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临琛要掌握舆论,要天下人的口舌动向在自己的引导下,既不能靠邸报,也不能总靠着小官吏们口口相传和百姓们的私下八卦,都太慢了。
报纸报社,也算是应运而出的东西了。
安临琛简单翻了两页,对上面的内容有些失望。
他当时给后宫布置的作业是‘帝厌恶小脚’,算是一种命题作文了。
如今到他手里的文稿,却没有一篇是敢直白命题的文章。
写的东西都大同小异,多是大脚女子嫁入夫家得到宠爱,家庭和睦,公婆宠爱,一家和谐。少数写着男子专门求取大脚女子,因为大脚女子干活更麻利更旺家,进而受到欢迎和爱戴。
行文里看得出女子的细腻和共情处,但更多的是她们长期被拘谨和压抑的内心。
没有一篇文章出发点是女人本身,她们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成为一个‘好儿媳’、‘世人眼中贤惠淑德的女子’、‘有人求娶的贤良女子’。
章章不同,篇篇相似。
安临琛一目十行扫完整本‘报纸’,放到边上、微微叹气沉思不语。
不能说这些人的不对,是他的想法放在现在太过石破天惊。
从以前到现在的大锦,女本弱女该弱的思想枷锁重重加压,延续了千百年,女子们追求也慢慢变成只要家宅安宁、夫妻恩爱了。
这哪里是他一句话、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何况后宫中人知道这是写给皇帝看的,就算有想法也不敢流露太多。
是时候找枪手了。
毕竟这世界的一切都是新生,那么思想自然也要跟着新生。
长顺被这一声叹气吓得腿又开始发软。
陛下又又又发现了什么吗!
他他他,没做出什么惹得陛下不喜之事吧?
难道今天来求见皇帝是个错误?
长顺脑袋上形象地出现了两条非常宽的面条泪。
安临琛回神:“……”
很好,这么大的心声想看不到都难。
安临琛:“嗯,做得还不错。这些稿子里有不少能用的。但是这般排版不太行。后面的事情会另行通知,先下去吧。”
长顺战战兢兢,却没立刻走。
安临琛:“嗯?还有何事?”
长顺深吸一口气:“陛下,储秀宫各位小主听说内廷现下开展了一个‘扫盲班’活动。不少小主表示她们也能尽一份力。可以教授一些愿意去她们那的宫人们,为陛下分忧。为夫子分忧。”
也是听到了扫盲班只需要教些基础的识字,不少编不出故事的庶妃们都将目光转移了过来。尤其是一些小脚庶妃,她们非常明确的感受到陛下对裹脚这一习俗的不喜,自是着急给自己找出路。
若是能抓住这个教书的机会,哪怕只是一点小恩小惠,但施出去总没坏处。
说不得未来就是救命稻草呢。
安临琛扬眉,会主动找活干了?
倒也不是不可以。
安临琛点头:“如此,先内部排出个章程,若是可行就直接进行,另自愿原则,不拘太监还是宫女都可一起听课。”
长顺:“是!”
安临琛:“行了,下去吧。”
长顺:“小的告退。”
长顺行礼结束就退了出去,安临琛仍旧坐在原位没动,手指敲击着桌面,一脸深沉。
麦冬同样老实的站在桌案后面一动不动,心里却在唱着悲悲戚戚的调子——这明晃晃拉人、结党营私的手段,陛下怎么还答应呀,也不管管,以后这后宫怕是能被渗成筛子哦。
唉,咱家受累,多忙忙多看着点吧……
也不知道圣上是不是也在想这件事,难不成是故意的?
嗯!一定是这样,得提醒自己看好的那几个小子小心些。
安临琛没有注意到麦冬在想些什么东西。
他的关注点放在了另一个重要的点上:刚拿到报纸的时候他才想到,这个世界的造纸术和印刷术发展得如何他不知道。
而想要发行一版面向全国的报纸。哪怕做成月刊,也是很大手笔了。
现下的技术能够支撑他发行吗?
安临琛直接百度了下麦冬。
麦冬果然了解。
“陛下,不必担忧,如今的印刷业很发达的。光是宋大家的《天工开物》一书就有详细记载,给了不少人出路。现今的手工造纸已相当发达,品种繁多。”
“且内廷织染局下有印染司,陛下可以先行让内廷试验一下这‘报纸’需求。”
安临琛:“嗯?宫内的所有纸张都是自己做的?”
麦冬:“那倒不是,织染局主要是做衣服的,纸张只是附带。通常宫内书写的纸张都是安徽宣州府进贡的宣纸。其他各类纸张也是出宫采买居多。并没有大批量生产。”
纸张也算是民间使用非常频繁的东西,朝廷若是插手,少做点供自己用没什么,若是大范围制作,就有与民争利的由头让人攻击诟病了。
“至于印刷术,现今都是活字印刷,不过版印、套印、彩印的手艺同样是主流存在。宫中藏书众多,同样有不少懂得这方面手艺的人。”
前朝皇帝想求长生,经文抄本就没断过,印刷的人和物件都整齐的存放着呢。
安临琛直击重点:“那现在都能生产些什么纸张?造价几何,速度如何?”
据他所知,现代用来印刷报刊课本的纸张叫新闻纸。纸质松轻、有较好的弹性、吸墨性能好,保证了油墨能较好地固着在纸面上。
除却不宜长期存放,保存时间短,没什么缺点。
但显然,这对于一份想要用来售卖的报纸来说,并不算缺点。
他想要在这个时代找一份新闻纸的替代品。
麦冬心声里小人挠头:“造价有贵有贱,速度很快,各地都有靠着纸张发家的大户。在臣看来,如今的制纸工艺挺成熟。”
陛下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他有点不明白圣上为什么会突然将话题跳到这里。
不管哪里缺纸,宫里都不会缺。
不过既然陛下问了,他老实作答就是。
安临琛白了一眼:“仔细介绍,哪些地方有些什么纸?何种用途?”
这回答跟没回答有什么区别?
他就是想看看如今有没有和新闻纸类似的纸,在哪里出产。
麦冬低头:“是,陛下。”
他先是在脑袋里迅速过了一遍,才开口做介绍:“自宋起,文人们对于纸张需求就越来越大,那时的造纸业就已经很繁荣了,规模和产量都远超如今水平。”
“皮、竹、草等均可用以造纸。分类挺多,容臣慢慢说。”
“第一大类是布头笺,是用碎布制造的优质纸张,质地细腻,适合创作,这一类纸是大部分文人们常用的纸张,多产于蜀中地区。”
“第二类是澄心堂纸做代表的各色贵重宣纸,据说澄心堂纸是唐时的李煜皇帝委托金陵特设局加工的。非常珍贵,至今依然算是纸中的贵族,是代表地位象征的纸张。”
“接下来是小竹纸和各类金粉彩笺,小竹纸是较为普遍的纸张,备考的学子、诗人都爱用,多数来自闽南地区的竹纸产业。彩笺纸带色带香,防虫功效强劲,很受欢迎。造纸可是闽南地区的支柱产业呢。”
“另外就是藏经纸,张以丝蚕为原料,用黄蘖汁进行染色,成品呈现金黄色,能抗虫蛀水渍,纸性坚韧。经打蜡后,纸张光滑有韧性,方便储存又非常防蛀,十分受欢迎。毕竟前、咳咳,楚朝当时佛教和道教盛行,这种藏经纸现在还剩很多。”
“除了前面说的。日常里普通民众用麻草做的黄白麻沙纸多。富贵人家则用各类宣纸的多,譬如罗纹纸、棉连纸。还有些特殊的纸张比如竹制连七纸,观音纸,榜纸,大内细密洒金五色粉笺,印金花五色笺,瓷青纸,吴中洒金纸,松江谭笺,泾县连四纸,高丽蚕茧纸等。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用途。”
麦冬一口气说了一大串,逻辑清晰吐字轻快,安临琛脑子里立刻有了些大致概念。
安临琛:“那印刷呢?”
麦冬:“从科举复苏开始,各类书本、考卷的需求量急速增加。根据臣所知,最近的私刻的人家收入很不错。官刻也忙,寺刻倒是没什么动静。”
安临琛:“寺刻?”
麦冬迅速讲解了三者的区别。
简单来说,大锦印刷业分三大类:官刻、私刻以及寺刻。
官刻顾名思义,就是为官员、衙门府邸等制作,承印官方颁布的文书,和历史方面书籍;私刻则是各地书院私塾书坊书肆自家刻印、售卖书籍;寺刻是前朝皇帝专门授权给各个寺庙的,他们的各类经书道典都允许寺庙自刻。
寺院的自刻书本叫做‘寺刻’?
安临琛好好消化了一通,开始头疼。
他之前真的不知道原来纸张还分这么多类别。
那到底该用哪个做报纸的印刷载体?
安临琛头疼了会儿,干脆摆烂,直接问起了麦冬。
安临琛:“你觉得哪种纸张能用来印报纸,要大量售卖的。”
麦冬:“陛下?自然是贵的便宜的都印一点。给人多点选择余地。”
随着这句话落下,麦冬头上升起来几个巨大的心声气泡。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
【想用什么印就用什么,大不了所有纸张都拿来印一份看看嘛。】
【皇家出版定然有人乐意翻印,考虑纸张作甚?”】
安临琛:“……”
硬了,拳头硬了。
安临琛;哦?是我蠢了?
报社这事既然放到了安临琛面前,就断没有再放到一边去的道理。
但思来想去,不知道这事儿塞给谁会比较好。
现今整个朝廷都非常忙。
上到内阁六部下至跑腿小吏,基本就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
这种忙和之前被军训累到无法思考的忙不一样,是被政务塞满的忙。
武官主要大事全部围绕新式火药火器,从新营人员的选拔再到新式武器的训练,到处要人,同时正值新制度、新事物初步下放实行时期,人人脚下生风,堪比陀螺。
不管是兵部还是京城大营,到处热火朝天。
这把火点燃得不止还京城,正以京城为中心蔓延往四方。
至少各个驻边将军第一时间收到了新式武器,首批火药火器的训练方法和操作人员也已经在快递路上。
就目前看,军中改革是看得见的长久。
其他部门同样忙得厉害。
户部就不说了,被各色新户籍新契新册子淹没至今。
工部的人本就不多,有一个算一个,不是去核验新出的‘工秀才’,就是被扔去‘新武器打造’那里帮忙干活了,算是目前期待新人前来的部门之一。
礼部吏部同样不多承让,两部门一个要忙着即将到来的冬至祭祀,另一个则在集中处理最近的各色官员考核问题,以及新及第举子的代理官员申请。不过后者的申请倒是不多,多数举子都更愿意拼上一把。
刑部正在将之前的‘贪污大案’做收尾处理。这件事相对简单,毕竟是帝王一手策划。
六部团团转,高效运转。
内阁众人更是从睁眼忙到闭眼,梦里都是找皇帝汇报折子。
放眼望去,整个朝堂竟是找不到适合主持报社之人。
倒也不是不能交给重位大臣,只是这东西很‘新潮’,若是由年轻人、或者说地位高的年轻人宣扬出去更好。
其他高位的大臣以及他,更适合用来‘压阵’。
世人皆如此,朝廷大力强推的东西总会带着各种疑惑打量的目光,犹犹豫豫各种推迟。但若是自己从小道得到的消息或是民间闹出的事件得到朝廷回复,那就会有一种‘信服感’和‘满足感’,迅速跟风。
就在安临琛头疼的时候,驻守蒙河边疆的外驿将军恰巧有一份密折抵达京城。
安临琛拆开信件就眼前一亮。
及时雨说来就来,这就叫雪中送炭。
安临琛飞快地修书一封发了回去。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时至小雪节气。
盛京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些,天灰蒙蒙一片,城墙外的风肆虐如刀。路旁各家商店早已将暖帘挂了起来,道路上只能看到些神色匆匆的行人。
而官道上,却有大批人马在不停歇的赶路。
这些人送的不是别的,正是各地的土。
无他,小雪大雪一过,冬至就快到了。
礼制中帝王每年有两次定期的祭祀,便是在每年的立春和冬至。
二月吉日举行雩礼,为百谷祈求膏雨;冬至祭天,举行告祀礼,禀告五谷丰登,祈来年风调雨顺。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冬至日,帝王将登社稷坛,祭祀天地与社、稷两位神仙。①
每次大祭前,社稷坛上的土都需要重新更换。更换的土来自全国,全国每个县各取土百斤,再从四面八方运往京城。
河南取黄色的土,闽浙两广取红色的土,江西、湖广、陕西取白色的土,山东取青色的土,盛京取黑色的土。
五种颜色的土铺洒在社稷坛上,象征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象征着天下的一统。同时契合了四时时令,是对风调雨顺最好的期盼。
今年是新帝登极第一年,祭典可谓重中之重。
随着时日的临近,满朝文武的目光都盯在了这件大事上。尤其礼部,每个人心脏提到嗓子眼,典籍反反复复翻,流程不断定好又推翻,恨不得细致到每秒钟该做什么。
满目紧张与期盼中,冬至到了。
天未亮时,安临琛已经换装梳洗完毕,慢慢地走出了天坛外的斋宫。日出前一个小时,他要赶到社稷坛。
天光乍破,透过云层洒落人间,帝王的身影在天空下笔直挺立,漠然也肆意,在微亮的天光里渡上了一丝神性。
皇帝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种织于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于裳,十二旒冕正正的戴在头上。
天光愈发明亮,照亮这身衮冕;明明是人间帝王,却仿佛下一秒就将踏天梯登仙而去。
这种庄重场合里,麦冬是没法陪同着的;他站在斋宫角落,看着他家陛下一步一步走向高处。
他明明是听不见脚步声的,却感觉那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了他耳边、他心里。
在贯彻云霄的中和韶乐和丹陛大乐声中,安临琛走向最高祭坛。
当他在最高处站定时,天边金光直直射下,将帝王通身照亮,恍若渡就金身。
那睥睨天下、气吞山河之势,在所有人的心底凿下了深深的刻印。
这就是他们大锦的帝王啊。
天上地下,唯其独尊。
时辰到。
侍臣鸣鞭,礼官唱礼。
“跪——”
“一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站在台下的众官员,在皇帝的带领下向天行礼。
按照排位,很多官员是根本看不清皇帝的,他们之间的垂直落差足有十米。而上首的帝王,视线被旒冕遮挡,同样只能余光里扫到广场上的人群。
这是一场盛大又程式化的正剧,唯有天在看。
步骤慢慢过着,安临琛一丝不苟的做着。
从古至今,人们一直敬畏自然,对大地的膜拜持续了几千年。这场神圣的祭祀中,寄托了凡间百姓最为质朴的生存愿望,带着满腔的肃穆景仰天地。
不可看轻,也不能看轻。
安临琛庄而重之。
临近结尾,清平之章奏起,祭品送燎炉焚烧。
烟雾弥漫,安临琛同时也到了望燎位,此时他在太平之章的声音中,走到对应位置望燎。
等祭品焚烧完,太平之章奏毕,整个大典终于结束。
帝王起驾回宫。
冬至日后面就跟着休沐日,安临琛借机好好休息了下。
最近祭祀之事,从斋戒到流程顺序,他也被反复折腾了好多遍,说不累是骗人的。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
昨日祭祀时,他就感受到小云和自己之间的链接似乎又深了些。
从祭祀开始到结束,他锁骨边上的印文一直在暖洋洋地发烫,力量充盈之感让人着迷。
想来也是,这祭祀礼祭拜的是“天”,他可是“天”的半身呢。
也算另类的自己拜自己?
咳,安临琛甩开奇怪想法,又仔细感受了番,小云仍旧处于深眠状态。
从上次小云病恹恹现身一头栽进墨水里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月了。
若非那头传来的情绪感受平稳正常,就是睡着的状态,安临琛怕是会更急。
不过可能,对于小云这种生命层次的生物来说,一觉几个月很短?
毕竟对于修真界和神奇生物来说,时间最容易通货膨胀。
动辄闭关个几十年上百年的。
会不会等小云出来,他已经变成了个头发花白的糟老头子了?想到这里,安临琛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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