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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关山(封藏)


站在人群外的赵或闻言顿时拔高声命人让路,人潮很快随着官兵的驱散远离了林金伟,他们也在百姓散开之时看清了前方状况。
带着满身伤痕的林金伟此刻正跪在地上,残破不堪的衣衫被鲜血染红,而他怀中正紧紧抱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幼童尸首。
他们认出来那是林金伟等人一直护着的孩子,眼下却死于非命了,林金伟身侧站着的仍旧还是无籍的难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清晰可见的伤口,而在他们脚边是四处散落的包袱。
沈凭见状立刻下令命人传大夫,随后快步来到林金伟的面前蹲下身,他看着那死不瞑目的孩子时如鲠在喉,嘴唇微张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来,身体更是处于一种宕机的状态。
生在和平时代的他,此刻为眼前这种无法无天,猖獗谋害的场面而感到窒息。
林金伟知道他们来到后一直埋头在尸体中,不愿抬首与之对视,但是他们能清晰看见他剧烈颤抖的肩膀,那是隐忍着巨大的悲伤时所致,他无声的痛哭让沈凭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令他觉得此刻说出任何安慰的话都如同羞辱对方。
站在一侧的赵或察觉到他的不妥,立即命人疏散人群,大夫很快赶来了此地为难民检查伤势。
正当赵或想要询问难民有关今夜发生之事时,看到吕庆保和唐昌民匆匆赶来。
沈凭一直陪在林金伟的身侧,他留意着对方的情绪变化,那是在唐昌民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他注意到林金伟神色出现警惕,身子更是有瞬间的僵硬。
他带着疑惑偏头朝狼藉的四周看去,发现所有的难民都埋头于胸,即便有人抬眼悄悄往他们看来,都在被发现时惊恐地低下头去。
沈凭整理了下情绪,不断说服自己去接纳如今发生的每一件事。
他手心用力攥着衣袍,敛起眼底的愧色看向林金伟,将声音压得很低说:“逝者安息。”
但是林金伟仍旧沉默着。
沈凭不敢再直视怀里的孩子,但他知道这个孩子和林金伟甚至其他人没有血缘关系。无籍难民千千万,这个孩子是一对饿死的夫妇托孤给他们,原本林金伟打算有了户籍后,给孩子找个清贫人家收养,不必跟着一把年纪的他受苦受累,可如今却亲眼看着这个孩子葬身眼前。
“林叔,相信我。”沈凭目光坚定地望着他,“定会还你们一个结果。”
话落须臾,才见林金伟缓缓转过头来,布满血丝的双眼带着绝望和不甘看着他,最终眼眶兜不住他的一行泪水,从那沧桑的皱纹滑落在孩子的尸首上。
沈怀建得知此事后去见了林金伟,当晚众人都想方设法希望能从难民口中得到些线索,但是都无疾而终,很明显察觉到难民刻意和众人保持距离,他们以一种自我保护的状态将自己圈起来。
唯独沈怀建出现之时,林金伟才自愿说出了第一句话。
当时众人想要借助沈怀建去调查事故线索,但是林金伟见到其余人在场都闭口不谈,只是闷闷不乐坐在沈怀建的面前。
赵或见状把其余人遣退离开驿站四周,带着沈凭悄无声息进了隔壁的厢房,透过他们厢房打开的窗户听到了事情的原委。
这些难民们都被安顿了起来,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却被安排在歧视他们的百姓居所之中。
林金伟声音带着颤抖说:“只要我打开门,残羹烂菜都会扑面而来,后来我们躲着,藏着,避开家家户户吃饭的时辰出去找吃的,我光明正大花钱买的食物,到了他们嘴边成了乞讨!沈大人!我们没办法忍受,我们只能逃,只能离开。”
只是谁会想到偏偏遇到匪徒,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他们躲避不成,逃命无路,最后被人凌虐于刀下。
他的语气越说越激动,到了后面成了放声大哭,那种无助的悲伤几乎响彻整个厢房。
而在隔壁的赵或听闻后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眨眼间跨步走向桌面放着的吞山啸,带着勃然大怒去找唐昌民算账。
沈凭快步冲向厢房门前张手拦住他的去路,两人无法张声,以免被听见动静,所以沈凭只能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要鲁莽行事。
赵或气得呼吸加重,胸膛更是急促地起伏着,双眼怒火中烧,沈凭也看出他在拼命克制自我。
绝望的哭声在最后还是隐隐消失在了漫漫长夜里,当沈怀建把人送走之后,折返回厢房时看到意料之中的两人站在里面。
这一次赵或没有把安顿的事情交给任何人,而是和沈凭亲力亲为选了茶楼给他们暂时落脚,并且派人送信给贺宽,命他查出林金伟的旧籍。
经此一事,沈凭知道沈怀建恐怕再难下定决心离开启州。
但是他念及沈怀建的安危,且《明盛大典》关乎他回京复命,在今晚更知事态愈发复杂,他实在不能安心把沈怀建留在鸦川口,索性把剿匪的事情全盘托出。
沈怀建凝重的神色中看到了一丝波澜,沈凭捕捉到这瞬间的变化,欲打算多劝几句时,忽见他眼神沉重看着自己。
不过,这一次沈怀建望着他时只道:“幸观形与色,窥辨仁与恶。”
沈凭一时间缄默,因为他听懂了沈怀建为自己提的字,让他在此时彻彻底底明白一件事。
他是魏朝的三品官员,不是游手好闲的沈幸仁了,沈怀建此刻在提醒他,面对百姓的沉冤莫白,就该为其伸张正义,而不是纸上谈兵。
不日后,沈怀建在赵或的安排下,秘密离开了鸦川口,朝着启州城的方向而去,待这件事情尘埃落定后众人会在启州城相见,届时再护送《明盛大典》回魏都。
安顿难民一事是出自唐昌民之手,明知难免因无籍易被排挤,却仍旧将住宅安顿在其中,驱赶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只是他们不知唐昌民当初这样安排的居心。
为了进一步调查,沈凭利用职权暂免他参与查案事宜,决定循序渐进将他推出局外,让遇刺案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和唐昌民为同级,但却有一点微妙的差距在其中,他来启州身负的是接替秘书监职务,乃正三品,在唐昌民的从三品之上,这也是他来到启州后受得起对方行礼的主要原因。
而身为皇子的赵或虽然能直接下令罢免唐昌民,但是他身后有庞大的世家派,如果不能名正言顺找到理由罢免清流派的唐昌民,只怕这件事情传到远在魏都的朝廷后,势必又要掀起一阵风波。
然而,在他们计划好了一切欲行动之际,不料突然收到来自贺宽的消息。
骠骑府在两州交界抓到落跑的匪徒,经过拷问得知是杀害难民的凶手之一,匪徒一口咬定这件事情是自己所谋划,和其余人无关,恰巧想要劫财不成才失手杀了人。
此消息一出,无疑让人感到猝不及防,计划赶不上的变化,也彻底搅乱他们行动,让事态的发展往另一个方向演变,成了难民自愿选择出逃才被匪徒杀害,而非因为遭受百姓的排挤才导致悲剧发生,令唐昌民洗清刻意设陷欺压难民的嫌疑。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30章 来信
贺宽将匪徒从越州押至启州的大牢中, 他虽带了骠骑兵来,但人数并不多,只因掌管两州府兵的官员都是各司其职, 不宜喧宾夺主。
经过难民被害一事后, 赵或对启州心有存疑, 他做不到毫无防备动用启州的府兵,就必须要用到曾并肩作战过的越州骠骑府。
此次抓到匪徒的时机来得恰好,贺宽虽带了零散几人前来, 实际上在入到启州的途中将人布防妥当,一旦下了命令, 埋藏在暗处的骠骑兵便会成为一把利刃, 指哪打哪。
沈凭跟随着赵或前去牢房中审讯匪徒, 贺宽则借着守护百姓那冠冕堂皇的理由去了鸦川关口。
牢房中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将其余囚犯吓得不轻, 沈凭和赵或站在牢房中,面无表情看着被严刑拷打的匪徒。
赵或总是时不时转头瞥一眼身边的人, 但见到那波澜不惊的脸色时又转头回去, 生怕错过什么精彩的神色变化似的。
而沈凭那厢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实际上内心一直心慌意乱着。
他生平未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即便在影视剧中也有一定尺度把控, 可眼前这一幕, 哪怕拿鲜血淋漓来形容都是保守的。若非有厚重的氅衣将他裹住,他袖下轻颤的手恐怕要成为赵或的笑柄。
一炷香后,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唯独剩下那做誊录的人未曾停笔, 寒冬腊月里, 录事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水。
待见到那录事将毛笔搁置下的那一刻, 角落里站着的两抹身影动了下, 两人一前一后抬脚朝录事的方向走去。
沈凭仔细地把爰书从头到尾看完,眉头也随之微微皱起,“太详细了。”
甚至详细到连林金伟出门的时辰都能说得出来,实在过分离奇。
这也是赵或看到时所感到意外之处,他扫了眼不远处那奄奄一息的匪徒,道:“你指的是有备而来还是苦肉计?”
沈凭不得不承认他的敏锐,也逐渐习惯两人在事态嗅觉上的同频反应,“那他为什么要用苦肉计折磨自己?”
如果是蓄谋已久的话,说明从林金伟等人被安顿时起,难民们便已经被匪徒盯上了。
但匪徒即便丧心病狂也并不愚蠢,明知劫财却挑身无分文的难民下手,何至于此?
若是苦肉计,何须演得如此逼真去掩饰杀人的事实?
无论是哪个行为都是疑点重重,所以当沈凭反问的时候,赵或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陷入了沉思。
在他们思考时,忽然听见牢房外有脚步声急匆匆赶来,两人同时抬首朝外看去,只见一袭劲装的贺宽风尘仆仆出现在众人眼中。
赵或和沈凭对视了一眼,随后抬脚朝着牢房外走去,狱吏等人见赵或离开后也悉数跟上脚步出去,不一会儿,牢房内便只剩沈凭一人。
他拿着爰书朝着牢门外边走边看,但在经过那皮开肉绽的匪徒时,除了嗅到一阵浓郁的血腥味之外,他的余光还察觉有一道目光投向自己。
这偌大的牢房中不见旁人,所以他很快就锁定是那匪徒朝自己看来,当他毫不犹豫转向那匪徒的方向时,果不其然对视上一双阴沉的血眼。
刹那间他的内心不由颤了下,并非因这双眼睛中的戾气让他感到发寒,而是那匪徒的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容。
沈凭很快将自己镇定住,慢慢卷起手中的爰书转身朝他走去,神色如常看着他,思忖须臾后道:“受何人指使?”
过了晌午,天色竟愈发变得阴暗起来,沈凭从大牢出来后,能看见脚下才被扫净的青砖地面,被扫开的雪堆渐渐融在路边两侧,他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但还是止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出了大牢片刻,远处停着的马车逐渐朝他行驶而来,待到马车来到面前,一直陷在思绪里的沈凭才回过神来,入眼除了看见车夫外,还见裹着大衣跟在马车一侧的唐昌民出现在眼前。
“唐大人?”沈凭转头看了看四周,后知后觉发现没有赵或的身影。
唐昌民低眉顺眼说道:“天
寒地冻,还要大公子亲自前来为下官的烂摊子操心,这几日菜菜总把您挂在嘴边惦记着,下官也跟着忧心,便来亲自接一趟大公子。”
他低垂着眉眼并未抬头看沈凭,双肩内扣将身子放低,如此卑躬屈膝的姿态总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
沈凭只是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转而抬眼看了看天空,大雪后的天边仍旧带着些灰色,刮过身上的风如刺骨的寒冰,叫人昏昏欲睡,也让他感觉到身体疲惫,有种得了感冒的错觉涌上心头。
自打匪徒被抓之后,他们如今算得上是一条船的人,难民被杀的事情根本怪罪不到唐昌民的头上,沈凭索性为他找了个办事不周的罪名担着,将查案事宜都包揽在自己身上,让他去办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至于功劳苦劳沈凭更是一个不要,如今他把百姓对唐昌民失去的信心保住,才换得眼前的百依百顺。
沈凭缓缓朝着马车走去,眼看上车之前,他似乎记起什么事情,偏头朝身旁恭敬站着的唐昌民看去,道:“匪徒死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像是一件平常发生的事情。
唐昌民垂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举起双手递到他的面前,让他方便借力扶着利用自己上马车。
沈凭并未伸手去扶,只续道:“他说,今夜他会死在迷宫里,终有一场大火会吞噬鸦川口。”
说着,他好像又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问了句唐昌民,“我想去看看这场大火,到底会是什么。”
但他没等对方回答,又好像根本不指望能得到什么答案,转头上了马车,当那帷裳落下时,车厢内传出一声无奈的叹气。
马车朝着驿站的方向回去,沈凭回到驿站时看到正在用膳的赵或,他脚步顿足了下,最终还是选择朝着那不起眼的角落走去。
赵或的对面摆放着一副干净的碗筷,就像是为来人专门准备的,所以在沈凭坐下后,顺其自然拿起来长箸和他一起用膳。
不过沈凭才吃下第一口热汤暖身,就看到面前缓缓推来一封书信,当他看到那信上的落款时神色一顿,随后悄无声息把信拿起,神情自然的将信打开。
待他看完之后又若无其事将长箸拾起,慢悠悠地吃起来,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但他却能清楚感觉到,面前有一道炙热的目光盯着自己不放。
两人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吃完一顿饭,待沈凭把长箸搁置那一刻,抬眼正好对上赵或的视线。
他淡淡扫了眼问道:“殿下自己不吃,却监视旁人用餐,这是个什么毛病?”
赵或冷哼一声,拿起冷茶喝下一口说:“本王再不盯着,抓到再多的囚犯就会被你杀光。”
沈凭表现得很意外,道:“难道不是殿下命人下手重才致死的吗?”
随着茶杯被赵或重重落在桌上,他那如猎虎的双眼隐约带着杀气,凝视沈凭道:“你敢再说一遍,今日本王就让你再进一次牢房。”
只见沈凭淡定地笑了笑说:“殿下,我可是良民百姓,何况人家还有不在场证明。”
赵或道:“谁?”
沈凭道:“你。”
他的回答让赵或哑然,即使沈凭是最后离开牢房,也没人能证明是他动手让囚犯死去,或许真的是失血过多才致死。
其实赵或并不会拿沈凭如何,因为那匪徒于他而言已毫无作用,只是他想验证面前的人是不是披着羊皮的狼,会不会因怀恨而变得心狠手辣,把他们同踩着的船给掀翻,去帮清流派掩饰罪行。
沈凭见他没有继续纠缠这个事情,索性拿出刚才那封信摊开说:“陈写来信托我相助一件事情。”
赵或没等他说下去,一口回绝道:“不帮。”
未料被拒绝得快,沈凭怔了下,知道赵或对自己不信任,知晓方才对于匪徒死亡一事没有主动解释,心知难免让对方有所怀疑,只是匪徒的确是失血过多而亡,他懒得解释罢了,毕竟言多必失,也避免被追问。
他很有耐心地和赵或周旋,把他的拒绝当作耳旁风,接着说:“信中提及一人,今年秋闱中脱颖而出的一位探花郎,此人出生越州,在赶考时因摘荣上京参加秋闱。如今收到乡亲数月前给他寄来的书信,得知弟弟失踪,他多方打听猜测弟弟可能在启州,眼下他被公事绊脚难以抽身,希望我们能出手相助于他。”
话落,只听见赵或嗤笑道:“这魏都到底还是让他迷乱了眼,分不清是前途重要还是弟弟重要。”
沈凭没有回他的话,世间常态,没有一把秤能平衡人的选择,没有一句话能解释人的所想。
毕竟如今的他只知道自己要活着,只要对活着有益无害的事情,他可以去做,旁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担心这个孩子死了。”他压低声道。
赵或眉头一皱,听懂他话有所指,想起那日林金伟抱着的那个孩子,神情变得颇为肃然起来,“你不查一查又如何知道?”
话音刚落,只见沈凭这会儿变得无辜起来,带着失落看他道:“我这不是单枪匹马漫无目的嘛。”
赵或登时反应过来自己入了套,但后路又被堵死,拉不下脸去推翻不帮忙的话,只能硬着头皮瞪住他那狡猾的双眸吼道:“沈幸仁,我真的受够你了!”
沈凭失笑一声,笑脸盈盈看着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放软的语气里带了些哄人的滋味,“那我用匪徒临死前的遗言,去换殿下这一次相助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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