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钰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如此笃定,但是他觉得不论如何,要走近看看。
师钰最后没有追去辇轿,他一人先去了王宫。
等到傍晚时分,魔主才终于巡幸归来。
师钰一路上听了不少闲言碎语,无不是在说当今这位魔主有多么叫人害怕的。
师钰去的时候,一群宫娥还在清洗日前那场大屠杀留下的血迹。
很显然,魔界也并非是铁板一块,谢良上位顺应时势,魔种降世,天上的异相是做不得假的,但是魔族从来桀骜,千百年来已经形成的局势如今随着新的魔主的到来被改变,这自然会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
那些宫娥说,这短短几个月,这座宫殿已经经历了十几次的袭击,近一个月才好了些,整个魔界共有一百四十五大尊主,但是如今这些尊主已经死了大半。
可见无论是人界还是魔界,新的政权上位总是伴随着一阵腥风血雨。
但知道归知道,真的看到那浸染着鲜血的地板,被清水冲洗过数次也依旧残留着洗不尽的污渍,死在谢良手中的魔族不可计数,整个上层死去大半,便是师钰也几乎无法辩驳宫人给谢良的残暴名头。
要见到谢良也并没有那么容易,等师钰最后总算见到谢良的时候已经是夜晚。
这些宫人都十分害怕谢良,所以到了夜里送晚膳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愿意去领这个活。
师钰自然便顺水推舟成了给新晋魔主送晚膳的人选。
“诶,你待会儿可小心点,把晚膳放在门口就可以了,魔主不喜欢宫人进去他的房间!”管事颇有些恐吓似地说道,“之前据说有人私自进了魔主的寝宫被魔主下令丢进了烈焰地狱去了。”
师钰接过晚膳,不过几道清粥小菜。
按理说,谢良早已辟谷,不需进食。
但魔界和人间不同,这里灵气稀薄,于是便有人专门种植这些灵谷养殖些灵兽,通过这种方法补充灵力,所以魔界中人到似是凡间一般一日三餐,魔主的晚膳自然又是用最好的灵物做的,乍一看不过一碗清粥几叠小菜,但是真正拿着那靠近看便会发觉其中充裕的灵气。
为了保证食材的新鲜,又或者说保证充裕的灵气,这些灵食上都罩着一层保鲜的屏障,所以只有靠近才能感受到期间充裕的灵气。
凭借宫人的指引,师钰拿着晚膳到了魔主的寝宫。
其余诸人皆守在门口,管事又强调了一遍,放门口,千万别进去。
师钰点点头,这才独身一人跨进了寝宫大门。
宫殿广阔,庭院林立,师钰走到魔主的房间可以说用了不少时间,他看到了门口那个专门用来放晚膳的小台子。
但是师钰却并没有如宫人所言那般将晚膳放在外面,他想了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他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整个寝宫寂静无声。
只有零星几盏铜灯在阴影中摇曳,发出细索的噼啪声。
身着九色十二章玄色冕服的魔主正只手撑在小几上微阖着眼。
烛影摇曳,窗外树影婆娑起舞,珠帘闪烁,帘后人影朦胧,从门口处只能看见他冕服上纹饰着代表着王者的繁杂纹饰,金丝银线针针线线上绣着的是至高无上的尊荣与权位。
直叫人一眼便不敢靠近。
外人皆传新晋魔主如何残暴、阴戾,便是宫人误入寝宫都会被他处死,他孤僻又不近人情,整个寝宫只有他一人,从不让外人进入,便是晚膳也只让放在外面。
但是师钰真正踏进这寝宫,看到那珠帘之后阖眼小憩的魔主,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谢良,他才明白为何魔主不让人靠近,为何会有外面那些风评。
或许谢良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这样的名声下竟还有宫人敢闯入他的寝宫,但他实在有些累了,师钰刻意隐匿了气息,直至师钰踏入房门,谢良都还未发觉。
无他,虽然魔主归位,天生魔种修魔的速度日进千里,但是不论怎么说,他也才不到二十岁,今年的六月他才刚刚及冠,这样偌大的魔界对他而言或许实在有些沉重。
说到底,魔主暗弱,他归位仓促,便是他已然只身杀了大半尊主,但是整个魔界对他虎视眈眈之辈已然存在。
弱肉强食之地,坏名的用处远胜于美名。
在外让师钰感到陌生的魔主,在这寝宫里,师钰又从那神态中看出几分隐秘的熟悉感来。
师钰只才瞧了几眼,他手中晚膳还未来得及放下,下一刻一阵凌厉的掌风袭来,师钰立于原地,他不躲不闪,当即祭出了本命剑。
谢良发觉有人闯进了他宫殿,当即警觉。
两人过了大约十几招,师钰并未放水,他招招凌厉,甚至削去了谢良额间一缕发丝,他的面颊被剑气划出一道血痕。
这一下,谢良才堪破了师钰伪装下的本相。
师父……
他有些狼狈地避过这凶狠一招。
师钰面上冷冷淡淡,看上去和往日一般,但是谢良却还是感受到现在的师钰其实已经恼了。
如何不恼?
不过一段时间,谢良便背着他从了魔,成了为祸天下的魔主。
他千方百计想要改变谢良的命运,但是到来头他这些年的教养竟还是全成了空。
若这样都不恼,那便不是师钰了。
但便是真的恼,师钰却也没有到对谢良狠下杀手的地步。
他千里迢迢来此,他只求一个原因。
只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谢良本不至于此。
而谢良在发现师钰的时候其实已经方寸大乱。
这些年的相处他比谁都了解师钰,也自然敏锐发觉了师钰的恼怒,但是这恼怒却并不让他十分难过,反而叫他心中酸涩中透露出一份隐秘的喜悦。
他本以为他叛出师门,做出这样的丑事,师钰定然已经同他形同陌路,再见之际说不定便是刀剑相向,性命相搏。
而如今师钰再见他却还只是恼怒,招招凌厉,却又并未真的狠下杀手,这又何尝不是在说明谢良其实还并未被师父真的放弃呢?
是以,他并没有因为师钰方才那些狠戾的招式而对他心生怨怼,反而生出了几分隐秘的喜悦。
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他又如何不欢喜。
但是再欢喜谢良却也知道如今的境况已经和从前全然不同,是以他面上并不露分毫。
在魔界这些时日,他做了很多事,他也已经学会了不回头去看。
无论如何,谢良都知道,他回不去了。
但师钰来此,却也只为了求他一个原因。
烛光之下,二人对视。
师钰攥着剑的手一紧,
“为什么?”
“为什么要叛出仙界,为何入魔?”
“我是重瞳畸骨,仙界我无法修炼,魔界才是我的归处。”
“只有在这里, 我才能得到力量。”
师钰沉默了几瞬,而后道:“骗人。”
谢良有一瞬间哑然, 他很想说,无论如何现在仙界也容不下他。
现在问这些又有什么用。
空气静谧一瞬后, 谢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对师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师父这些年的教导, 我终究是辜负了。”
他只觉喉头发涩, 最终还是用冷淡的语气吐出一句:“……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谢良一时竟不敢去看师钰的双眼。
那一瞬间的躲闪让师钰上前抓住了谢良的手腕。
师钰死死看着他的双眼。
谢良果然不禁抬眼看他。
“我只问你,你是否有何不可说的内情?”
虽然师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他抓着谢良手腕的力度却几乎让他感到了疼痛,而且谢良敏锐发觉了他手间的一点不为人知的轻颤。
“没有。”
“师父,没有人强迫我,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师父, 你还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呢?”
“师父,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想要我做济世救民的英雄,但谢良其实从没有那样高尚,世人如何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我非圣人,我也有自己私心。”
他所想所念, 他看到的终归也只有方寸之间的几人罢了。他看不到那样多人,他的心装不下整个天下, 他只是个自私的人罢了。所以为了他心中私念, 哪怕他知道魔主归位定会天下大乱,不知又要起多少战乱, 亡多少性命,他还是做了,且不悔。
师钰握着谢良手紧了又紧。
谢良这样的姿态让他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的谢良,那个执拗倔强的小孩。
一时无言。
半晌,师钰才开口道:“你还可以回头。”
不知为何,分明现在站在面前的谢良表现的那样凌厉,好似一把只要开了刀鞘便不惜自身也要往前厮杀的沾血屠刀,但是师钰心中最多的念头居然只是生气。
他这样的姿态也太不爱惜自己。
他一向知道有些东西他劝阻不了谢良,谢良这个孩子一旦认定了某件事,有时候当真是固执地叫人头疼。
索性师钰一时闭了嘴。
他心中怒火又起,只是那怒火却好似又参杂了许多他自己也说不分明的情绪,但这一次,他却是当真决心要下狠手。
如此不听教诲,那便打到他听话。
他再出手,十分力气已然使出了九分。
谢良躲过。
他看清了师钰脸上的神色,他瞬间明白了师钰的想法。
从前他从没想到两人会有这样刀剑相向的一天的。
但入魔之后,这一幕他似乎又其实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样早。
他压下心底翻涌的心绪。
他告诉自己,回不了头了。
他也不能回头。
于是他敛去万千思绪,神色渐渐肃然,这一刻,他又是那个冷漠阴戾的魔主了。
这世间若谁真敢小觑一位魔主那便是愚蠢。
谢良新归位,虽然暗弱,但是归位入魔后,魔种天性残暴狠戾,他做了很多从前他无法想象会做的事,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变化,他变得麻木,冷酷,他已然深处深渊,近乎无法记起过去。
这黑暗,他甘愿沉沦。
没人能阻止他。
便是师钰,也不可以。
谢良是魔主,是这偌大魔界的主人,是能叫那些凶残暴虐的魔族不甘愿也得被迫甘愿臣服的王。
师钰总是想要自己忽略这一点,但是谢良那双比鲜血更显鲜红的双眼,他额间的妖魔印记,师钰又想起来之前那处被清洗数遍也无法洗净的地面。
师钰在那双冷漠双眼中看到了自己,那鲜红诡异的重瞳闪烁着非人的,无机质似的光泽,让人想到藏在阴影中的怪物。
那不是人类的眼神,而是一种非人邪祟对生命的漠视。黑暗总叫人想到无数狰狞可怖的存在。
师钰的身影在他眼中只浅浅浮现,他再也看不透他的眼底。
下一刻,师钰不由往后跄踉了一下。
鲜血自他白衣之上渐渐晕染开。
这一次,便是师钰也不得不承认,谢良那个他不愿提及的身份,魔主。
这个位置他当之无愧。
谢良看了他一眼,他非人的外貌打斗过后更添几分妖异。
但他甚至没有看师钰的伤处。
他只是用巾帕擦了擦自己手间的血迹。
他说:“你走吧。”
没有再多的话了。
师钰和他似乎已经不知道能再说些什么了。
师钰低头看了下自己衣袂处晕染开的血迹,伤口并不很深,但只要稍偏一寸,便是心脏。
看着在慢慢用巾帕擦拭自己谢良,师钰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之前每日清晨谢良给自己梳头的时候,他是何等小心翼翼,生怕扯落自己哪怕一根头发。
偶尔不慎掉落了,他也会细心收集起来,不叫他们落在污处。
他又想起哪怕自己早已辟谷,太多人都觉得他好似无坚不摧,他似乎习惯了被仰望,却只有一个谢良记得他不喜欢太烫的茶水,记得他最喜欢的酒酿小汤圆是芝麻而不是红豆。
这些细微末节的地方在这一瞬间忽然起来尽数涌入心间。
自谢良入魔之后,他便一直都想要来这里找他,但是在之前他其实并没有想很多,他似乎从来理智,做什么从来都是游刃有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他便千里迢迢也闯进魔界来找到谢良问这一句。
这似乎没有什么太多的目的,全然凭心,甚至是冲动茫然的。
心底那一股不甘那样浓烈,让他无法忽视,于是他来了。
但是来了,然后呢?
他问了,谢良回答了他。
但谢良不愿跟他回去。
谢良说,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又在坚持什么?难道他不知道便是此番真的将谢良带回去,修仙界又真的可以容得下谢良吗?这一切,还能如往常一样吗?
他分明知道,为何就是觉得如此难以放手。
太多太多纷杂的念头混合着叫人心中细细密密的疼痛酸涩,这感觉让他陌生,也有让师钰头一次感到有些无措。
看着这样的谢良,师钰之感觉他记忆中那个从前会对他腼腆一笑的少年似乎在这一刻从他记忆中破碎开来了。
如今谢良是不会再那样笑的魔主,他再也不会再那样看着他。
那伤口并不很深,但他心中疼痛愈发剧烈,师钰甚至疑惑是否那一击其实伤到了心脏。
“要怎样才可以?”
“谢良,你跟我回去!我发誓,若有人敢动你,我必除之!”
“一人前来我便杀一人,若仙界都反对,我们便是隐居,海外天边又有何处去不得?”
“……何以至此,我不明白。魔界,太乱,你在这里,只会越陷越深,徒增杀孽。”
有那么一瞬间,谢良想问为什么他要这么坚持,他们只是师徒不是么?
为什么要这样护着他,为什么要管他这样过的好不好?
只是因为他是他的徒弟,仅仅是因为责任么?
但若不是责任,不是师徒情谊……他却又不敢真的奢求更多的什么。
那些隐秘心思还是再度被压了下去。
“你走吧。”
荀玄徽在约定的地方没能等来师钰, 正有些焦急起来。
下一刻就见师钰出现在自己面前,荀玄徽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荀玄徽当即面色一变。
师钰此后其实已经换了一件衣裳,伤口也有了处理, 是以荀玄徽其实只能闻到一些血腥味,但却不知伤在何处。
“伤在何处?让我看看。”荀玄徽上前至一半却被师钰摇头阻止了。
“我没事。”
荀玄徽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一丝低落, 又或者说难过。
荀玄徽顿了顿,问道:“你见过谢良了?”
“嗯。”
荀玄徽一思索便知是谢良做的, 怒道:“这等不敬师长的孽徒, 实在该杀!”
师钰却依旧没有说话。
他微微低垂着眼眸, 不知道思索着什么。
荀玄徽哪里见过他这样, 当即只觉心中更怒,却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于是厉声道:“你带我这便去杀了他!”
荀玄徽自从成为圣君后早已不是当初那样冲动鲁莽的少年,但是这一刻他身上那些养气的功夫全都被他抛之脑后,他见师钰这样难过,一时竟觉怒火攻心, 只恨不能立即将人绑了来, 叫师钰宽心。
师钰自然止住了荀玄徽,不能真叫他这样去了。
“你和我暂且在这里停留几日,我且想想。”
“还有什么好想的, 他能对你刀剑相向,不论他之前如何, 他现在都不可能再是你之前的徒弟了。”
“谢良,他是魔主。”荀玄徽道。
“天生魔种引来天降异相, 邪魔出世, 仙界必除之!”
荀玄徽这一番话却只叫师钰面色微微白了几分。
荀玄徽何从见过他这样脆弱的模样,他这般情绪外露便是因为他那个小徒弟么?
谢良谢良……
这人他之前从未正眼看过, 不过几年师徒,怎么比得过他和师钰近百年情谊。
但他一时转念又想到荀氏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他又忽而觉得情谊二字,他实在难当。
愧疚和酸涩在心间泛起,细细密密叫他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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