地上,怔愣看着他,心中好似明白了什么。
原来面前的人,爱的不是一株红梅,而是征服欲,是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红梅虽不是独一无二的,却是不可代替的。
他喃喃自语道:“他到底有何值得留恋......”
赵抑听见了他的话,并未回应,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种种,心中未曾触动,却觉得可惜可叹。
这天底间,唯有沈凭清楚自己有多想摧毁他、折磨他。
只有被碾碎的那一刻,苦苦求饶之时,才是最能让人有所动容的。
赵抑阖眼假寐,摇了摇头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蓦然间,姜挽面色一僵,从今往后,因这句话而感到前所未有的煎熬。
翌日逢下朝后,百官散去,张岷和官吏行走在宫道中,忽然听见后方传来声音。
他循声回头看去,只见姜挽带笑迎面上前,行至跟前后,两人相互见礼。
张岷贵为宰相,其实应当受着下属行礼。
但人人皆知姜挽是御前之人,未免惹祸上身,众人都会对姜挽礼让几分。
此刻两人走在百官后方,几句寒暄过去,张岷率先问道:“不知有何能相助姜大人?”
在众人眼中,姜挽皆是勤慎肃恭的模样,哪怕因居住寝宫被御史台暗讽时,他也能大方拜谢对方。
他与朝臣都保持着距离,既不拉拢,也不当说客,安分守己,以至于旁人找不到拒绝他的理由。
听见张岷的问话,姜挽先行一礼,而后才道:“今日见朝臣为了粮仓各持己见,似乎有意换下潘淋漓接手鸦川口。但下官听闻大人先前提及有关兵符一事,此事能快速平息如今局势,下官想替太子殿下询问一番,不知大人对此事商榷得如何?”
张岷目光顿了顿,当即明白他想打听其中细节,“姜大人可有妙计?”
姜挽卑躬笑道:“不过一点拙见罢了。”
张岷左右梭巡了圈,抬手朝着宫道一侧示意,“此事借一步说话。”
大雪纷飞,马车在湿漉漉的地上碾过,最终急停在苏宅的门前。
两抹身影快速穿过长廊,来到方重德厢房门前,恰好瞧见大夫背着药箱走出。
大夫朝着赶来的两人行礼,“殿下,大公子。”
赵或急忙问道:“老师如何了?”
大夫面带愁容,随后远离了些厢房,立在转角的廊下,朝他们禀报情况。
“太师如今的身子每况愈下,还请二位不要再让他受惊了,否则难保他......”大夫长叹说道。
沈凭皱眉问:“若是好生调养,需多少时日方可痊愈?”
大夫欲言又止半晌,脸色为难,终不敢回答。
赵或命道:“且实话实说,不会怪罪于你。”
随后见大夫无奈摇头,叹道:“实不相瞒二位,生老病死,只看天命。”
话落间,赵或和沈凭相视一眼,心中骇然之余明白无力回天。
那日虞娘将真相告知后,方重德没能等她说完,在剧烈的咳嗽声中吐血晕倒,之后便一病不起,反复陷入昏迷中,越发病重,众人心急如焚,唯有轮值照顾方重德,对东宫闭口不谈。
今日赵或等人本在官署议事,商榷预防外寇抢夺粮食之事,不料苏宅的管事来传,方重德喂不进去药,甚至还见血丝渗出嘴角。
他们听闻后立刻快马赶来,眼下方重德虽能喝药,但仍旧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
方重德气急攻心,难以接受真相导致病危。
虞娘在这期间曾来探望,却被赵或拒之门外,事已至此,唯有等方重德醒来再做下一步打算。
晚间官署突来急报传赵或前去,沈凭还留在厢房中候着。
用完晚膳后,沈凭觉得屋内闷重,轻手轻脚入了内室,将窗户打开一条缝,转身之际,陡然对视上方重德睁开的双眼。
一缕寒风把帷幕轻轻吹动,床榻上的老者眼眸浑浊,在病中失了生机。
沈凭惊魂未定之余,忙不迭来到榻边,握住伸出被褥的枯手,低声说:“太师,你稍等我一会儿,我去传大夫来。”
但方重德费力拉住他,慢慢摇了摇头,呢喃道:“不必了......”
他咽了下干涩的喉咙又道:“......扶我起来。”
沈凭闻言连忙动作,小心翼翼将人扶在榻边,随后取来温水喂下。
屋内通风透气片刻,方重德的精神好了些许,看了眼窗口,朝沈凭说道:“我想吹吹风。”
沈凭不能如他所愿,但将窗户开大些许,让厚重的药味散去,再去添了炭火,屋内清爽又暖和。
在他默默做完一切后,方重德拍了拍床榻,示意他在身边坐下。
老人瞧着病怏怏的,但思绪清醒,沉思少顷才问:“一切可还安好?”
沈凭浅浅笑道:“很好,有惊临在。”
方重德点了点头,欣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殿下在任何事情上都能触类旁通,作为老师见到他成长,也能放下心来了。”
“太师。”沈凭脸色微变,看着他衰老病白的面容,“惊临比任何人都需要你,还有画秋也是,他还没回来。”
方重德知道他在安抚自己,听见苏尝玉时,眼底添几分惆怅和不舍。
老人扯出一抹苦笑说:“是啊,还有画秋这孩子。”
可他唯有长叹,中州这一趟必须有人去走,未来所有事情才会圆满。
沈凭轻声说:“太师,今年冬至我们要一起吃汤圆。”
方重德颔首一笑,不由回想起虞娘所言,转而问道:“虞娘那厢呢?”
谈起虞娘,在方重德晕倒之后,她被送回客栈中。
沈凭把虞娘探望的事情告知,询问方重德的打算。
方重德沉吟少顷道:“让她走吧,替我转告她,此事老身无能为力。”
沈凭神情顿了下,遂答应了他所请,“太师,惊临会让你与赵抑见上一面的。”
然而方重德却道:“此事听天由命吧,老身并未对不起他,见面也不会改变什么。”
他眼底有几分黯然,藏着遗憾在其中,百感交集。
沈凭道:“太师且好生养着身子,今后的事情安心交给惊临,你也能少一些操劳了。”
话落,只听见屋外传来敲门声,随后见沈凭起身往门口而去。
开门的瞬间,他看见火急火燎的莫笑时,意识到官署有事发生。
他偏头看了眼方重德,示意莫笑噤声,然后走出厢房,慢慢将门阖上,走远些许才让莫笑开口。
莫笑道:“大公子,北越山出事了,冯奇在边陲巡防时,遭到黑蛇部伪装的商队埋伏,冯奇负伤回营时又被跟踪,黑蛇部接连三日伏击辎重,夺了营地的粮食。”
沈凭愕然,询问道:“眼下众人有何打算?”
莫笑道:“殿下需调动镖局所用,还请大公子移步去官署一趟。”
“好。”沈凭忙声应下,但转念想到屋内的方重德,思索间,他朝莫笑下令,“去传大夫前来,就说太师醒了,另外你留下照顾太师,无论外面发生何事,都不许告知太师,婉拒所有人的拜访。”
话落,莫笑应声退下去寻大夫,沈凭整理了一番思绪后回到厢房。
在入冬之前,众人的注意力皆放在北越山的防守中。
越州被收复的最初时期,北越山还称得上太平,直至大魏和南诏联姻,外族意识大魏日渐强盛,不甘落后,每逢秋收之际,时常对越静两州骚扰。
这些外族并非整体,而是分作零散部族,个别部族骁勇善战,抢夺之举层出不穷。
外族不如大魏富庶,向内掠夺已不能满足他们,得知魏都宫变开始虎视眈眈,且西北的冬日漫长,外寇缺乏粮食,更不会善罢甘休。
赵或曾与之交锋,对此最清楚不过,当年他和贺宽讨伐外族时,率先作出的决定就是断粮,断粮能打乱敌方的计划。
敌军改变计划便会落入圈套,赵或借此一举歼灭敌军,将其赶到了北越山外,打响威名。
想不到短短数年过去,这些人竟又蠢蠢欲动,借此计再犯,显然知晓赵或需守着越州,朝廷不会增援,外族才敢有恃毋恐。
赵或不会让他们如尝所愿,但心知如今不宜起战事,否则他们会遭内外夹击。
越州这层堡垒一倒,烽火将再次卷席越州这片阔土,甚至连累静州,来之不易的和平将付之一炬,世间又是生灵涂炭。
沈凭赶到官署前,还未下马车,掀开帷裳时就看见迎上前的赵或。
赵或将他接住,快步朝着办差房而去,途中沈凭把方重德的事情大致转告。
推门而去,入眼瞧见沙盘一侧围着钟嚣等人,大家的神色一片凝重。
互相行礼后,钟嚣率先说道:“大公子,北越军营的辎重被抢,如今营地所剩粮食不多,若是起了战事就要面临后撤防线。此举绝不能发生,未免损失惨重,眼下需我们急需苏沈镖局的路线,快速把粮食补给到位。”
赵或往一侧挪步,让沈凭能立于沙盘正前方,把一根竹条递了过去。
沈凭接过竹条,将镖局的路线推演出来,不出片刻,众人大致摸清了方向。
谢长清先执一枚旗子在手,把棋子安插在一处官道上,认真说道:“此地可作为交接点,四周派斥候探路,在抵达后备营前,命二营副将邱成归派人接应,不出三日便能把粮食送达。”
赵或并未给出意见,而是看向钟嚣,示意他先发言。
钟嚣道:“谢大人的计划可行,但营地和辎重被袭击后,眼下二营能增援的人手不多,若是后备营再无人可用,只怕又会遭到埋伏。”
说罢,他们都朝着赵或看去,只见赵或接过沈凭手中的竹条,指向后备营的位置道:“镖局直入后备营交接,离开时镖队换路,走往北越军营的粮道,而辎重车走商道绕路回营。”
众人立刻明白要用障眼法,如今苏沈镖局有行驶粮道的权力,自然不会被怀疑,且镖局的出现能引起注意,伪装增援,避免营地派兵。
钟嚣道:“属下这就命人肃清商道。”
赵或点头说:“做得隐蔽些。”
说罢,他转头看向谢长清又道:“邱成归嗜杀,留着能镇守营地,但是无人能确保镖局的安危,先前你追踪草寇跨越两州,可有更好的办法?”
谢长清扫了眼沙盘,端详粮道途径的方向,抬手指向临近静州一处小镇,说道:“可以派骄阳在此埋伏,两州交界矮山众多,我先前埋伏过也知道哪里合适。如今知晓静州实际情况的人不多,只要我派人放出互市有交易的风声,镖队途经此地,这一带的部族定不会放过掠夺的机会,我们只需诱敌深入,将部分部族一网打尽。”
赵或道:“好,镖局的后路交给你来开。”
他转头看向待命的李冠说:“传消息给镖队,按照钟大人的计划去走,粮食护送一事可以即刻安排。”
但是钟嚣突然皱眉问道:“殿下,那边陲被扰一事......”
赵或道:“外寇要粮食,本王可以给。”
谢长清顿感诧异,“你要谈和?”
见赵或颔首承认,一侧的钟嚣思索片刻后说:“谈和的确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一旦收到战事欲起的风声,难保下令让潘淋漓带人攻入粮仓,一步步打入越州城。”
“不错。”赵或把手中的竹条放下,扶着腰间的吞山啸,视线落在面前的沙盘,“冯奇从前和官州和南诏商贾常打交道,谈判的胜算比开战大,计算着时日,见初和画秋也快抵达中州了,我们还需要备战。倘若真的要打起来,在冬至前必须速战速决,绝不可恋战。”
前去中州的官道见一辆马车疾驰,离开鸦川口也摆脱了夜间赶路。
苏尝玉为了庆祝不必昼夜颠倒,睁着眼珠子先熬一夜,避免白日里贪睡。
夜里睡不着,他身处厢房踱步良久,忽地心生一计,决定出去打听附近的商机。
入夜的好处是能掩盖行踪,若是身处花天酒地之处,他长袖善舞一番也能摸索出门道。
只是他的计划被打断了,因为前脚刚踏出门,衣领就被人拽住拖回,能有这胆子的,除贺宽没谁了。
他带着生气回首,入眼瞧见贺宽略显凝重的神色,当即察觉不妙。
苏尝玉嫌弃地扬开他的手,当门被关上时,贺宽将怀里的书信取出,压在桌上等他来拿。
结果苏尝玉过来取了,他又不松手,惹得苏尝玉又瞪他一眼。
“松开。”苏尝玉对他这些小动作忍无可忍。
贺宽冷着脸说:“你先答应我一事,看了不许乱跑哭闹。”
听见这话,苏尝玉更不悦了,他又不是小孩。
可书信上方的落款是沈凭的笔迹,定是越州传来的消息,他心里着急,没有不看的理由。
他想推开贺宽,但是相比之下,更显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书信还没看到,他差点急红了眼,满腹不悦道:“贺见初你给我!你不给我,我现在立马哭!”
贺宽抿唇想了想,竟道:“那你先哭了吧,这样看完信你就哭不动了。”
苏尝玉:“......”
真是木头。
但为了看信,苏尝玉只能先答应他的要求。
他不是爱哭的人,除了方重德以外,他只在贺宽面前忍不住眼泪,目前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