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挽被留在春明市办手续的这几天天气都不太好,最后一天甚至下起了暴雨。
办完手续的时间不早,保镖开车送他回去时天已经黑了。
江挽撑着下颌,看着雨幕和霓虹灯的光晕微微出神,许久,他才忽然发现车已经停了下来。
街道冷冷清清,没有城市的光污染。
江挽看向保镖,没说话。
不多时,有人来敲他的车窗。
江挽偏头,看见了这段时间一直没现身的褚特助。
保镖解开了车门锁,褚特助打开车门,低声说:“下车吧,江先生。燕先生来接您了。”
江挽眼神微动,看向褚特助身后。
褚特助让开他的视线,露出被簇拥在伞下的燕铭。
燕铭穿着他偏爱的手工西装,容颜俊美矜贵,瞳色沉静。暴雨中,他是唯一一处无雨小岛。
雨声哗哗,他走近了。
“挽挽。”燕铭展颜微微一笑,嗓音淡淡,却是十足十的把握和不容置喙,“下来。”
江挽定定看了他片刻,蓦地笑了一下,眉眼鲜活。他无奈似地舒了口气:“叔叔。”
燕铭弯腰探出手,握住了江挽的手腕,将他从车上带下来。江挽刚下车就立即被严严实实护住了,没有淋到一滴雨。
他眉眼弯弯,一直在笑。
“挽挽在笑什么?”燕铭问。
“在笑叔叔啊。”江挽弯着唇,笑吟吟。
燕铭微微皱眉。
江挽却将手机放在他面前,赫然是报警电话的界面。
他轻轻叹气:“看来叔叔是真的想死在挽挽身上。”
江挽并不意外燕铭没死, 也不意外他会来找他。
燕铭命硬,且惜命,出行保镖如云, 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谋杀死在海里。
从归颐园公墓出来时, 那通电话就印证了他的猜想。备注是老板,还能让燕铭的保镖毕恭毕敬把电话递给他的,只有一个燕铭。
雨水砸在伞面的噼啪声中,报警电话依旧在继续。
不管燕铭今天晚上来找江挽是想干什么,警方都会知道燕铭根本没死,他这些行为都是在躲牢狱之灾, 甚至在躲更重的罪名——他这些年做的事,可不止只有牢狱之灾这么简单。
燕铭在国外有私产敛财, 但他也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国内的产业。江挽很好奇能把燕铭逼到这种地步的人是谁。
燕铭额心的青筋似乎跳动了下, 从江挽手里拿过手机丢进不远处的水坑。手机进了水,很快自动挂断了电话。
他反扭着江挽的双手将人塞上车, 跟着上了车。
褚特助识趣去了副驾驶位, 后面的车厢只有江挽和燕铭。
江挽被燕铭迷晕了。
车扬长而去,他们出现的地方只剩下江挽的手机躺在肮脏的泥水里,被暴雨冲刷。
不久, 它上方的雨停了。一只干净的手不顾脏污从水坑里拾起它, 用干燥的手帕擦拭干净, 他按下电源键,然而手机在水坑里泡了这么久,已经彻底报废。
“老板。”撑伞的助理对前面的男人低声说,“他们往机场的方向去了。”
“别让人跑了。”
——赫然是燕炽的声音。
“是。”
被沾上脏水的手帕被丢到了保镖怀里, 燕炽回到了车上,司机往那些车消失的方向追去。
车身挡住了冰冷的秋雨和冷风, 燕薇坐在燕炽对面,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个被他们忽略了二十多年的侄子。
燕铭当年迫于他们父亲和外界舆论的压力不得不将燕炽认回了燕家,谁也没想到他会在被所有人忽视的角落野蛮生长成一把捅向燕铭的刀。
咬人的狗不叫。
燕炽在精神病院里蛰伏了这么多年,没有惊动任何人,收集了这些年燕铭这么多年的犯罪证据,如一条耐心的毒蛇,盘在局外窥伺时机,只等待能给燕铭致命一击,让他彻底无法翻身的这一天。
他算好了每一步。
那个从张特助手里拿到的U盘是挑衅,也是他的宣战。
张特助背叛了燕铭,燕铭知道他手里有他的把柄,决不会任由他拿捏,证据早被他抢先一步销毁,那个U盘对他们来说已经没用,用里面的东西搞燕铭说不定还会被他倒打一耙,后面再多计俩也会被轻易化解。
他将U盘直接摆到燕铭面前,什么也没说,燕铭却用商人敏锐的嗅觉嗅到了背后的危机——除了U盘里的这些,剩下的把柄和证据都在他手里,他敢把U盘直接给他,说明他早就胸有成竹,再同时放出上头准备查他的风声……
燕铭的选择也很果断,直接选择了假死离开。
假死前还做出被谋杀的模样倒打一耙,让舆论倾轧所有可疑人。这段时间一直没破案,世家面对的舆论压力都不轻。
而燕铭已经被“谋杀”,之后再爆出更多的料,也会变成他们仗着死无对证栽赃陷害,燕铭的人搅浑水,他们都会变成“杀人凶手”。
但燕铭会把遗产全部留给江挽,再回来找江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燕铭不会把他的身家留给算计他的人,也不会放过江挽,江挽在一定程度上算是燕铭把身家流向国外的中介,把遗产都留给江挽,也能对外界表现他的爱重。
即使遗嘱并没有公开,但网上已经多了不少“小道消息”,掀起过几次轩然大波。江挽这段时间留在春明市办手续的照片也在网络上传播,佐证了这些“小道消息”的真实性。
燕铭的人趁机放出燕铭“生前”的善举,他的名声从压倒性的臭名远扬变成了现在的毁誉参半——虽然是做过坏事,但曾经也是个好人,有过,但也有功。
再加上此前燕铭的人混在其中爆出来的料将燕氏集团也拉下了水,燕薇如果不想燕氏集团在她手里没落,不得不被制衡,捏着鼻子让燕氏集团帮他洗白。
不管她选不选择和燕炽合作,燕炽动手时都会连累燕氏集团。燕薇头疼地揉揉太阳穴。
他们的人悄悄跟在江挽身后守株待兔了这么久,现在终于抓住了人。燕薇闭眼养了会神,蓦地感受到一道目光,睁开眼,撞进了燕炽的眼睛。
“挽挽报了警。”燕炽说。
燕薇眉心习惯性蹙起:“有把握吗?”
燕炽轻笑:“姑姑不相信我?”
燕薇勾了勾红唇,没说话。
燕铭养尊处优了四十多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让他去坐牢,精神上的折磨远大于肉.体。
“我的人查到燕铭应该拿到了美国国籍。”燕薇突然说。
——所以燕铭才会这么果断选择死遁。
燕炽看向她。
燕铭在美国的国籍和中国国籍是不同身份,他的私人飞机申请到了飞往美国的航线,今晚就会起飞。
陷入昏睡中的江挽被燕铭抱下了车,薄毛毯裹着江挽的身体,盖住了他那张瑰丽勾人的面容。
褚特助和保镖将燕铭和江挽簇拥在伞下,匆匆换了辆车。
半个小时前,机长披着雨衣在暴雨的轰鸣声中给他们打电话,今晚雨太大,飞机没办法起飞,只能等雨停。
江挽的手机被扔下,也检查过身上没有放追踪器。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临时弃车去往目的地。
他们的目的地依旧是机场。
——只要雨一停,他们的飞机就会立即起飞。
飞机只要飞出国界,国内的警察再也不能奈何他们。
江挽的衣服和鞋都留在了原来的那辆车,身上只剩下一张薄毯。所幸薄毯足够大,能完全包裹住他,没泄出一缕春色。即使他现在醒过来,他也无法逃走。
不论是他作为艺人的身份,还是他吸引变态的体质,还是他的廉耻心,他都做不到就这么离开。
燕铭搂抱着薄毯中的江挽,脸色算不上阴沉。
他揭开盖在江挽脸上的薄毯,低着眼看着江挽静谧沉睡的漂亮面容,以及他那张只会气他的嘴。
沉睡中的江挽比醒着的时候乖多了。
——燕铭脸上和脖颈处还有几道挠痕,是江挽被迷晕前挠出来的。
燕铭让昏睡中的江挽靠在他的脖颈,把玩他如玉的手指。江挽没有蓄指甲,却依旧会在他脸上挠出痕迹。
江挽跟他去了美国,没法再演戏。他喜欢跳舞,兴许可以拣起来。燕铭神色柔和了几分,食指拂过江挽的脸,宛如喟叹:“挽挽。”
替代品不及万分之一他的好。
江挽双眸紧闭,面容如雪堆出来似的,薄薄的眼皮还能看见黛青色的细小血管。因为靠着燕铭,软腮微微嘟起一点软白。
长了点肉。
看来他这段时间过得不错。
燕铭正要低下头,车身忽然猛地一震。
隔板降下,燕铭面容沉静,问:“发生了什么?”
“有人追上来了。”褚特助冷静答道,他没敢乱看,“不是警方,可能是沈家或者顾家的人。”
这段时间他们经常能看见沈家和顾家的保镖藏在江挽身边转悠,今天他们找机会甩开了这些保镖,估计那两人已经察觉到了追上来。
“冲出去。”燕铭淡淡吩咐,“甩开他们,当心引来警察。”
话音刚落,警笛声遥遥传来。
燕铭没有理会,低头看江挽。
褚特助只能颔首,重新升起隔板。
暴雨没停,坐着保镖的那几辆车迅速拦截了追上来的车,成功让他们这辆车逃脱。
他们远远甩开这些追车,保镖却没有降低车速。
就在这时,他们后面的几个岔路口突然连续冲出好几辆黑车,紧咬在他们屁股后面不放。
他们已经快上机场高速,暴雨天气来往的车辆少,保镖几乎将油门踩到底在暴雨中疾驰——“哐!”
车身猛地一颤!
燕铭被沉睡中的江挽重重撞了一下下颌,眉心微皱,偏头看向车窗外,却又是“哐!”的一声。
“哐!”
“哐!”
接连几下撞击声。燕铭看上去却并不惊慌,固定好江挽,眼眸沉沉看着漆黑车窗上自己的倒影。
他听见保镖骂了句脏话,将车速提到了极限,想要甩开戏耍般咬在他们身后的那辆车。
两辆车在暴雨中极限追逐,眼看着终于和后面的车拉出了距离,轮胎却突然“砰——”的一声,爆了。
车速飞快下降,保镖绷紧身体踩油门,却又听“砰”的一声炸响,他们又爆了一个轮胎。
后面的车紧咬上来,将他们的车团团围住。
保镖低骂了声,从储物格摸出了一把枪压在身侧。然而,对方人多势众,手中同样有枪,他的枪很快易了主。
其他保镖被另一拨人缠住,警方估计已经追上了他们。没有保镖支援,他们被追上也只是时间问题。
褚特助和保镖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揪下了车。
身侧的车窗被控制落下,风雨瞬间钻进了温暖的车厢。燕铭好整以暇低下头,将薄毯盖在江挽脸上,没让他沾上风雨。
“燕总。”陌生助理出现在窗口,“下来吧。”
即使落到别人手里,燕铭也没有任何失态。他抱着江挽下了车,身高腰直。
燕炽站在保镖撑起的伞下,英挺深邃的轮廓在暴雨中若隐若现。他看向被抱在燕铭怀中昏睡的江挽,快步过去想接过他,燕铭却没松手。
车灯下人影幢幢,父子俩相似的面孔第一次距离这么近。
“父亲老了,”燕炽弯了弯唇,“当心摔着他。”
他用了点力,把江挽接了过来。
警笛声由远及近。燕铭看着他脸上的刀疤,微微一笑,“他不会接受你。”
“是吗。”燕炽含笑,“我们还年轻,以后谁知道呢?父亲在监狱里也会关心我们年轻人的感情吗?”
他稳稳当当抱着江挽,正要转身,蓦地听见燕铭说:“挽挽怀过你的孩子。”
“可惜,死了。”
燕炽身形倏地一顿。
“它还那么小,还没在母体里成形,就不被允许生下来。”燕铭微微笑道,“怎么,你的副人格没有告诉你吗?”
燕铭的声音不算低。
燕炽僵着身体, 神容阴晦,无人能窥见他内心情绪的激荡,只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然而片刻, 他却轻笑出声:“你是想激怒我, 然后让我带你逃狱吗,父亲?”
黑暗落在燕炽的眼底,拓出一片浓浓的阴翳,被镜片完全遮住:“挽挽年轻健康,两套生·殖·器官没有任何缺陷,他会怀孕, 不是很正常吗?”
“你以为,我是副人格那个蠢货?”他转过脸, 唇角始终保持上扬的弧度, 说话却:“换成他,他的确, 会, ”他微顿,强压着颌关的咔咔声,“他的确会如你所愿。”
副人格有反社会倾向, 他会在瞬间暴怒带走燕铭。
不管他对燕铭做什么、带去哪里, 只要燕铭没进监狱, 他都有机会离开。
燕炽语气轻松:“很可惜,他现在无法出来。”
“而我,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燕铭眸光晦然。
警笛声彻底近了。冰凉的手铐铐住了燕铭的双手,在暴雨中大声喊:“收队!”
江挽醒的时候是在医院。
雪白的天花板和白炽灯的光晕让他下意识眯了眯眼, 单人病房内安静得能听见点滴滴落的声音。
手背一片温热,他眨了眨眼睛, 偏头看见手背上正敷着张热毛巾。
洗手间的方向传来水流的哗啦声,病床边放着一张椅子,看上去有人一直陪着他,只是暂时离开了。
手背上热毛巾的温度正渐渐流失,微微有些凉。
江挽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看见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唇角平直。
他上车后就被燕铭迷晕,对他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毫无记忆。
细微的开门声响起,江挽应声看过去,却看见燕炽出现在卫生间的门口,手里还拿着已经一张叠好的嫩黄色毛巾。
燕炽低着眉关好门,抬眸撞见江挽的目光,顿了一顿,才抬脚走向他。
他启了启唇,看唇形是一个“哥哥”,但他并没有叫出口,只是沉默地垂着眼帘,换下已经凉下去的毛巾,将重新过过热水的毛巾裹住江挽正打着点滴的那只手。
规规矩矩,没有任何逾越之处。
“顾逐之马上就到。”终于,他低声说。
江挽安静看着他。
燕炽微微抬眸,动作间白炽灯的光被他的眼镜镜片折射了瞬。他克制地收回手,眼皮润着淡淡的红。
江挽移开目光,没问燕铭在哪儿,轻声问:“为什么叫他过来?”
“他是你男朋友。”燕炽浅浅弯了下唇,牵动脸上的疤,笑得有点勉强,“他比我更有资格照顾你,哥哥。”
顾逐之和他的绯闻一直在网上流传,江挽不置可否,没有否认燕炽嘴里的“男朋友”。
燕炽眼皮比刚才还红了一些。
江挽将目光挪向床柜,他被燕铭丢进水坑里的手机正静静躺在那里,同时还有另一只没有拆封的新手机。
和他的手机是同一个牌子。
燕炽见他的目光落在手机上:“哥哥的旧手机已经不能用了。我想哥哥醒了之后可能需要用手机,所以就自作主张买了新手机。如果你不喜欢……”
“谢谢。”江挽声音很轻,“我会把钱转给你。”
燕炽声音一顿,似乎并没有想到江挽这次对他的态度会这么好。他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好、好的。”
江挽并不傻,他从病房里只有燕炽陪着他就看得出来是燕炽救了他。
即使他对燕炽本身有偏见,他也没办法对他态度恶劣。
更何况从前段时间燕炽的表现来看,燕炽在明知他极度厌恶他的情况下无缘无故出现在他面前。
病房内安静了几分钟,全副武装的顾逐之风尘仆仆出现在门口:“挽挽。”
燕炽偏头看见他,懂事地向江挽道别,声音很轻:“他来了。哥哥,我走了。”
他在江挽的注视中站起身,离开了病房。
顾逐之的目光只在他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很快担忧转向江挽,边走向江挽边取下墨镜和口罩,在燕炽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挽挽,抱歉,我来晚了。”
来的人只有他一个人,燕炽没有通知其他人。
江挽看了眼点滴,已经快滴完了。
顾逐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去叫了护士过来拔针。
护士没再给江挽挂新的点滴,细心叮嘱他再休息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私人医院的高级病房的护士都受过专业训练,她原本提了口气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默默推车小推车离开了。
江挽整个输液过程都用用热毛巾敷着手,输完液手并不凉。
顾逐之指尖微微收紧攥住了还有余温的毛巾,眼眸微沉。
聂桓文脾气倔起来宁愿中途换主演也不愿意用不听他指挥的演员,如果不是他不想毁了江挽的剧,也不想错过和他合作的机会,他不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