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风晏疑惑,他转身便走:“走吧,我倒要看看这北海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们先去海边逛逛。”
风晏浅笑着摇头,跟在他身后走出客栈。
他们居住的客栈距离海边很近,仅仅隔着三条街,从房间的窗子向外看,一眼便能毫无阻碍地看到海。
中间的这三条街热闹非凡,不说人山人海,这人也是络绎不绝,街道两边摆满了小摊,每一个摊主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微笑,却不会让人觉得那是客套的假笑。
凌然看似无意地抬手,设下一个隔音的结界,偏头问:“你不是说北海的特产在凡间不是很出名么?怎么自我们来此,这人越来越多了?”
风晏走在里侧,凌然帮他挡住了大部分陌生人的接触,他摇头道:“我也不知。”
“那我问问去。”凌然越过他在身旁的小摊边停下。
北海城内常年吹着微风,盛夏时分也丝毫感受不到别的城池的燥热,凌然却煞有介事地拿了小摊上的一把折扇,扇面上是一只画得粗糙的兰花。
他们不能强求一个普通的摊贩拿出堪比大师水准的扇面画,凌然瞧着总能想起风晏身上的兰花香,闻着便觉舒心,就爽快买下,顺带问了摊主同样的问题。
摊主应该不是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侃侃而谈道:“客人您说得没错,以前咱们北海外来人很少,那是因为一面临海,其他三面啊都是山,来往不便,我们这儿的东西啊轻易卖不出去,外面的人一看这山也寻思还是别来了。”
“但去年这时候,有一个平日里最爱寻欢作乐、到处游玩的王爷来了这儿,他对我们北海那可是赞不绝口,在这里住了半年,今年年初才依依不舍地走了。据说他走以后逢人就夸,很多外面的人就知道了我们这小地方,这不最近,那些有钱人便都带着一家老小来玩儿了。”
“原来如此。”凌然笑呵呵地跟摊主打了招呼,和风晏一起往前走,把刚买的折扇持在身前潇洒地扇着风。
“追了快一个月,可算能歇几天了。分明以那人的能力,很快便可以到北海,他愣是在路上绕了好大一个弯,还在各处都设下了法阵,斩除追踪的人,这么谨慎,难怪之前会跟丢。”
凌然所言非虚,即便是他们两个大乘期,没有大量追踪的经验,都很难追上三号黑衣人。
若非路上他们二人一同关注着对方,很可能没几日便跟丢了。
风晏没有带上龙纱或是幕篱,也不曾觉得太阳刺眼,滨海的城池日光反而并不毒辣。
熟悉的城池和环境,让他这段时日以来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他和凌然并肩而行,走得很慢,一盏茶的功夫都没走出一条小小的窄街,把初来此地游客的样子扮得十分像。
凌然夸张地每路过一个小摊都要停下来看看,拽着风晏点评小摊上的售卖的物品,用院长的钱买了一大堆稀奇古怪但是没有什么大用的小玩意。
比如附近海边随手便能捡到的贝壳、海螺;在风中摇曳作响声音悦耳的风铃;一青一红两只发簪。
玩乐够了,吃喝自然不能忘,凌然一口气买了十几罐北海特产酒,全都挂在身上,活像凡间用来许愿、挂满签子的大树。
他还不忘买两碗冰酥酪,和风晏一人端着一碗,把折扇插在腰带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吃得痛快。
凌然一口干了半碗,呼出一口冷气:“院长所言非虚啊,这北海还真是个世外桃源。”
有凌然在,风晏不必担忧吃喝冰冷的食物饮品会加重寒症。
只是吃下第一口冰酥酪,便感到太阳穴如今有根筋似乎被冻得打结了,他揉着额头,须臾这种感觉便消失无踪。
瞧他的样子,凌然皱着眉帮他按揉太阳穴,察觉到这不是他身上任何一种旧疾所致,终于放松下来:“你这是突然吃得太冷,没什么大事。”
风晏看着凌然放松的神情,又盯着碗里冒着冷气的冰酥酪,他确实很久没吃过这种冷饮了。
以往每年来北海小住时,他也不会穿得和现在一般清凉,更从来不会在白日去往海边。
白日里海边人多,到处都是嬉戏的人群,每个人都衣衫轻薄,一阵海风似乎就能把衣物吹跑,而他裹得严严实实,仿佛在过冬,若是人多的时候去,怕会被当成异类,叫人觉得他脑子不正常。
虽说修士不惧酷暑,但……终归是不一样的。
因为凌然,他才能久违地享受到真正夏日的氛围,穿薄衣、喝冷饮、吃冰品、逛海边,随心所欲,无拘无束。
风晏吃下第二口冰酥酪,沁入心脾的凉意席卷全身,但是没有寒症那样冷,只会让人浑身舒适。
他看向全身酒罐相撞,叮叮当当直响的凌然,忽然笑道:“你说要伪装普通游客,可什么人会这样把东西挂了满身。”
凌然叫那笑容迷了眼,愣了须臾,笑说:“我这不是嘴馋么,而且不放在身上,难道要折返回去放客栈?不过没事,我马上喝。”
接着他一口冰酥酪一口酒,那陶醉的表情极其惹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吃什么满汉全席。
解决完冰酥酪和两罐酒,凌然仍未满足,他扫了一眼街上所有的小摊,奇怪道:“不是说仙桃也是北海特产么,怎么这条街上都没有卖的?”
他一向干脆,当即问了身边的摊主。
“哦,这个啊,”摊主解释道:“今年仙桃刚成熟的时候,恰好刮了一阵子飓风,都把仙桃给吹落砸坏了,收成特别不好,所以摊子上很少有。那些飓风过后没坏的仙桃都卖得特别贵,听说光有钱还买不到,肯定不能摆在这大街上你说是不是。”
凌然恍然大悟:“这样啊。那是挺可惜的。”
三条街他们走了小半个时辰,从不那么炎热的申时末走到酉时中,宽阔湛蓝的海面终于出现在眼前。
今日海边的风很大,把每个人的衣物都吹得向上扬起,飘飘欲仙,所有人都好似仙人,将要乘风归去,返归天界仙境。
第42章 海边
风晏和凌然用灵力将面容做了掩饰,在外人眼中,他们只是相貌平平的两个普通人,因此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风晏不喜喧闹,直接向海滩侧面偏僻无人之处而去。
也许是凌然灵力的功劳,从前他站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需要坐下休息、缓上许久才能恢复的双腿,近日来能够没有负担地行走站立的时间变长了。
这一点是追踪黑衣人时发现的,原本他以为是追踪途中心神紧绷,所以感觉不到双腿的难受,但如今放松游玩,完全不需要硬撑时也是如此,那便说明他双腿的情况的确在慢慢变好。
从客栈来到这里走了小半个时辰,到现在双腿才有一点酸痛之意,还能再撑一会儿。
片刻后风晏来到一处巨大的礁石旁,这里偏僻,距离街市和居民的房屋都很远,附近没什么人,喧闹被隔绝在礁石那一边,正是休息的好地方。
凌然将身上挂着的东西放在礁石旁边,而风晏向前几步,远望海面。
眼前是看不到边际的海,海洋和天空奇迹般地呈现出同一种色彩,极目远眺时偶尔会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微凉的海风迎面吹来,把长发吹得后扬,身体惬意得不想动弹。
忽然脑后一松,好像是发带被吹开了。
风晏正要回头,薄唇却险些擦到凌然的下颌,他一时愣住。
方才凌然站在风晏身侧后方,和他一起凝望远处,海风带来了满怀的兰花香,他深吸一口气,心道身在海边确实能叫人心情变好。
也不知让他心情变好的,到底是海风还是那独特的兰花香。
亦或是同行的那个人。
正吹得舒服,他余光却瞥见院长的红色发带被吹落发间,当即伸手一抓,将掉落的发带抓在掌心。
回头一看,惊觉自己已经和风晏离得如此之近。
近到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风晏抱在怀里,近到稍微一低头,他的唇便能印在院长的薄唇上。
因为刚吃完一碗冰酥酪,那唇泛着润泽的水光,一改往日极淡的颜色,透着微微的粉。
像极了那传说中很好吃的北海仙桃。
若是一口咬下去,不知会不会尝到满口的甜?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也都没动。
风晏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好近。
他以前其实不喜欢与人近距离接触,便是小裴也很少离他如此之近。
可这认识没多久的凌然,将他所有的习惯与好恶全都改变。
不过也可能他的性格并未改变,之所以会不抗拒接触,是因为那个人是特殊的。
所以对待对方,自然也该是特殊的。
凌然是他唯一的特殊和例外。
他不知道应该靠得更近,还是就此退开,只好维持原状。
可气氛正好,一阵强风倏然吹来,凌然被自己的头发抽了一脸,那点旖旎的心思顿时散得一干二净。
他狼狈地拨开头发,把长发捋到身后,又是一个潇洒快意的青年,笑道:“你的发带叫风吹落了,我一伸手正好抓住。我再帮你系上吧。”
风晏点点头,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落空,十分别扭,好像期待的事情没有发生。
方才他在期待什么呢?
他不愿意深入思考,只好听话地转过身去。
凌然温热的手慢慢地从发根梳理他的长发,每一次触碰都让他头皮发麻,几欲颤抖,被对方顺过的头发都变得很痒,好像是想让凌然再用手指梳理一次。
耳根也在发热,这莫名其妙的感觉让风晏浑身难受。
身体逐渐失去掌控,但不是讨厌凌然的触碰。
那两只手细心地把长发归拢到一处,用发带重新系好。
风晏这才放松,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耳垂,果真烧得发烫。
他蓦地想起向词送来的话本,里面有一段剧情是仙君意外被魔尊倾诉真心,听完魔尊那长长的令人感动的情话后,仙君的脸和耳朵变得比魔尊的衣服还红。
魔尊注意到他的变化,笑着说:“你这么冷清的一个人,居然会因为我脸红害羞,还要嘴硬说不喜欢我么?”
耳朵变红变烫是真的,但那种既想要逃离,又想和凌然贴得更近的想法,又算是什么?
当初为了建立疗养院,风晏做了很多的准备,这些年来也算见多识广,自诩学识不差,更是能轻易猜出景明院中人的心思。
但事情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倒是当局者迷。
可能也并非是当局者迷,不是看不清自己的心,他只是……不愿意看清。
前路难明,他们已然身处于一个针对修真界的巨大阴谋之中,未来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未知之数,在此时沉溺情爱,只能误人误己。
风晏一边想着,一边席地而坐,靠在巨大的礁石上,远望海天相接之处。
凌然跟着他在旁边坐下,一起望向远处,感慨道:“院长诚不欺我。若是一直在这里生活,也不错。”
“你现在……便可以留下。”风晏闭上眼,温暖的日光照在身上,舒服得让他有些困倦。
“话我可是在河晏村便说明白了,”凌然叹气道:“你怎么还是老想让我走呢。”
他拎起一罐酒,“你有空管我,不如先管管枫岭院那个老不死的。”
风晏睁开眼,整个人向右边倾斜些许,“你说枫岭院院长?”
凌然这是终于打算对他说出实情了?
“他也配称一声‘院长’?”
凌然嗤笑一声,猛喝了一口酒,眼神冰冷,似乎眼前正站着那老不死的,“表面和善慈祥,背地里手上不知沾了几条人命。要不是我有大乘期的底子,怕是撑不到被送去景明院那时候。”
风晏蹙起眉,侧头看着说完后又闷了几口的凌然,“虽说景明院与各地疗养院都有所往来,但不是每个院长我都见过。他若是德不配位,那这枫岭院院长,换人来做便是。”
“不够,”凌然盯着手里的酒罐,摇摇头:“他所犯之罪,应该让执法盟总部抓起来抽他三百行刑鞭,再废除灵力绞死,将罪名公之于天下。”
风晏下颌紧绷,一把抓住了凌然准备再干一罐的手,他与凌然对视,看到青年眼中尚未褪去的戾气。
他握紧了凌然的手腕,说:“好。三日内,他的罪行一定会被昭告天下。”
凌然看了他片刻,突然笑道:“你就这般信任我么?万一他是个好人,而我这样说,是因为跟他有私仇呢?”
风晏的回答很简单,他坚定道:“你不会。”
凌然这个人,即使厌恶一个人都厌恶得堂堂正正,根本不屑于编造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厌恶有多正确。
不知为何,说完这三个字,凌然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了,刚才那强烈的戾气消失无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翘起腿,用讲故事的语气道:“你是不知道那老不死的到底有多变态。”
“他喜欢研究病人,当然不是医师药师们那种正常的研究,他喜欢研究的是病人的极限在哪儿。譬如他会想方设法研究心魔爆发的点在哪里,爆发的时间又在何时,经过不同种类的干涉之后,心魔会在何时止息。”
“至于如何研究,自然是用活人实验,光是我在的那一年里,见过被他用来做实验的修士就有不下数十人。”
风晏一直盯着凌然的侧脸,静静听着他说的话。
提起从前亲眼所见的事,凌然的声音不自觉变得低沉,“那些患有心魔的修士,进枫岭院之前个个都眼含希望,认为那老不死的可以帮他们战胜这难关。”
“谁知全都沦为了他的小白鼠,被他关在地下不见天日的黑屋子里,昼夜不歇地用各种办法刺激出心魔,不仅得不到药物缓解,还要被迫服下各种各样不知功效的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果有修士撑不住死去,那只是因为心魔过于凶猛,与他又有何干?”
风晏握住凌然的手微微缩紧,他是听说过有些医师药师会为了达成自己需要研究的东西,不择手段地加害病患,没想到这人竟在景明院每年资助的名单之中。
他心中升起和凌然一样的怒气,垂下眼睫道:“也怪我,没有严加审查那些资助过的疗养院。”
枫岭院主要收治的客人,基本都是附近小门派患有心魔的修士,没有像凌然这般醒来便失忆,忘却这千年记忆又时不时头痛发作的人。
而根据凌然的描述,在枫岭院内,极端特殊的人会招致更加极端的虐待。
他方才说的那些事,他自己应该都经历过。
被关在地下、刺激头痛发作、被迫服药,周而复始地失去理智发疯,永无休止……
怪不得凌然初入景明院时,眼下乌青那样严重,整个人憔悴不堪,在枫岭院整整一年的时间里,他估计没睡过一天的好觉。
还有他当时对景明院、对“院长”这个身份下意识的厌恶,也都是因为枫岭院那个人面兽心的人。
“这怎么能怪你,分明是那个老不死的伪装得太好。”
凌然拍拍风晏的手,“你不是说三日后他便会身败名裂么,而且我看过执法盟的手册,他的罪行只会比我刚才所说更重。行刑鞭打人应该很疼,废除灵力更是生不如死,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也可以瞑目了。”
他说完端起酒罐便喝,却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风晏把他手中酒罐取走放在一边,认真道:“你在枫岭院一年,体内可能还有暗伤和余毒,之前在景明院,医师未能检查到这么深,先不要饮酒了。”
“不会吧,”被骤然剥夺快乐的凌然愣愣道:“自从出了那里,我浑身舒坦,应该没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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