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巫哲)

“往哪边？”邓叶叶问。
“跟着我，”柏战说，“往船坞那个方向去。”
通讯设备都已经架好，李风站在指挥部的大屏幕前，抱着胳膊看着从海边传回来的画面。
战斗已经结束，云城派过去的军队已经基本清理了战场，海岸边能看到一辆辆的车，礁石和海滩上都是人，他们的士兵，游民，难民……
大家都注视着海面。
李风不知道海面平时应该是什么样的，但他能看得出这一大片海面跟远处的都不一样，因为海底爆炸而不断掀起的巨浪，还有因为建筑主体的解体下沉而形成的一个个旋涡，出现，消失，出现，再消失。
海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杂物，随海水翻腾着，扑到岸边，又被海浪带回了海里。
李风一直盯着画风，想要看到杂物以外的东西。
那些在建筑开始解体之前并没能从里面出来的人。
伏击组也已经就位，一旦有什么异常，会立刻清理。
“我再看看那个图。”李风偏头小声跟旁边的陈荡说。
陈荡把一个小的画面投影在他面前，上面是邢必的通讯系统自动回传的画面，一个他们在地上画的草图，大致能看得出来是研究所这一部分主体建筑的内部结构，不全，但能知道他们所处的位置和周边的布局。
“他们最大的逃生可能就是从楼板向下，墙面如果有损坏，可以直接入海，”陈荡说，“或者从他们进入的位置出去，那里看着像个船坞。”
“正常以他们的能力，多长时间能出来？”李风问。
“说实话，”陈荡说，“我不知道，水下的情况本来就复杂，建筑解体之后就像丛林一样，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困住他们，下水时邱时和邓叶叶只各自带了一套呼吸器……”
“这叫你不知道？”李风说，“你这知道得比阎王都多。”
“他们在等你的命令，”陈荡说，“现在还联系不上他们，也就意味着还不能确定249的数据有没有最后销毁。”
“怎么，”李风冷笑了一声，“之前我没开口，谁也不提摧毁的事，现在倒是一个个又急起来了，就现在这情况，让谁去爆破，送死吗？而且也已经错过时机了，现在去爆破，在所有人眼里就是杀掉英雄，这帮人能不能长长脑子。”
陈荡没说话。
“帮我接现场指挥员。”李风说。
那边传来的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指挥部，指挥员受伤昏迷中，我是代理指挥员刘辰。”
“现在海水的情况适合下水吗？”李风问。
“有经验的游民认为差不多可以，”刘辰回答，“但我们没有专业的潜水作业人员，这样的海况……”
“让那个谁，”李风捏了捏眉心，“那个……”
“姜六和老七。”陈荡在旁边低声提醒。
“姜六和老七，”李风说，“让他们过来。”
那边很快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姜六，谁找我？”
“六哥，”李风用了之前柏战对他的称呼，“找游民下去找他们，生化体能撑久一些，但邱时和邓叶叶是人类，没有呼吸器的话……”
“我去安排。”姜六说。
“让刘指挥员给他们安排装备，快艇，呼吸器，推进器，水下照明，”李风说，“这些都有。”
“他们可能会坐地起价。”姜六说，“游民不讲什么大义。”
“交易嘛，正常，”李风说，“你把握，想要什么，我们有的都可以给，但要先救上来人。”
“好。”姜应了一声。
刘辰的声音传出来：“指挥部。”
“尽量满足，这次游民帮了很大的忙，”李风说，“要给足面子，但武器要限制，云城不是有求必应的许愿池。”
“明白。”刘辰说。
“让桑凡和封至带队下去，”李风说，“保证安全。”
“收到。”刘辰说。
桑凡把枪往身后一甩，抬腿就往海里走：“走吧。”
“装备，”封至叫住她，“等游民装备好，我们也得带装备。”
“我不用装备。”桑凡说。
“下面的人需要，”封至低声说，“这么长时间，不是被困住，就是有人受伤走得慢。”
“嗯，”桑凡点点头，“知道了。”
除了每个人身上必备的装备，备用的呼吸器和推进器，还有药品，都用一个潜水袋装好了，封至把袋子拴在了自己腰上。
“他们不会有事的吧？”桑凡突然问。
“不会，最强潜卫有四个都在里面，”封至说着一把拽住了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一个游民打扮准备下水的人，“三爷，怎么个意思？”
“操，”李睿扯下了裹在脸上的布，“这都能认出来？”
“我们认人不止看脸，”封至说，“你干什么去？”
“下水救人，”李睿说，“我的救命恩人在下面，我不可能不下去。”
封至抬眼迅速在陆续准备下水的游民里搜索着。
“没让大熊去，”李睿说，“他体格大，藏不住。”
“你也没藏住。”桑凡说。
“跟好你凡姐，听指挥，”封至没再拦他，时间紧迫，“下面情况复杂，我们有可能不能在第一时间照顾到你。”
“放心。”李睿把潜水镜整理了一下，拎着推进器跑过去跳上了快艇。
研究所虽然没有正式启用，甚至根本都没有建成，但自毁装置却做得非常完善，整个主体建筑已经四分五裂了，但爆炸依然在继续。
水下的爆炸已经不会有大规模的火焰，但强大的冲击和震荡还是会让水面之下暗流翻腾，加上一直在缓缓下沉的建筑，他们行进得很艰难。
这一层全是一间一间的小屋子，不知道用途是什么，邱时总感觉跟监狱似的。
这些复杂的墙体和柱子就像一片密林。
四周已经全部进水，他们大半个身体都泡在水里，很多地方已经没过了头顶，邱时和邓叶叶两个人类需要依靠房间夹角形成的水下气仓才能换气。
除了许戒，所有的人身上都伤，生化体的伤还都没太处理，再强的潜卫，一通战斗下来带着伤在冰冷刺骨的水下的密林里穿行，都会有巨大的消耗。
许戒从水面下钻了出来：“前面通的，五十米左右能换气，要小心左侧爆炸的暗流。”
“要不，”邱时犹豫了一下，“我和老邓留下，你们先出去，是不是能快一些？”
“不。”林晟回答得很简单。
“下面太复杂，”邢必说，“之前我们过来的位置已经全塌了。”
“先出去再回来找你们基本就是上坟，”柏战说，“走。”
“你可真会说话。”邓叶叶说。
又一波爆炸带来的暗浪涌过之后，邱时吸了一口气，跟在纪随身后潜入了水下。
没有呼吸器，没有推进器，邱时和邓叶叶作为一个不会游泳两个带伤的旱地末世佬，在刺骨的海水里基本靠抓着四周的杂物借力前进，没有东西可抓的时候，他俩就只能一人一个抓着许戒和纪随的裤腿。
又越过了两个气仓，邱时感觉自己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水下不知道哪里卷过来的一根铁柱子撞到他腿上，他甚至在差不多五分钟之后才感觉到了疼痛，肇事柱早已经不知道漂哪儿去了。
“快到了，”这一次是纪随去前面探路，“能看到边缘，不过要下潜差不多二十米，加上过去这一段，全程没有地方换气。”
“这房子还在往下沉，”柏战看了看四周，“他俩不换气估计出不去。”
“我试一下。”邱时吸了口气憋着，沉入水下，想看看自己大概能撑多久。
说实在话，他感觉自己已经差不多到极限了，眼睛被海水杀得生疼，身上莫名其妙的各种伤口也都杀着痛，体力倒是还有，但低温已经让他全身都僵硬了，之前看邓叶叶脸都被冻青了，嘴唇也没了颜色，估计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而且刚在水下憋了还没一分钟，他就出现了幻觉。
他猛地把头从水里探了出来：“操，我是不是眼睛被水压坏了。”
“怎么？”邢必立刻伸手过来捏起他下巴盯着他眼睛看，“很红，疼吗？”
“不疼，我就是刚看到有白光晃来晃去，跟探照灯一样我操！”邱时猛地反应过来，“我看到手电筒的光了！”
柏战和许戒同时沉了下去，飞快地往光的方向游了过去。
“是有人来接应我们了吗？”邓叶叶问。
“是。”邢必说。
邱时猛地松了一口气，手扳着头上方的一根钢条，脑袋往后靠着墙，看着邢必和他旁边的林晟，疲惫的感觉迅速涌了上来。
他俩的状态看着都不是太好，伤得不轻，但不完全是因为伤，林晟杀掉二号时的果决和邢必最后对着郑霆开枪的那一瞬间，他们承受的压力和痛苦别人很难真正体会得到。
邱时只希望这一切快点儿结束，回到岸上，回到车里，回到那个破破烂烂的世界里。
泡在水里的身体感觉到了混乱的一片水流，邱时低头，看到水面下有好几条白光划过，接着水面上泛起一阵水花。
桑凡的脸从海水里探了出来：“我们来了！怎么样？”
“都还好。”邢必回答。
接着出现在水面上的是封至，他甩过来一个防水大包：“有药，现在需要吗？”
“暂时不用。”林晟回答。
“嗯。”封至拿出了呼吸器和推进器，“马上出去，顺着游民布好的绳索往外游，外壳已经开始断裂，再晚一点儿就会被带下去扣在海底了。”
邱时拿过呼吸器戴上。
“真高级啊。”邓叶叶戴上呼吸器。
“这些都送你了。”桑凡说。
“时哥！”李睿的声音在一片水声里传来，“邢必！林晟！人都在吗？都好吗？”
李睿在河边长大，游泳倒是会，就是这会儿水温太低，加上激动，整个人都有些哆嗦，听得出来非常焦急，连“大哥”两个字都省掉了。
“李三爷怎么来了？”邢必问。
“偷偷摸摸混进队伍里了，”封至说，“不让来肯定不干。”
“人在水下都找到了，”陈荡在李风身后说，“都受伤了，但问题不大，正在返程。”
“249呢？”李风问。
“已经销毁，具体情况得等他们上来之后才能知道，”陈荡低声说，“那边的人，要撤走吗？”
“先不急，”李风说，“等我跟邢必他们聊过之后的。”
“邢必认识我的人，”陈荡说，“他如果发现了，就会知道……”
“知道什么？”李风说，“知道我派了人盯着他们吗？他们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如果没派一队人监视着以防万一，那才奇怪。”
陈荡没再说话，他派过去的一队潜卫，任务就是监视从水里出来的这些人，如果发现他们跟249有任何关联，或者249还有任何可疑，这一队潜卫会立刻控制住邢必他们。
平时要想控制住这几个人，基本不可能，但今天却还是可以的，因为他们都有伤，有点儿趁人之危的意思。
“我歇一会儿，”李风拍了拍陈荡的肩，“一会儿通话帮我接到旁边休息室去。”
“好。”陈荡点点头。
李风进了休息室，关上门，又上好锁，坐到沙发上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拿水杯的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抖的厉害，估计是太紧张了。
水里的这些人，是他们最后胜利的全部希望，也是以后太平日子的全部希望，他一边期待着这些人能平安回来，一边还不得不面对如果出了意外的后果，甚至是需要杀掉这些人的后果。
李风喝了口水，把手按在了桌面上。
几分钟之后，通话就接了进来，邱时有些疲惫的声音传了出来：“现在汇报还是让我们休息一下再汇报？”
“现在，没死就先汇报。”李风说，“你们的情况，受伤程度。”
“……我以为你会先问249，”邱时说，“我们都还行，但是得回云城了才能完全恢复。”
“辛苦了。”李风说，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谢谢。”

车门被拉开了, 邢必扔了一套衣服到邱时身边：“换上。”
“跟狗官汇报完就换。”邱时裹着保温毯，面前是李风的投影。
“我先汇报，”邢必说, “你去换。”
他看着李风那边又问了一句：“行吗？李署长。”
“你们说了算, 现在你们最大, ”李风说，“不用说太细, 大致几句话给我说一下就行，你们一会儿先休整，伤该处理的处理。”
邱时拿着衣服去了车后头。
“249的数据存储没有特殊防护, 炸掉之后再泡了海水, 可以算是……粉身碎骨了, ”邢必说, “复制体启用的只有郑霆和林晟，都已经清理。”
“直接炸毁的吗？”李风问。
“是，”邢必说, “跟存储器没有直接接触。”
李风叹了很长的一口气，靠着椅子：“那个复制体，真的一模一样吗？”
“就像一个生化体在不同环境下的两个人生, ”邢必说，“离开基地前的记忆和性格, 包括情感都是一样的。”
“有相关的人类实验的痕迹吗？”李风问。
“除了一些……大脑，”邢必说, “没有发现别的, 都已经销毁了。”
李风闭了闭眼睛, 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进入研究所的生化体, 包括加强过的邱时, ”邢必看着他，“都是安全的，没有被249的数据污染。”
李风看着他。
“让陈荡的人撤了吧，”邢必说，“还有别的事要做。”
李风笑了起来：“这么快就发现了？”
“没发现，我猜的，”邢必说，“然后你承认了。”
“我大意了。”李风说。
“你不会一点儿防备都没有，但云城自己的潜卫如果要杀我们，可能很难配合，只能用陈荡那边的。”邢必说。
“敏锐，”李风说，“另外，研究所解体完成之后，需要有人进入搜索和最后清理，你觉得……”
“许戒带队下去，东林那边的生化体协助，”邢必说，“有些事还是得由云城这边主导。”
“嗯，之后的协调，等林晟恢复好我再跟他协商吧，这些生化体，什么东林的，什么云城的，什么野外的……”李风说。
“想要完全是一个整体，不太可能，”邢必还能记得设备间里郑霆最后的眼神，“经历是不可磨灭的，只能让大部分人做出大致相同的选择。”
“所以控制生化体的总体数量才会这么重要。”李风说。
“这么直白地跟我说这种话？”邢必说。
“只有跟你才能这么直白。”李风笑了笑。
邱时换上衣服之后才感觉自己放松下来了，身上的寒冷也慢慢消失，但也就是这会儿，他才感觉到了身上无数个小伤口的带来的那种细碎的疼痛。
他下了车，李睿已经换了衣服，正蹲在车轮子边儿上。
“怎么了？”邱时问。
“想问问你有没有事儿，凡姐说你肋骨断了。”李睿站了起来，皱着眉。
“没事儿，已经处理过了，”邱时说，“肋骨断了的也不是我一个人。”
“是说柏战吗？”李睿说，“人家是生化体，林晟大哥脖子都那样了也没事儿。”
“你蹲这儿老半天等我，就为了提醒我没有生化体扛揍呗？”邱时说。
“就是关心你，”李睿看着他，“你不知道，海底下开始爆炸的时候，那个浪有多高，而且浪里还有火，卷起来了还在炸呢，海水都是红色的，太吓人了，跟世界末日来了一样，我当时就在岸上看着，有些游民说你们回不来了……”
“但我们还是回来了，”邱时说，“你们救回来的，谢了啊三爷。”
“什么谢不谢的，”李睿立马一边摆手一边摇头，“咱们什么关系啊，不说这个。”
邱时笑了起来。
“你没事儿就行，我去干活了，”李睿说，“我们现在帮那些兵装车呢。”
“去吧。”邱时说。
邢必拉开了车门。
“汇报完了？”邱时回过头问了一句。
“嗯，我衣服都换完了，”邢必下了车，“李风还等了你一会儿，你是一句都不汇报啊。”
“有什么是我知道你不知道的吗？”邱时问。
邢必笑了笑，看了看不远处停着的医疗车。
“林晟和柏战都在车上了，”邱时说，“你也去处理一下吧。”
“嗯，”邢必往医疗车走过去，“云城的军队有一部分明天先返程，会把林晟先带回去，我们晚一些走。”
“是不是还得检查一下研究所那个废墟？”邱时问。
“是的，不能留下任何隐患。”邢必说。
“这里以后……”邱时低声问，“云城要留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