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人叫孙七佰,当然现在也负责接待虞倦。
孙七佰殷勤地说:“小少爷远道而来,怕是累了,我替您安排了住处,不如先歇一歇。”
天气太热,虞倦等得发晕,朝孙七佰点了下头,说:“不用了,劳烦你带我去见一趟周辉月。”
孙七佰露出为难的神情:“小少爷,老实和您说,大少爷自从醒来后知道自己的腿……现在脾气很差,不大理人,您还是不见为好。”
虞倦偏过头,他的脸颊泛红,看着孙七佰,没说话。
孙七佰以为他被自己说动,压低嗓音说:“我知道您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太太都和我说清楚了,那何必非得去一趟?”
路水城将虞家想要退婚的想法告诉苏俪后,如愿以偿得到了周辉月的消息。但苏俪做事谨慎,提前吩咐过孙七佰,让他打发走虞倦这个小少爷。
她不希望任何人看到现在的周辉月。
虞倦终于开口了,他的语调不冷也不热,听起来是显而易见的疏离,他对待不喜欢的人一贯如此。
他说:“至少现在,他还是我的未婚夫。”
孙七佰只是笑,并不说话。
虞倦也不再对他提出要求,只是说:“不然我打电话问问周先生吧。”
他提前找了周恒办公室的电话,以备不时之需,虽然觉得不大可能真的会打。
但有用就够了。
听到这话,孙七佰脸色一变,咬了咬牙:“您要是真想去,没什么不能去的。”
虞倦不在意地笑了:“那就行。”
上车后,虞倦坐在车后排,闭目养神,他坐了大半天的车,实在是累了。
孙七佰偷偷给周太太发了消息,将刚才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十几分钟后,周太太回了消息,说是没什么大事。
就这么在山路上颠簸了快两个小时,虞倦的骨头都快散架了,车才停了下来。
孙七佰说:“到了。”
他转过头,说:“大少爷不喜欢见人,我就不去了。他的在二楼最左边的房间。”
这话正合虞倦的心意。他点点头,走下车,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破败之际的庄园。
花园中杂草丛生,高木成林,绿植攀爬,几乎覆盖大半墙壁,没有丝毫生活痕迹。如果不是烈日当头,倒像是灵异片里的鬼屋。
不愚山本来就是个偏僻的小地方,当年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康勉买下了这里,还颇为喜欢,来这里度过好几次假。但她去世以后,这里无人打理,就迅速荒凉了下去。
直至周辉月被送过来。
铁门没锁,虞倦顺着被草木簇拥着的石板路走了进去,大门是虚掩着的。
楼梯是木质的,多年未经整修,虞倦的脚步声和木质疏松的声音混合着,在这栋安静到近乎死寂的庄园回荡着。
虞倦走到二楼走廊的尽头,门没关。
墙壁上的涂层脱落,露出大片大片惨白的内壁,窗框是完好的,只是半边玻璃碎掉了。
有人坐在窗边,摇晃的树影遮住了他的身体。
虞倦能看到他的侧脸。
是周辉月。
他的胸口一闷,又想起临死前看到的那个人,记忆瞬间将他拖回那个噩梦中。
虞倦凝视着周辉月。
他没有表现出对声音的好奇,也没有任何动作,连眨眼也没有,虞倦几乎以为他已经死掉了。
周辉月比那时病重的自己更像一个死人。
虞倦莫名其妙地想。
几分钟后,虞倦终于“喂”了一声,周辉月置若罔闻。
虞倦应该走的,他的脾气没那么好,但还是叫了这个人的名字:“周辉月。”
大约过了几秒钟,周辉月偏过头,神情恹恹,漫不经心地问:“你是谁?”
和他们之前唯一一句对话的语气如出一辙。
冷淡寡欲。
在这样暑热的夏日午后,虞倦抬着下巴,半垂着眼,日光落在眼眸中,像一汪缓慢流淌着的潭水,闪着隐秘的粼粼波光,看起来又矜贵又高高在上。
他慢条斯理地说:“你的联姻对象。”
他低下头,看着不远处的周辉月。
周辉月坐在窗边,大约是缺人照料的缘故,他的身形过分削瘦,搭在窗台上的手腕骨骼凸起。但即使还在病中,那张脸依旧英俊至极。他的双腿都绑着支具,上面沾了少许灰尘,黑色的束带将他的腿骨从上到下束缚得严丝合缝,仿佛是将已经碎掉的东西强行拼凑完整。
虞倦记得临死前他们见的那一面,周辉月拿着拐杖,腿脚微跛,是车祸留下的后遗症。
书中周辉月的第一次出场是在一场宴会,他用着陌生的名字,是一个远道而来,准备投资的绅士,所有人都簇拥在他的身边。当然,每个人都会刻意忽略他身体的残缺,又在背后有所议论,即使些微缺憾无损他的风度。
与小说中的设定不同,这是真实的世界。或许周辉月的腿本来可以痊愈,但是身处这样人迹罕至的破败庄园,医生很难及时复查,才错失了痊愈的机会。
苏俪做的明目张胆,是因为周恒对此并不在意。周辉月走丢多年,在白城毫无根基,朋友、合作伙伴也全被金钱利益打动,在周辉月昏迷期间背叛了他。现在的周辉月甚至无法站立,自然也不可能脱离苏俪的监管,戳破她的谎言。
周辉月没有问虞倦为什么会来这里,他似乎对这些毫无兴趣,又回过头,透过空的窗框,垂眼看着外面的花园。
那些疯长的杂草、高大的乔木,好像没什么意义,只是看着。
虞倦抿了抿唇。
上楼的路上,虞倦提前活动了筋骨,准备直接动手,打周辉月一个措手不及,然后恩怨两清,此生不见。
结果是现实让他措手不及。
周辉月的伤势超过了虞倦的想象。来的时候,虞倦以为苏俪敢把周辉月放到这么个荒郊野岭,最起码也应该是个健康人,否则人万一死了,没办法和周恒交代。
虽然现在的周恒不在意周辉月,但也不可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
而对于这段往事,虞倦也不太清楚,书中没有具体描写过。
因为这不是一本虐主流小说,而是复仇爽文,故事一开始就是主角重回白城开大,至于十多年前的旧事,只在配角口中有细枝末节的三言两语。毕竟反派们只记得自己犯下的恶行,不会回头看一眼受害者。
虞倦想,他和周辉月之间的确有仇,但那是重生之前,现在还未发生,不至于仇深似海。而他有仇必报,却没有欺负老弱病残的恶习,道德水准还没有低到那种程度,不可能按照路上想的那样,把主角打一顿就走。
好吧,虞倦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现在的情况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辉月忽然问:“你是来退婚的吗。”
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好像明白所有人,亲人、朋友,或是曾有过约定的陌生人,无论是谁,都会和他断绝关系。
这句话将神游天外的虞倦拽了回来。
“我只是……”
虞倦顿了顿,是很少有的犹豫不决。
他很擅长作出决定,而且不会后悔,可现在的情形和他设想的差距太大。
虞倦在书中看到了主角往后的人生,但那样的故事似乎太遥远了,是在十年以后。而此时此刻,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二十二岁、失去一切,好像随时会无声无息死去的周辉月。
就像是十三四岁时经历的生长痛,明知道痛过就会长大,还是会彻夜难眠,不想多体会一秒钟那样的酸楚。
虞倦松开了手中拎着的行李包,任由它跌落在地面,里面只有很简单的几样东西。
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在看到周辉月的状态不足以让他报仇的那个瞬间,在周辉月不做回答的那一秒钟,在周辉月开口说话前。
现在迟了。
虞倦已经不能转身就走了。
可能是不久前才亲身经历过一场死亡,他的心脏正微微发颤,无法看着一个人就这么在自己面前死去。
虞倦作出了一个冲动的决定。
他说:“不是。”
在这个时间点,没有任何人能够照顾周辉月,除了自己,周辉月名义上的联姻对象,实际上的仇人。
就当是为了报仇的前期付出好了,万一周辉月没按故事剧情发展,不小心死了,他的仇就再也没办法报了。
那岂不是要记一辈子?
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虞倦在内心安慰自己。
虞倦走近了一些,站在周辉月面前。树影笼罩住了虞倦,而周辉月的脸则在虞倦的身影里,明明靠得不算近,影子却重叠在了一起。
他闻到周辉月身上很淡的药味。
苦的,是虞倦不想尝的味道。
虞倦居高临下地看着周辉月,半垂着眼睫,一字一句说:“我的未婚夫,怎么能是这幅颓丧的样子?”
他不打算装成好人,也不会对人低头,更何况是在仇人面前。
至于周辉月是怎么想的……主角的心理不可能脆弱吧。
在复仇途中,无论是反派用十几年前主角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的过往刺激辱骂,还是借康勉尝试唤起温情,周辉月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摇。
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在听到虞倦的话后,这本《白城恩仇记》的主角,正处于人生最低谷的周辉月终于抬起头,瞥了虞倦一眼。
对视的那一秒钟,虞倦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其实对于虞倦而言,与周辉月在死亡来临前的那次见面是模糊的,印象最深的是他那深不见底的眼。
一个人历经十五年,眼神都不会有所改变吗?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虞倦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周辉月抬起头,目光落在虞倦身上。
虞倦没等他说话,俯下.身,脸颊边的碎发垂了下来,衬得五官愈发秀美,懒洋洋地说:“所以我要留下来,看着你成为一个以我的标准而言,合格的未婚夫。”
虞倦说的那么理所当然,仿佛世界上没有比满足他的愿望更重要的事,记忆中未曾见面的未婚夫必须接受他的索取,达成他的要求。
周辉月看着这样的虞倦,阴郁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来不及捕捉的莫名,忽然笑了笑:“好。”
像是终于发生了一点值得他提起兴趣的事。
天色将晚,酒吧开门不久,三楼的包间已经坐满了人。
主位坐着的人是虞淮,虞钊和路水城的亲生孩子,比虞倦大四岁。
周围热闹极了,摇滚乐震耳欲聋。
“你弟呢?才高考完,不吵着和你出来玩吗?”
虞淮可能是没听清,问:“什么?”
身边的人提高音量:“我问虞倦去哪了?”
这群人都是虞淮的狐朋狗友,知道他一直不喜欢虞倦,所以故意这么问,想看虞倦的笑话。
虞淮端起酒杯,嘲讽似的说:“找周辉月去了。”
这句话倒是很出人意料。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惊讶地问:“周辉月,他是不是和你弟有婚约来着?”
周家这件事闹得挺大。长子走丢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回来了,众人都以为他的人生因年幼时的意外而彻底改变,没料到竟没被成长过程中的颠沛流离磨平天赋,依旧长成了他们这群人都可望而不可及的青年才俊。
可不久前的车祸又彻底毁掉了周辉月的人生。
很多心怀恶意的人,看到这样的周辉月从云端跌落,实在是觉得有意思。
于是不免半是试探,半是好奇地问:“虞倦不会真的打算和周辉月结婚吧?那你们家……”
五彩绚烂的灯光不停闪烁着,虞淮嗤笑一声:“怎么可能?”
“他去退婚。”
这个消息如果油锅中的一滴水,一下子炸开了。
既然决定留下来,就要为未来一段时间做好打算。
顺着走廊,虞倦将二楼逛了一遍,挑了个看起来还算完好的房间。幸好当年康勉对这栋房子很用心,装修时用的家具质量都不错,水电也没出现问题,现在还能用。
虞倦简单地将房间收拾了一下,也忙了一个下午。
洗完澡后,虞倦从楼上下来,靠在客厅右边的沙发上,仰着头,看着吊灯发了会儿呆。
作出那个决定后,随便想想都知道有多少麻烦事要解决。
从小到大,虞倦都很讨厌麻烦,但也没有后悔。
目前最迫切的,还是得先应付白城那边的路水城和虞钊。
周辉月被困在这个庄园里,周家仍掌握主动权,随时可以让强制自己离开。
只有虞家的人相信,他留在这里有更利于他们的结果,才会反过来说服周家。
虞倦想了想,打开手机,翻出那几个在重生第一天就屏蔽了的微信群。
这些群里的人大多都与虞淮有关。原身从小就喜欢跟在虞淮身后,因为他知道“母亲”想要看到这样的事。
虞倦点开微信群,往上翻了翻,在众多无聊的吹水八卦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
一个小时前,群里忽然聊起了周辉月,没有指名道姓地提到了那段十几年的婚约关系,幸灾乐祸地说连联姻对象都放弃了周辉月,他绝无翻身的可能了。
虞倦:“?”
又没忍住笑了,谁这么贴心,把自己准备退婚的消息都散播出去了,不用他亲自表演了。
精心挑选好某些言论后,虞倦拨通了路水城的电话。
路水城接起电话,第一句话就是问:“倦倦,见到周辉月了吗?”
虞倦立刻对她抱怨:“见到了。但是他下午病的不清醒,我都没办法和他说退婚的事。”
“现在太晚了,回不去了,我还在这栋破房子里。”
路水城说:“不急,明天再说也不迟。和他说清楚是最重要的。”
虞倦的脾气似乎很大:“这里的环境太差了,我真待不下去。”
路水城敷衍他:“等这件事办完了,让你哥带你出去玩。”
谁要和虞淮出去玩啊,虞倦心里想。
就在路水城表露出想要挂电话的意思时,虞倦适时打断她的话:“我……看到了一些消息,不知道要不要给您看?”
路水城听了他的一通抱怨,本来已经不耐烦了,装作耐心地问:“怎么了?”
虞倦将刚才的那些截图发给了路水城,他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嗓音微微发颤:“周伯父会不会生气啊?”
路水城点开图片,看到上面的话,背后陡然一冷。
虽然没有提到虞家,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自己这边又多迫不及待。
当时在国外骤然听闻周辉月的车祸,她心慌意乱,一时失了分寸,只想赶快解除婚约。但现在外人都知道了,传出来这种消息,就不能着急了。
即使周恒真的不在意这个孩子,但他绝不愿意被人下脸面。
而这么多年,凭借着这段关系,周家和虞家还是有不少合作的。
她和丈夫都不想得罪周恒。
既然虞倦已经去了周辉月那里,不如让他留下来照顾周辉月,做个样子。等外面的风波平复了,总有别的事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再悄悄地解除婚约,这样谁也挑不出错处。
想到这里,路水城说:“你说得对,这件事不能着急,否则外人会怎么看?”
她收起不耐,温柔地安抚道:“倦倦,委屈你了,就在那里多待一段时间吧。就当是高考后的度假了。”
听到这句话,虞倦对着吊灯,很可爱地比了个OK的手势。
按照计划轻松拿下。
然后,他百般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而另一边,路水城还在琢磨刚才的对话,有点怀疑地问:“虞倦的心思有那么多吗?”
她不希望虞倦的想法太多,到时候脱离掌控,不是好事。
徐姨安慰路水城:“太太别担心。他想的再多,心还是在您这边的。”
路水城点了点头。
挂断电话后,虞倦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许是太累了,虞倦今夜没有做噩梦。
他梦见周辉月的眼睛,再一次。但不是在那个黄昏,而是在这个午后,他回过头,看向自己。
房间里安静极了。
虞倦的声音有些模糊,透过那个破旧的、碎了一小半屏幕的手机传了出来。
客厅里有唯一一张沙发,孙七佰每一次来,都会在那里停留。
所以沙发里安装了窃听器。
周辉月撑着头,漫不经心地听着虞倦说的每一句话。
回到二十二岁之前,周辉月对虞倦的印象很少,对方被他归类为无须在意的人,不可能对他想做的事产生任何阻碍。
虞家将他当做一枚弃子,用于最后的尝试,失败后毫不犹豫地抛弃了。
周辉月很忙,抽不出空处理这样一桩小事。当时虞倦已经病的不能起身,周辉月随口吩咐了一句,让他别到处乱逛,再有什么不法的企图。直至数月以后,周辉月才想起这么个人,医生说他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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