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虞倦还没想清楚。
他托着左腮,手腕很纤瘦,下巴微微抬起,是一如既往,永远不会低头的神态。
浓密的睫毛半遮住他翠绿的眼眸,落下的阴影就像是湖面上摇曳的倒影,有种纯粹的美丽,虞倦说:“一百条吧。”
周辉月笑了,他的眉眼很英俊,开玩笑似的说:“未婚夫,你的要求好多。”
虞倦有些脸热,咬了下唇。
当他在再一次在这个世界醒来,知道穿成了书中的炮灰时,没对这桩婚约有什么实感。原书中他们并没有任何暧昧剧情,而在周辉月对他临死前说了唯一一句话后,虞倦只把他当做仇人。
可是“未婚夫”这三个字也说了太多次了。
谎话说一百遍一千遍也不会成真。
虞倦这么想着,又重新抬起头。
“我希望,”他顿了一下,改成,“我要求你必须痊愈。”
是全世界最不合理的要求。
周辉月说:“好。”
虞倦只觉得夏天太热了。
因为之前的理由,虞倦留了下来,准备陪周辉月吃药。
周辉月拆开盒子,拿出一枚又一枚的药片。他的记性很好,服用的剂量记得很清楚。
五颜六色的药片堆积在桌子角落,中间印着虞倦不认识的英语单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甚至有点像是散落的糖果。
但虞倦知道不是。临死之前,他也吃了很多、很多这样的药片。
他讨厌吃药。
周辉月问:“不讨厌吗?”
虞倦如梦初醒,吓了一跳,眼睛都瞪圆了:“什么?”
周辉月看着他,很认真地看着,近乎于审视:“蝉的鸣声。”
他本来只是想试探虞倦是来做什么的。
为什么来到这里,又留了下来,为什么改变了过往的命运,做很多连他也无法理解的事。
人一旦有欲望,就会表露出来。无论是谁,都无法长久地隐瞒属于自我的真实意图。
所以他看着虞倦。
窗户的玻璃碎了一半,树的枝条伸了进来,苍绿繁密的叶片衬着虞倦雪白的脸颊,他的嘴唇很红,像是掩映在枝叶中的樱桃,一碰就要坠落了。
像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和这个僻远的地方格格不入。
周辉月不喜欢太过柔软的东西。
出现在身边,必须要很留神,才不会不小心碰碎。
虞倦呆了几秒钟,可能是不知道周辉月为什么会这么问,还是诚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不讨厌蝉鸣。不要让我看到就好。”
然后,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他问:“你吃了好多药片。会很苦吗?”
和虞倦相比,周辉月的要求似乎很低。
虞倦怔了怔,看周辉月吞下最后一枚绿色药片,就像说的那样,在服药的过程中,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似乎每一片都是相同的味道。
可能主角是这样吧,虞倦很讨厌吃药,也讨厌苦的味道。
又想起临死前的那段时间,他吃了很多药,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但没有用。
所以失神地说:“我很讨厌。”
周辉月有点漫不经心地问:“第二条要求是这个吗?”
虞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周辉月说:“不能携带你讨厌的东西?”
虞倦的第一反应是,是要感谢这个人,这次没说“未婚夫”三个字吗?
其实他不太愿意提起这个,好像有点奇怪,或者是这个约定只能由他来约束周辉月。但对方已经提出合理的要求,也不能置若罔闻,显得他对这件事很不上心,而是别有目的。
于是点了下头,诚实地说:“嗯”。
周辉月看着虞倦的侧脸,想到前几天的清晨,他和孙七佰说过的话。
虫子、药片、烟草。
虞倦讨厌的有很多。
下完单后,虞倦每天都在关心轮椅什么时候发货。但因为是产量很低的定制款,出货需要一段时间。至于医生,虞倦也在想办法联系。他在当地的医学论坛上发了帖子,寻找能够上门诊治的医生。谈了几次,价格开得很高,但没有摸清楚孙七佰来的规律以及怎么将医生偷渡进来,所以暂时还不能确定具体计划。
除此之外,虞倦也查询了附近的地图,确定了最近的城镇在几十公里以外,不过附近不远处有个村庄。
有人的地方,或许能提供一些帮助。虞倦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一大早,虞倦拎着背包,前往几公里外的村庄。
顺着导航,虞倦走了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段路。
他看着小溪上凸起的几块石头,又看了一眼导航路线,上面确凿无疑地显示着这里可以通过,终于明白鲁迅先生的那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快到中午的时候,虞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村子不大,零零散散的十几栋房子挨着,就是没见到一个人。
或许是天太热了。
虞倦这么想着,准备再看看,一路往里走。
大槐树下坐着一个剥毛豆的老太太,她一抬头,看到脚步迟疑的虞倦,出声叫住了他。
虞倦停下脚步,向她走了过去。
老太太姓刘,满头白发,和善地问:“你是哪家的孩子,之前没见过你,是来找亲戚的吗?”
虞倦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从小就是那类很讨老头老太太喜欢的小朋友,现在很耐心地回答刘奶奶的话:“我住在山南边的房子里。”
刘奶奶听了,眯着眼想了一会儿:“那里啊。我记得那个地方的女主人,好像是姓康,又和气又漂亮的一个人,就是好多年都没来了。”
虞倦收了笑意,低声说:“她去世了。”
刘奶奶叹了口气:“我之前也猜过。她人不来就算了,房子都没人收拾了。那你呢,是她的亲戚吗?”
虞倦点了下头:“算是吧。我今年高考完,是来玩的。”
这也不算是假话。
两人正说着话,老爷子拎着西瓜从远处走了过来,一见到虞倦便笑了,对刘奶奶说:“你就喜欢长得好看的小孩。”
刘奶奶白了老爷子一眼,笑得眉眼都弯了:“小虞很乖!”
虞倦微微笑着,看着他们,想起自己去世的祖父祖母,他们也是这样的恩爱相伴到老。
老爷子切了瓜招待虞倦,今年夏天的天气好,西瓜很甜,虞倦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瓜,一边和刘奶奶说话。
两个人聊得很投缘,刘奶奶都舍不得他走,让老爷子收拾了家里新鲜采摘下来的瓜果和玉米,想让他带回去。
虞倦觉得太破费了。
刘奶奶却有自己的坚持:“家里地里产的东西,送给你也是我自己开心,怎么可能还收钱。”
虞倦有些苦恼。
他没有现金,也不可能拒绝刘奶奶的一片好意,伤了老太太的心。
刘奶奶也不是故意为难他,想了想,说:“我的小孙子正好回来过暑假,一大堆作业不会。我们又不懂这些,小虞能帮帮忙吗?”
虞倦看着刘奶奶慈爱的眼神,点了下头。
周辉月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这里的视线很好,穿过隐秘修剪过的枝叶,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
而现在很安静,什么都没有。
周辉月和杭景山通了一个电话。
杭景山是周辉月在醒来后找到的合作对象,他们本该在几年后才有交集,现在只是提前了。
周辉月不算困难地说服对方进了这个局。
从局势上来看,失败的可能很大,但一旦成功,获得则远远大于失去。
二十二岁时,周辉月要醒的更晚一些,局面已经无药可救。
重生回来后,周辉月没有想太多,他活在这个时间点,就不会假设别的可能,比如更早几天,如果没有这场车祸会怎么样。
他不会幻想这种不切实际的事。
面对肉.体的疼痛,无法站立的双腿,周辉月只会冷静地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谁才是背后真正的主使者,周辉月很清楚。
是白家。
白屹看上了公司的一项核心技术,但不愿意合作,想要直接抢过来。白家在白城有说一不二的地位,本来打算慢慢逼走周辉月。没料到周辉月是周家走丢的那个孩子,事情就没那么容易了。白屹等不了那么久,担心夜长梦多,直接谋划了那场车祸,然后趁机收买公司里的人,拿到想要的东西。
而现在,周辉月用别的事暂时绊住了白屹,让他没空亲自插手公司。
杭景山是外地来的,家里在当地很有名望。他作为晚辈,来白城找机会是很寻常的事,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达成合作后,杭景山替周辉月打理白城的诸多事宜。
周辉月的确被困在这里,也是为了掩人耳目,现在不是最恰当的时机。
两人之间一直都有联系,但杭景山还是将最要紧的是又详细叙述了一遍。
周辉月听完后,不紧不慢地将早已想好的应对计划逐一说出口。
杭景山有时候很难想象周辉月是怎么样的人,他的性格过分隐忍,做事又果决至极。他亲眼看过周辉月的病历,是做不了假的重伤。
谈完这些后,两人又谈论了公司在往后一段时间的要务。
周辉月一一做了安排。
杭景山没挂,语调有些变了,他的性格如此,纨绔习性,有时候不太正经,又问:“对了,听说你那个联姻对象去了紫金山庄。”
紫金山庄,这个地方曾经的名字,现在已经被人遗忘了。
周辉月没说话。
杭景山笑着问:“我听人说他是去退婚的,怎么留在那里了,是准备要干什么?监视你吗?”
又很愿意为合作伙伴解决这个小小的问题:“他在不太方便吧,很多事都没办法做,要不要我帮你……”
周辉月打断他的话:“不用。”
他低下头,本来想挂断电话,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虞倦差不多会在十二点到两点间吃午餐,但今天没有。
他不在紫金山庄里。
作为成年人,虞倦有独立出行的能力和权力。但周围是荒郊野岭,群山连绵不绝,树木高耸入云,到处是蚊虫蛇鼠。
而虞倦是樱桃。
脆弱的、柔软的樱桃,稍碰一下就会坠落。
周辉月想了几秒钟:“去查虞倦的,”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他的同学的电话号码。”
事发突然,杭景山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虞倦是谁,找他干什么……”
他来白城的时间不长,不可能熟悉所有事,直到将名字发给助理时才想起来,疑惑地问:“你那个联姻对象?”
周辉月半垂着眼,他的视线透过窗框,看到遥远绵延的群山轮廓:“嗯。”
虞倦在刘奶奶家待了一整个下午,为小升初的刘梓君小朋友解答不明白的课本问题。
中途还突然收到高中同学发来的消息,问他要不要参加毕业旅行,虞倦和人不熟,一贯不喜欢参加这样的活动,但对方好声好气,他便礼貌地拒绝了。
虞倦对小孩子的耐心不足,但还是认真地解答了所有的问题。
刘梓君小朋友却是度秒如年。
这么好看的哥哥,对着奶奶明明笑的那么温柔,看着自己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冷淡,让他产生自己不好好学习就犯下大罪的念头。
终于,虞倦将课本翻到崭新的一页,说:“没有别的问题了。”
小朋友奄奄一息,以为折磨要结束了。
虞倦却很负责任地下载了针对刘梓君薄弱问题的几份电子习题,传到了他的IPAD上。
小朋友大惊失色,一副才见识人间险恶的模样。
虞倦恶劣地笑了:“暑假愉快。”
委婉拒绝了刘奶奶的留饭,虞倦拎着半个西瓜,两大串葡萄,以及几根玉米,满载而归。
此时临近黄昏,天没那么热了,虞倦拎着的东西不少,走回庄园的时候也累了。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一一整理好,转过身,才发现周辉月的轮椅停在二楼,正看着自己,好像看了很久,但什么都没说。
夕阳将周辉月的影子拉长,映在了楼梯上。
虞倦沿着楼梯往上走,踩着周辉月的影子,停在了最末端。
他想到某种可能,犹豫了一小会儿,不太确定地问:“你在……”
出门的时候,虞倦没有告诉周辉月。回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而周围四面环山,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
周辉月是发现他不在房间,所以等自己回来吗?
但还是没能说出口,像是自作多情。
周辉月说:“在等你。”
他半垂着眼,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毕竟我没办法出去找你。”
“应该要保证你的安全的。”
明明没有指责的话,却让虞倦莫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他呆了好几秒,才眨了下眼,心软中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
周辉月是没办法出门做想做的事的,他只能等待。
虞倦做出了一个冲动的决定:“我们,我和你交换联系方式吧。”
虞倦很少会改变自我。祖父母去世后,他拥有大笔遗产,太多别有所图的人围绕在他身边。
虞倦高傲到宁愿一个人在全世界独行。
他本来没有打算和周辉月建立太多的联系,因为注定要走不同的路,没有再相遇的可能。无所谓周辉月会不会知道他做的事,无论是照顾还是报仇。
一切都会在他离开的那天结束。
他说:“下一次,你可以打我的电话。”
周辉月说:“好。”
将电话号码告诉周辉月后,虞倦像是真的累了,蹲在楼梯的台阶上,仰头看着对方。
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观察周辉月,周辉月下颌骨线条简单流畅,有种冷峻的好看。
虞倦想了一会儿,还是说了:“我去了附近的村子,从小卖部买了糖。”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以己度人。在那场重病里,他想的最多的是推开那扇窗户,其次就是想吃甜的糖果。
周辉月只是可以接受,不代表他喜欢苦涩。
没有人会喜欢吧。
所以看到的时候就买了。
虞倦慢吞吞地说:“你要吗?”
周辉月听到他的话,低下头,与虞倦对视,看到他的绿眼睛在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漂亮极了。
他认真地问:“是吃完苦的药后吃的吗?”
虞倦偏过头,没有承认,过了好一会儿才含糊地“嗯”了一声。
这个人,为什么猜得那么准……
可能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虞倦拆开糖果盒子,拿出其中一颗,放入了嘴里。
“好酸。老板怎么骗人!”
下一秒钟,虞倦的脸皱了起来,看起来很可爱。
他仰起头,看到周辉月脸上有很淡的笑意,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神情。
片刻的怔愣后,虞倦生气了,单方面觉得这个人在幸灾乐祸,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又从盒子里拿出一粒糖果,要让周辉月也尝尝酸的味道。
虞倦的手指捏着糖果,指尖沾了些许糖粉,有一瞬间,不小心贴到了周辉月的嘴唇。
虞倦有潮湿的、炎热的,夏天的气息。
而周辉月是冷的。他的体温很低,连嘴唇也比虞倦的指尖冷。
虞倦几乎立刻后了悔。
他想要收回手指,周辉月却忽然张开嘴,咬住了那颗糖。
糖被吃掉了。
虞倦的脸颊泛起一片潮红,觉得肯定是天气太热了,自己才会作出这种失去理智、无聊的事。
他退后了一步,走到楼梯另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实际上是落荒而逃。
昏黄至熄灭的日光中,周辉月凝视着虞倦的背影。
第8章 “大小姐”
回到房间后,虞倦强迫自己迅速忘掉那件蠢事,为此不惜洗了个半冷不热的澡,在床上平复心情。
不知过了多久,闹钟响了,虞倦睁开眼,将电脑搬到床上,按照约定联系上了一个人。
上次偷拍的照片里,药品的种类太多,在网上搜索不全,而且也很少会有药片具体颗粒的样子,连药店的人都不能全部认清。
虞倦又约了个医生,花了钱后线上交流。
对方不愧是专业医生,将药品的照片发过去后,大致看了一眼后回复道:“病人才出过严重的意外事故吧?”
虞倦回了个“嗯”,又问:“所以,我想问这些药都是对症下药,没有问题吗?”
十五分钟后,医生仔细查看完所有照片,发来消息:“这些药价格都很昂贵,但开得偏保守了,有些有更好的替代品,但总体问题应该不大。至于药是不是真的……有几样我不认识,刚刚问了别的科室的一声,没有问题。”
虞倦松了口气。
对面的医生根据药的价格以及虞倦的问话可能猜到了有某些难言之隐,但顾客表现出病人的关心,他赚个外快,也不必深究,还是叮嘱:“方便的话,最好还是要定期去医院做全面的复诊。这种严重事故,不一小心容易留下永久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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