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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无咎(尔曹)


这日抬进来的奏本中又有豫州刺史樊锵的私表,韩棋屏住呼吸打开一看,立刻热泪盈眶。樊锵上覆的两个生辰八字,一个是李镜的,另一个则是吴郡王李炎。
樊锵见着公子了,公子平安!韩棋激动地丢下笔满地乱窜,刚好陈玉山一伙人不在,他跑去内殿老皇帝榻前,趴在老皇帝耳边道:“圣人,圣人!樊锵与吴郡王搭上话了!我家公子定能猜出靖王有意逼宫!他们要来救咱们了!”
老皇帝双眼紧闭、半张着嘴,除了微弱的呼吸,再无别的反应。韩棋趴在他宽袖上,闷头又哭又笑,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几日后,好消息接踵而至。
礼部上书,吴郡王欲向安平郡主纳采,仪驾已至东都洛阳,不日将由娘舅独孤啸率洛阳虎头军护送进京。
禁军来报,豫州刺史樊锵、太原府长史陈英、明威将军杨九骋、梁州司马王孟,彭城县令白远征,参靖王李冉伪造天灾、残害无辜百姓,于承天门外跪请圣裁。
大理寺报,殿中侍御史崔裕,集贤院校书郎张本誉,于京兆府堂前击鼓,状告靖王李冉勾结阉宦、谋杀朝廷重臣。
这群在长安街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与靖王为难的忠勇之士,无一例外都曾是江都县历任县令。
韩棋心潮澎湃之余,却又五内如焚:公子怎么没来?他不该与樊锵等人一道,在承天门外告御状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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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洛阳城莺飞草长,春意盎然。
夜半,于哨儿下马飞奔进紫微城行宫内一处幽静院落深处,推门行礼后单膝跪在李镜病榻前,将一枚洁白温润的玉佩双手奉上。李镜一眼认出,这是郡主李升从他这儿要走的“定情信物”。
“明府,靖王府的郡主说,见着他了!”于哨儿激动道,“如今他在圣人身边伺候,穿的紫袍。”
李镜艰难地撑起上身,用力呼吸不能言语。
“郡主说,他改名儿叫韩棋,人倒还精神,都吃肥了,想来宫中伙食不错……”
常青打断他道:“净瞎编!你当郡主是你?到哪儿先问伙食好赖?”
于哨儿梗脖儿道:“郡主原话:‘他脸蛋儿圆了’。我哪敢编?”
李镜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颤声问道:“他可曾问起我?可有话带给我?”
于哨儿摇摇头:“不过,他说不是靖王害他,是左阁老送他入宫,只因那时圣人眼盲了,需要帮手……”
李镜听了这话,殷殷期望瞬间僵在脸上,手肘一软仰面瘫倒。于哨儿待要详述他如何在长安城里四处打听、如何巧遇郡主,却见李镜漆黑的眼珠凝固在眼眶里,泪水顺眼角滚滚而下。
“有他的准信儿便是好事。”常青使胳膊肘儿拐了拐于哨儿,急忙劝道,“明府须得往好处打算,踏实养好身体,咱们也好早日进京救他出苦海。”
李镜只呆呆望着床顶泪流不止,两人再说什么,他已听不进去。
次日便是三月初三上巳节,独孤啸率虎头军前往洛水河畔祓禊祈福,举办开拔前的誓师祭祀典礼。李炎在大军前洒酒祭天,揭露叔父靖王勾结阉宦、挟持天子、祸乱纲常,打出“诛阉狗、清君侧”的大旗。一时间群情激愤,三军沸腾,独孤啸摔碗下令,大军择日出发,直取长安。
回到紫微城行宫,李炎又大排筵宴,将追随他北上伐逆的姻亲独孤氏、博陵崔氏及各大东南望族聚在一处,做最后的动员。唯独不见李镜露面,李炎不免生出疑虑,怕他这真正的皇孙起异心,便做作出礼贤下士的贤明姿态来,甚至酒后当众离席、亲自去请李镜。
此时李镜正在房中与于哨儿、常青拉扯。李炎喝得五迷三道,趔趄着闯进屋来,见于哨儿正抬着李镜两脚,把他往床上塞。
“站都站不稳,如何乘车?一路颠簸过去,半条命都没了,如何有力气救他出来?”常青边为李镜脱靴,边同他讲道理,“明府心急,咱们都懂,可总得量力而行,勉强不得……”
“镜哥身上还是没力?那头千年老参,煎了几服?”李炎扶住床柱,探头去看李镜,见他眼窝凹陷,满脸呆滞,竟比几日之前更憔悴了。
常青叹道:“谢王爷赏赐。参汤连服了几日,明府才有点精神,这货一回来报信儿,又睡不着了。”
李炎立刻站直了身子,冲于哨儿道:“见着李棋了?他可还好?”
于哨儿欲言又止,冲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不敢说,您自个儿问吧。
李炎挥挥手,不耐烦地叫两人退下,接着大剌剌朝床沿儿上一坐,央求道:“镜哥,他究竟如何,也说我听听吧?”
李镜呆呆坐在床头,双眼空洞无神,好似神游天外,好一会儿才想起回答,嗫嚅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是我……”
“怎么又是这话?”李炎手拍床板道,“说了多少次,不是你的错!他中了解元,即便你不叫他去考,州府来人抬也把他抬去,是你做得了主的?一旦他到了靖王地盘上……”
李镜闭目长出一口气,咬牙道:“不是,不是靖王……他说,是左峻送他入宫协助圣人。是我教他进京后先往左府送信,是我把他推到左峻眼前!”
李炎一听,酒醒了大半,双拳抵在榻板上沉默了半晌,而后低声道:“老师这么做,一定情非得已。想来当时圣人身陷困局,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凭什么?!”李镜失态吼道,“长安城那么多学子,为何偏偏是他?!‘情非得已’?你说得倒轻巧,横竖你爹、你老师都是‘情非得已’,只把我们视作蝼蚁草芥、任意操弄!”
李炎借着酒劲儿呛他道:“嚯,就你向着他,就你心疼他!你怎么不同樊老爷子一道上京,杀进宫去救他出来?”
是啊,他怎么不去救棋儿,他怎么这么没用!
从吴郡到洛阳这一路,李镜没有吃过一顿囫囵饭、睡过一夜安稳觉。他不停地想李棋受那酷刑时该有多痛苦、多无助,他仿佛能听见李棋撕心裂肺地叫他;每一次阖上眼皮,李棋恐惧战栗的泪眼就浮现在他眼前。他整夜整夜在月下踱步苦思,设想出无数种营救李棋的计划,却总在日出时分意识到,他既无权,也无兵,要救李棋,只能依附于李炎。
连日无心饮食、夜不能寐,终于拖垮了身体。在汝南与樊家军汇合后,李镜终于倒下了。医官诊断他肝气郁结、损了元气,要他卧床调养,慢慢恢复。可他心急如焚,不肯留在樊家修养,硬要跟着李炎一路疾行北上。到洛阳时,他已下不了地,只能眼巴巴看着樊锵与诸位前任长官进京勤王,除了背着人饮恨落泪,他什么都做不了。
李炎瞅他这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不好再与他斗嘴,便说了两句软话劝他宽心,又趁没有旁人在场,把进京后诸般打算再与他合计一遍。李镜闭目静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末了李炎一手按住他肩膀,凑近轻声道:“镜哥好生调养,早日进京与我汇合。大事若成,殿前拜相少不得镜哥哩。”
李镜摇头道:“王爷不必如此抬举在下。我只想带棋儿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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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你是他的人
老皇帝已至风烛残年,三省六部中多数官员早已将靖王视为下任天子。因而靖王手下虽无一兵一卒,却是实实在在大权在握。
樊锵等人在承天门外跪了半日,第二天一早,便有大理寺出面,当众受理他们的告诉。大理寺少卿刘牧曾为靖王门客,自然不会对这帮人客气,他手持律法,当众斥责樊锵等人罔顾国法、越级上诉。
“此案事关国本民生,按律须由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当堂会审,三司研判后自有定论;尔等若不服判决,再来天子殿前抗辩不迟。”刘牧抬手一挥,眦目喝道,“来人,将诸公带回我司,先问越诉之罪!”
樊锵身披金丝甲,以宝剑撑地,起身咆哮:“谁敢带我?!”
樊家先祖护驾有功,太宗皇帝御赐金甲宝剑,可免死罪,当下无人再敢上前。刘牧拱手扬声道:“樊将军可愿协助我司审办此案?樊将军请——”
当着长安百姓,樊锵总不能耍赖说“不愿”,只得咬牙从命。其余几位则被反剪双臂,狼狈带走。
张本誉与崔裕同样被大理寺收监。两人状告靖王谋害左峻,却提不出像样的人证物证,在京兆府就当堂被问了诬告之罪,每人罚俸半年、脊杖八十。
三司会审那日,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与大理寺卿坐于堂上,两案合并同审。靖王身份尊贵,虽为被告,却在左首宽坐,与堂上诸卿相谈甚欢。
樊锵将李镜同他交代的江都一案始末慷慨诉出,却见靖王一面听,一面不住哀叹,甚至掏出绢帕,以胖手捂眼拭泪。樊锵话毕,靖王哽咽道:“这些事,本王今日才知。吾弟早薨,圣人伤心痛楚,个中情由本王不便多问。若非樊将军与诸卿揭露,本王还不知当年竟有如此隐情。为小爱失大节,吾弟糊涂啊!”
樊锵咬牙冷笑,大理寺卿卢荻却道:“殿下节哀。当年毁堤泄洪一事,是梁王殿下下令,尔等诉靖王殿下为幕后主使,可有凭证?煽惑梁王殿下之术士,可带来本司?”
樊锵听这话明显偏向靖王,气得只顾粗喘,答不上来。
崔裕卸任江都县令后,这些年一直在御史台执笔,熟悉诉讼规矩,可他受刑重伤,只得趴在堂下一木板上,勉力回道:“上官容禀。众所周知,梁王殿下与靖王殿下同为真龙血脉,为争圣宠,素来不睦;梁王犯此大错,自然永绝圣眷,失去竞争国本的机会。因而若梁王犯错,靖王殿下便可从中得利……”
话未说完,崔裕顶头上司、御史中丞郑扶风便拍响惊堂木,严厉训斥道:“你身为我御史台部,怎出如此荒唐之言?谁可从中得利,谁便是犯罪之人?若我在长安街市上丢失一锭金,谁人拾得不能从中得利?依你所言,全长安百姓都要带上堂来、以偷窃论处?”
崔裕待要再辩,又被卢荻打断:“本官再问一次,尔等所述当年受靖王指使、煽惑梁王之人,如今身在何处?”
樊锵道:“此人二十年前便已伏法,左阁老亲眼所见……”
“就没有一个活人能为人证?”卢荻轻蔑摇头。
“左阁老生前曾向江都县令李镜详述此事。”
卢荻又问:“李镜何在?带上堂来!”
“李镜突发急病,如今尚在洛阳修养。”
樊锵说完,一直未曾发话的刑部尚书韦俭之起身怒道:“岂有此理,简直儿戏!”然后拂袖而去。
卢荻一拍惊堂木,指着堂下喝道:“尔等提告皇子,却无一丝凭据,竟连一个能问的当事之人都没有!岂非存心煽动民意、扰乱朝纲?!来人,将这班乱臣贼子收进大狱,另案再审!”
距离长安只有一日脚程之时,吴郡王李炎收到京中眼目来报,说樊将军等人以诬告之罪下狱,除樊将军外,众人都受了大刑,生死未卜。李炎十分愤慨,当众为义士们扼腕落泪,私底下则暗自欣慰:诸公此行目的已然达成。
其实李炎何尝不知,诸位江都县令何尝不知,当年之事有关人员皆已离世,此时提告靖王根本毫无胜算。他们要的,自然并非三法司主持正义,而是将江都水患的真相在百姓眼前揭露出来,往天下人心里种下一颗“靖王无道”的种子。
三司堂审讲究真凭实据、证据确凿,百姓却不管这些细节;皇室秘辛谁不爱听,天家骨肉相残的曲折故事,才是黎民百姓喜闻乐道的“真相”。德高望重的樊老将军在宫门前慷慨诉说江都县乡民无辜受灾的惨状,出身寒门的朝廷命官击鼓鸣冤,位同储君的尊贵王爷被请上公堂,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热闹”,足以令长安父老买账,得出与三法司截然不同的结论。更有甚者,各司衙门对樊锵等人越是严厉惩处,百姓越是同情他们、质疑靖王。
三月初十这日,禁军来报,吴郡王李炎带洛阳虎头军挺进长安城,陈兵在靖王府门前叫嚣,要求靖王与他同往天子驾前对质,澄清当年江都水患及他父王含冤而死的真相;同时樊家军与明威将军麾下将士冲击大理寺,欲劫狱解救各自主公。
却仍没有公子李镜的消息。韩棋心中百转千回,只得强行劝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总强过公子在大理寺狱中遭受酷刑。
因李炎打出“诛阉狗”的旗号,内侍省太监们人人自危,陈玉山下令使京中驻防的神策军尽数退守宫城,以防李炎夺宫大开杀戒。趁陈玉山领手下往各处宫门巡视布防,韩棋使冰水拍其面,叫醒昏睡的老皇帝。
“圣人醒醒!吴郡王进京来了!”韩棋扶老皇帝坐起,“靖王已被虎头军围困府中,此时该当如何,圣人须尽快定夺!”
老皇帝懵懵怔怔,耷拉着眼皮“嗯嗯”答应,半天挤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韩棋见他已不能清醒主事,急忙捡要紧的问:“圣人可要下诏传位?玉玺藏在何处?”
老皇帝听见“玉玺”,终于有了反应:“哦,哦,玉玺!朕将玉玺交由左卿带出宫去,玉玺在左卿那里!”
韩棋拍腿道:“嗐,左阁老已不在人世!圣人,玉玺如今不在宫中?”
“左卿,嗯,是,左卿带走了……”老皇帝痴痴点头念叨着,可把韩棋急得直跺脚:“圣人何时交予左阁老?那时仇老妖怪严防死守,左阁老如何能将恁大的玉玺夹带出宫?圣人,圣人!”韩棋拍着老皇帝脸颊想令他保持清醒,可老皇帝那沾满黏稠眼屎的两扇眼皮着实沉重,还没说几句话,便又闭上了。
玉玺被左峻带走,靖王又杀了左峻,那玉玺岂不落入靖王手中?只怕他出此险招谋害重臣,原就是冲着玉玺去的,并非为了灭口!韩棋急得咬牙跺脚,忍不住冲着昏昏沉沉的老皇帝脱口抱怨道:“圣人使得好妙计!叫我代传圣旨,玉玺却不在身边?当真李炎不是亲孙儿,只把这刀头舐血的活儿派给他,后路也不给人留!”
这时,身后募地响起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陈玉山不知从何时起已神不知鬼不觉回到殿中:“果然,你是他的人。”

第57章 负了你那位‘贵人’
韩棋暗叫不好,事已至此,他只得硬着头皮强装淡定,边为老皇帝掖被,边沉着道:“不错,圣人早定下上屋抽梯之计,先纵容靖王把持朝纲、犯下目无君上的大错,时机一到,再暗中令皇孙北上伐逆。如今吴郡王神兵天降,突破靖王府、乃至大明宫,是迟早的事。届时宫中姐妹们下场如何,就看陈公公是否愿意从善如流了。”
陈玉山嘴角抽动两下,冷眼瞧着他道:“韩公公这话,咱家可听不懂了。我内侍省一贯忠心耿耿,姐妹们眼里心里,向来只有圣人一个主子。”
“只有圣人一个主子”,这话的意思是,谁能入主大明宫、成为圣人,他就同谁一边。宫中阉宦素无节操,专擅骑墙望风、见风使舵,的确没有在靖王这一棵树上吊死的必要。于是韩棋赶忙给他个台阶,不愁他不顺势而下。
“先前仇不息受靖王指使,趁圣人眼疾发作,将圣人禁在宫里;所幸陈公公忠肝义胆、英勇救驾,肃清仇老妖怪一党,可谓大功一件。圣人英明,必有重赏。陈公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陈玉山闻言走到近前,在他肋间拧了一把,嗔道:“贼猴儿,不是你使大肉往御座前石阶上抹油,将那老妖怪摔散架了?”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捂嘴笑了。
夜半,老皇帝又发头疼病,韩棋要给他喂药,却被陈玉山拦住。
“在此紧要关头,圣人万万睡不得!”陈玉山冲他使眼色道,“圣旨未传,你我的性命全凭祂老人家一句话!”
韩棋手托药粉包犹疑不定,陈玉山一把抢了下来,折叠两下塞进怀里。老皇帝痛得泪涕横流,发疯似的撕扯床单被褥。韩棋颇不忍心,只得尽力劝慰他:“圣人忍耐些吧,吴郡王就快来了。圣人与他见面、传了旨,才好安心。”
老皇帝呜呜惨叫着,在龙榻上蹬踹打滚儿。陈玉山将韩棋拉到外殿,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问他:“你说负了你那位‘贵人’,便是吴郡王?”
韩棋自是不愿将他家公子牵扯进来,便垂眼点了点头,胡乱认了。
“你为他立此大功,他再见你,少不得再续……”陈玉山说着,忽听远处传来马儿嘶鸣、喊杀之声。外头跑进来个慌慌张张的小阉人,哆嗦着禀报:“陈公公啊,承天门已破,虎头军杀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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