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门前的小太监看起来刚进宫不久,但机灵的很。盛相的脚还没跨过门槛,伞就已经撑好了。
杜介眼底乌青一片,昨晚定是没睡好。却也不怪他,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杀了,换谁都睡不安稳。
“劳累盛相。”
皇帝让盛鸿祯插手不过是图个安心和做给别人看的公正,主要还是刑部和大理寺干活。现在因为一时疏忽,倒给人添了麻烦。杜介越想越愧疚。
昨日奔忙,纵使晚间睡的着,疲惫还是没有消磨完。但盛鸿祯的精神可要比霜打茄子的杜介好上不少,也镇定许多。他缓声道:“无妨,当务之急,还是告知陛下,再商量对策。”
二人走在茫茫雨幕中,即便有伞,衣摆上还是不免被溅湿。遥遥地有人高喊。
“盛相公要去见陛下?”
贺牗也撑着伞走过来,目光自动忽略杜介,盯着盛鸿祯问。
两把伞凑的近,伞檐上的雨水顺势流下。虽然撑伞的小太监及时发现,把贺牗的伞拉开些许,仍然无法改变盛相肩处衣料被打湿的结局。
目光里的脸皮笑的友好。盛鸿祯扫了眼肩膀处的深色印记,没给好脸色,不喜不怒道:“宫城的道走不下一个御史中丞了?”
第6章 合谋
文朝是大国,处处都透露着大气,宫城的道宽阔的并排放百个贺牗都绰绰有余。但三人还是可怜巴巴的挤着数块砖走到延和殿。
盛鸿祯移开些许,贺牗就又默默紧挨着。只苦了走在最里面的杜介,半个身子都在伞外晃荡。他板着脸动不动就咳嗽两声,希冀能找回某人的良知。可惜他都把自己咳成肺痨模样了,也不见贺牗能有点眼色。给他撑伞的小太监听不下去了,满脸钦佩感叹。
“杜大人辛苦。”
这时节多雨,但外面的潮气被殿内的熏香驱散的没留下半点儿。三个人带着来时的满身水汽,刚进了门,仿佛都把里面的温度拉低了几度。
小皇帝抬眼看去,水汽裹挟着春雨里的冷意似乎瞬间沿着地板袭来,让他只穿着云袜的双脚不由得瑟缩。
“诸卿何事?”
盛鸿祯不动声色环顾四周的内侍,垂眸道:“请陛下令闲杂人等回避。”
博山炉的香料还在熏着,木香味儿在关了门的殿内愈发得浓重。四人没有因此头晕脑胀,反而清醒的不得了。
赵献越听越拧紧眉头,最后起身惊道:“怎会如此!”
他不过十余岁,算起来没比顾九大多少,超乎年龄的老成在尚且存有稚嫩的脸庞上有种格格不入的滑稽,但没人觉得喜感,更没人有心思去关注。
半边衣裳都湿了,未干的布料挂在身上冷到了骨头里。杜介耸搭着眉眼跪地,“臣看管不力,请陛下责罚。”
人是在刑部死的,杀了顾七的也是他刑部的狱卒。无论他知情与否,都脱不开罪责。
嗓音因着方才故意咳的久了,嘶哑的有点厉害,配上近些日子彻夜处理公务熬出来的眼底乌青,无端营造出抱恙在身仍要坚持当职的良臣形象。
顾七死了着实令人猝不及防又棘手。赵献心中烦乱,视线落在杜介的“病容”上,呼之欲出的训斥终究咽了下去。半晌才释怀了些,叹声道:“刑部尚书起吧,还是商量对策紧要。”
一番话倒叫贺牗乐了,心道小皇帝不愧是盛明湛辅佐的,说话的方式和语气都学了几分走。他还发现,小皇帝心情好的时候都是“爱卿,诸卿”的喊,心情不好就直接称呼官职名,瞬间拉出距离感。
短短片刻,杜介脑门上汗津津的,仿佛被大赦般小心翼翼起身,半个屁股重新坐在御赐的圈椅上。
“陛下,顾七不能死。”盛鸿祯适时开口。
比起赵献的烦躁,杜介的惶恐,他的表现太过沉稳,被正没个定数的小皇帝当作海上浮木牢牢抓住。
他说:“朕岂能不知……”
对上老师,说话都带了隐隐的楚楚可怜,和对待杜介天差地别。
按照律例,顾七不死也要褪层皮。就因为身份特殊,留着要钓“大鱼”,赵献才迟迟不表态。然而被一个不起眼的狱卒就将计划打乱。
见小皇帝烦乱之下没能立即领会盛鸿祯深意,贺牗用眼神环顾四周示意,轻声提醒,“陛下,只要咱们捂的紧,顾七会好好地活着。”
尾音落在“活着”二字上,霎时点醒了隔雾观花的赵献。外面的雨有下大的趋势,他的心情却明朗起来。
最麻烦的顾七暂且解决了,杜介同盛鸿祯已有起身离开的心思,贺牗雷打不动坐着,突然道:“陛下,臣有要事。”
赵献的龙臀欲起不起,委委屈屈又坐下,“说罢。”
杜介和盛鸿祯也停了动作,露出探究神色。
贺牗板着脸揣着袖子又说:“臣要说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什么意思就差摆在明面上。
刚踏出延和殿,杜介嘀咕这个御史中丞贺牗有什么要事非要赶人,就连盛相也未能听上两句。
“盛相,杜尚书稍等片刻。”
一个生的白净的小太监撑伞疾步而来,空出来的胳膊上搭着件披风,临近了才喘着气传话,“劳烦二位大人在偏殿稍坐片刻,等贺中丞出来了,陛下会派马车相送。”
官员的宅邸大多都是聚集在一片,下了常朝总有那么几个同路。现下小雨变中雨不说,下的没个停的势头,就算撑伞也必然会湿了鞋袜。
说罢,小太监把披风替杜尚书披上,和善笑了笑,“陛下忧心大人病体,特赐披风一件。还望大人注意身子。”
杜介握着搭在背上的披风心情复杂。
皇家的吃穿用度处处透露着低调的奢侈。哪怕正值春季,偏殿也是空荡荡的只有当班的内侍,就因为落了雨较平日冷上些许,地龙便仍烧的暖和。二人穿着鞋袜站在里面不多时就冒了汗。热气源源不断的从脚底涌至全身,盛鸿祯盯着地面并不觉得舒畅。
小皇帝同贺牗倒也没说多久,三人再次见面的时候,贺牗胳膊上也搭了件披风,乍看平平无奇,细观暗绣了梅花纹。对比下来,杜介身上的那件当真是走的质朴无华风格。
杜介扯了扯披风抑制不住发酸,“贺大人也抱恙在身?”
“非也。”贺牗扔下两个字,就把目光转向身边的盛鸿祯,伸手递上披风,“被地龙热出汗再吹风易染风寒,下官擅自做主,替相公在陛下那处讨了个恩典。”
马车早就备好,只等着他们动身。杜介猛地被酸的牙疼,干脆先在宫人搀扶下上了马车。
怪事,明明再普通不过的同僚互相关心的言语,偏偏惹人嫉妒的很。
坐在马车里思来想去,杜介自顾自闷闷道:“不就是披风么,谁还没有了。”
盛鸿祯被迫受下披风。再怎么不待见贺牗,也不能不待见御赐的物件。
马车宽敞,容下三人绰绰有余。通身朱漆,饰以五彩绘锦帘。里面更是别有洞天,桌案笔墨齐全,甚至茶水糕点都备上了。
先前咳的嗓子发哑,杜介早就给自己倒了茶水,已喝了半杯。他和贺牗面对面而坐,中间冲着锦帘的正是盛鸿祯。
出了宫城,地面不似方才平整,纵使马车里垫了狐皮,还是能察觉到颠簸。街市的吆喝声渐渐清晰杂乱,较肃穆的宫城多了人味儿。
贺牗随手掀起窗子的锦帘,就瞧见街巷深处的柴火堆边依偎着一个衣衫破烂的乞丐。这场润物的春雨对他来说极其难熬,尽力蜷缩起来拢住身上仅有的暖气。
“宫城的偏殿无人却烧着地龙,天子脚下还有人连把遮风挡雨的竹伞都没有。”
外面阴沉沉地,马车里也暗的看不清每个人的细微神色,但贺牗知道盛鸿祯一定也瞧见了那个乞丐。
茶水暖着掌心,茶叶的清香在喉中经久不散。杜介小声提醒,“贺大人的表字似是‘儆言’?”
贺牗拿了个茶盏给盛鸿祯也倒满,不疾不徐应下,“御史台若是也处处‘儆言’,那如杜尚书等朝臣岂非要不敢言?”
眼睛闭上嘴巴合紧,不代表某些事就不在了。鸵鸟老龟都装不得。
盛鸿祯闭目养神,不参与他们打口水仗。昨日本就劳累未能休息好,今日还要继续处理死去的顾七。此时能歇息就歇息。
锦帘放下,本就不足的光线又少了许多。于昏暗里,贺牗大着胆子望向身边的人。
和其他老道的官员不同,盛鸿祯的那张皮相年轻时有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和张扬。随着年纪增大,张扬渐褪愈发的沉稳。四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倒像三十出头。要不是盛鸿祯下巴上留了撮胡子,贺牗真看不出来分毫。
他忽然笑说:“相公可欲续弦?儆言倒是知道不少合适的女眷。”
杜介一口茶没咽下去悉数喷了个干净。
第7章 猜忌
马车是小皇帝因着风雨对臣子的一点儿熨帖,三个人官职又都不低,那些个打杂跑腿的内侍自然不敢怠慢,脚下踩着的都是白狐皮。
杜介的一口水不讲道理,好好的狐皮上斑斑点点的染了黄褐色茶渍。
文朝厚待官员,俸禄已比前朝多上许多,还不算上每月的米面布匹,以及冬季的炭火。但糟蹋了白狐皮,哪怕是位列正四品的杜介都心疼不已。他放下茶盏,用帕子擦拭嘴角。
“贺大人当真是忧国忧民,连盛相续弦都操心起来了?”
喷出的茶水在坐的都没能幸免。盛鸿祯慢条斯理掏出巾帕抹净衣摆上的水渍。
“明湛已不惑之年,且陛下正需倾力辅佐之时,续弦反倒徒增烦扰。”
帕子还未来得及收起来,就被坐在身侧的贺牗伸手拿了去擦手上被溅到的茶水。他眼皮专注盯着手指,温声劝说:
“正因如此,相公才需得一位贤内助操持。”
擦完了手,贺牗自然而然将帕子收进衣袖中,又听杜介恍若参破什么内幕般笑出声。
“若是本官没记错,贺大人早过了而立之年。说起盛相续弦一事,大人又何时成家立业?这年龄当真拖不得了。”
说完,他俯身戏谑低语,“还是说……想要贤内助的是贺大人您呐?”
对方满脸笑意,贺牗抬眸也跟着笑,啧啧叹道:“前些日子有一株草从儆言家中庭前破土而出,生的倒是好的很。可惜……”
话说一半,他故作姿态摇头。
杜介已被勾起好奇心,此时全无防备的侧首等着下文。就连惦记着自己那莫名其妙到了贺牗袖子里的手帕的盛鸿祯都不解其意的看过来。
马车恰巧停下,外面多了内侍准备东西的杂声。片刻间就有人掀了锦帘探头,“尚书大人,已到宅邸。”
到底是经常在小皇帝跟前冒头的人,内侍看着青涩,想的却周全。除了惯例的脚凳,还提前撑了伞,叫贵人一个雨滴都淋不到。
眼见着杜介下了马车往宅邸去,贺牗撩起帘子喊道:“尚书大人,庭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啊。”
冷不丁的回马枪杀的杜介措手不及,差点被门槛绊倒,他绷着脸转身骂的简单粗暴,“放你娘的狗屁!”
文雅如读书人,就是骂人也要端着的,可惜这是说的前朝。到了如今大有不同。太祖时,文朝的文官还是挺有前朝遗风,行为言语哪里都不出格,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了味。别说文人话说的粗俗,在朝堂上打起来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
撑伞的内侍面色不改,如常把人送进宅中才回来驾车。
贺牗颇为得意的放下帘子坐好,回头就看到盛鸿祯鲜有的笑颜。
“贺中丞说别人多管闲事,可最初多管闲事的似乎并非杜尚书。”
没了杜介碍眼,贺牗也懒得再绕来绕去的,更何况与自己说话的人是盛鸿祯。他没应下什么多管闲事的话,语调转了个弯很是认真道:“相公可莫要听杜介胡言乱语,儆言闲散惯了,只爱与二三友人逗鸟作乐,实在受不得拘束。成家立业便也作罢。”
闻言,盛鸿祯狐疑开口,“与我何干。”
像是堂上交代供词一样的话让他的心情差点写在了脸上。甚至怀疑这个贺牗是不是遛鸟的时候把脑子扔外面没带回来。
一片静默中,木轮声紧贴车厢行过。带起的风微微掀了帘子,才让没有留意的二人得以从缝隙中匆匆窥见几分。
回到家中的时候,贺牗站在廊下有一下没一下的逗弄笼子里的黑羽八哥,心里却在琢磨来时擦过的那辆马车,有些眼熟。
印象里,那马车与他们的没什么不同,也是朱漆五彩绘,搁在官员宅邸聚集的这片里甚至是稀松平常。
早有规定,亲王,大臣的马车规制都是朱漆五彩绘。
直到脑海里一闪而过的车厢后印着的四个金粉小字,贺牗面色倏地绷紧,对顾七和从顾以安那里探知的事相结合,心中疑窦丛生,想到某种可能后不禁冷笑连连。
好一出祸水东引,好狠的心。
可他情绪向来调整的快,眨眼间就松了神情,目光全放在笼子里精神奕奕的八哥身上,故意发出声音好吸引鸟儿的注意力,用鸟食一字一句诱哄。
“说,‘亲亲盛相公’。”
第8章 黑白(上)
细雨蒙蒙,天色暗沉。车辙压过砖石上的雨水慢慢停在一处宅邸前。等候多时的家仆拿了披风迎上来。
“盛相慢些。”
内侍撩起锦帘作势要去搀扶。
盛鸿祯摆手无声拒绝,双脚稳当踩着凳子下了马车。他冲来时的路遥遥看上几眼,忽而问:“来时遇上的马车可看清了是哪位大人家的?”
之前因为坐在马车中的方向,他是看不见车厢后面落的印的,匆匆一眼只看得出是某位同僚的。至于车厢上的落印,想必贺牗应当看的清楚。
方才被贺牗尽说着不相干的烦扰,便没有把那辆马车放在心上。然而现在细细琢磨,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内侍并非是在御前伺候的,一日也见不了几次圣上。顶多说是偶尔在皇帝面前晃悠几下,打杂的那一类。盛相又同陛下亲厚,正得圣心,就算哪日想起来随口提他一嘴,说不定就能到御前伺候了。
短短片刻的斟酌,内侍就带了点讨好道:“是昌乐侯府。”
寻常人都不会在意一辆司空见惯的马车,盛鸿祯也是并未抱希望的随口问了问,没想到真有了收获。他看向小内侍的眼神登时变了些许。
小内侍还以为是在疑心他,微躬着身子补充,“赶车的家仆腕上系了白布,近期有丧的只有昌乐侯府。而马儿的胸带上配颈缨,若小人没有猜错,马车里还是景侯爷本人。”
本朝对阶层的划分从衣着到日常出行无不具体。哪怕是拉车的马都有一二等之分。非三品以上的官员不得许马以缨饰。满朝文武,能配得上缨饰的更是数得过来。
盛鸿祯越听脸色越沉,最后让家仆客客气气将人送走了,他站在檐下对着淋在脚尖前的雨水心事重重。
身上小皇帝赐的披风边角被风轻轻吹起又落下,潮湿的寒气顺着袖口直往衣裳里钻,然而也不敌突然跃在心头的某个猜想来的冰冷刺骨。
在顾七被狱卒勒死之后,无论是小皇帝,还是杜介等人都理所当然的把怀疑的那条线往痛失爱子告假多日的昌乐侯身上引。独子骤然身死,为人父母怎会不想找顾七报仇雪恨?
或许是圣上的犹疑摆的太久了,久到景中良已经不相信能从律法中得到什么结果,久到安耐不住动了手。
外人看来,定安侯顾宣武无论在势力还是财力上都要稍长昌乐侯景中良半截。小皇帝捉摸不定的态度摆出来就是渐渐把天平倾向顾侯爷的趋势,景中良独子的死很可能就那么不了了之。人嘛,难免狗急跳墙。
以上种种纯属先前的臆想。
昌乐侯的马车去的方向直冲御街,沿途虽有不少铺子和金银交易行等,但风雨天的,除非闲的发慌才往那些地儿去。除此之外只有宫城。
若真如他们一开始的设想,顾七刚死,景侯爷就生怕不会怀疑自己似得往圣上跟前凑?
家仆把事先准备的披风搭在胳膊上,撑着伞提醒,“家主,还是快些进屋吧,着了风寒可不好。”
沉思中的盛鸿祯被惊醒般,慢悠悠侧首问:“若子女被人害死,律法又无法让凶手绳之以法,你会如何?”
没由头的话问的家仆一愣,半是疑惑半是实诚道:“那自然是要拼命了,不死不休。”
说完,他又满含自信笑了,“不过咱文朝定不会让犯了事的人逍遥法外。”
有人想在朝堂上只手遮天,让文朝改名换姓。文武百官各存心思,尔虞我诈,逍遥律法之外的人多了去了。四顾皆是浑水一汪,但在这日午后的雨幕中,站在盛鸿祯面前的人却真诚地说着信任律法的话,仿佛生来该如此。就像天地君亲师那般深刻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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