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失去,失去。人明明是完整地、不带任何邪念地来到这个世间的,离开时却总是伤痕累累,不论身心。这是不是意味着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要珍惜自己想珍惜的,要留住自己想留住的,怎么总是那么困难呢?
梦境的最后,爱德回到了昨天的梦境的结尾,周而复始,像是陷入了循环的怪圈。那是爱德被人用电击棍袭圌击后、被人用车捆到囚禁地的路上,他做过的那个被烟雾缠绕的梦魇。梦境中他站在汹涌的流水中,脚下一浪强过一浪,浓雾如同泥沼,黏圌腻沉重、难以行进。而他饥寒交迫、精疲力竭,却还是努力在潮水中站稳脚跟,却还是在努力地剥开层层浓稠的雾水,企图搜寻对方的身影。
一个踉跄,爱德被逆流的河水推得控制不住往后倒去。他想伸手撑住自己,想后退稳住平衡,但最终还是难以挽回地落下,预想中自己会摔在席卷的冰冷流水中,被滚滚波涛所带走。
最后却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惊愕地抬起眼,对方正低下头扶着自己的肩膀,眼睛里闪烁着盈满恶作剧的微笑,好像这是再正常、再应该不过的事一样。
一时间,爱德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烟雾消散,浪花退却。他不再觉得焦虑,不再觉得不甘,不再为醒来后的孤身一人感到恐惧或颓丧。这一刻本身在某种意义上就已经足够了。爱德无法原谅他,但此刻也不再需要他的解释、道歉或补偿了。
“为什么?”爱德忍不住说。
罗伊笑了起来,梦境里的眉眼流光溢彩。他笑容的每一个弧度都和爱德希望的、想象的如出一辙,连同他接下来回答爱德台词中的每一个字眼。
他说:“因为我想。”
这一次,他终于听清对方的话了。
爱德华睁开眼睛。
冬末春初的明媚晨光之下,蜿蜒柔软的被褥之里,几乎就是在最没有依据的意料之中——他就在自己的眼前了。清黑的刘海落在白色的床单上,侧过去的脸被枕头挤出软圌绵绵的颊肉。他长长的睫毛下落着乌青的黑眼圈看起来疲惫不堪,他额头上留着隐隐的旧伤、添了鲜红的新伤,他的嘴角泛着青紫渗着血,甚至连露出的手腕上都被绳子磨得皮开肉绽,更不要说被凝固的血液染红的领口还散发着隐隐血腥味——他看起来简直不能更糟了,毋庸提及这混圌蛋再一次不知好歹地夜闯他人私宅,八成又是门垫底下翻的钥匙,又能给他寻出一堆诸如“我洗过澡了”的无耻理由。爱德第一眼看到他时简直吓得跳起来想将他推出自己的床榻,或气得朝他的鼻梁再狠狠来一拳——要不是此刻,自己那么渴望拥抱他、亲吻他的话。
不是因为难过,不是因为担心,更不是因为后悔或无措,潜伏在表象下的理由无关于这些看似温柔、实则软弱肤浅的心情。爱德不想失去他,他是骗子也好,他是恶人也罢,爱德华.艾利克不想失去罗伊.马斯坦古,他全心全意地希望这个自己活着的世界有着罗伊.马斯坦古的存在——世界上所有深刻的理由,其实都十分得简单。
“喂,你怎么在这里啊?”
爱德忍不住地伸过手,控制不住去揉对方耳边的发丝,像想象中一样柔软,引得对方发出一声沙哑的呜咽。沐浴在晨光中,罗伊不情愿地皱着眉头,没睁开疲惫的双眼,而是往爱德的方向缩得更紧了一些。
“让我再睡会儿,钱你放床头柜上就好了。”他说着,伸手抱住了爱德华。
离开马斯坦古的第26个小时,失而复得。
TBC
第三十五章
爱德华醒来的时候,白日的阳光早就流灌满了整个房间,以至于他睁开眼时几乎被光线柔和的芒刺给扎痛,窗外的鸟鸣声在耳边高亮且清脆。春天姗姗来迟,候鸟也飞回来了。
少年之前的本意并不是要再睡下去,最多就是想趁着点困意再享受一下久违的、悠闲的平静早晨,怀揣着终于松弛下来的内心稍息片刻而已——根本没想到会一觉睡到大中午。爱德觉得自己是饿醒的。想到这,他意识到自己又在床上多赖了半个小时,终于是时候爬起来了,他的手指往一旁撑去。
指间一片空荡冰凉。
寒冰般的触感随着指尖,瞬间贯穿全身。
头脑顿时清醒。爱德倏地坐直,惊恐地看了一眼身边空空如也的床铺,浑身僵硬、手脚冰凉。
是梦吗?他努力调动着钝痛的大脑,努力回想着两小时前看到的画面。明明有着清晰的线条,但在朝晖高度柔光的滤镜下又显得过分美好了?是梦?真的是梦?
就在这时,他模模糊糊地听见了叮叮咚咚的响声。
幻听?这难不成也是睡得太死、梦境现实不分的结果吗?少年眨眨眼睛,一边揉着后脑勺的头发、一边满脸狐疑地推开房门缓缓往外走去。越往外走,声音越是逐渐清晰了起来:是一首钢琴曲。
“啵”的一声,爱德觉得胃底有什么东西给就此掀开了——他几乎可以听清塞子拔圌出的声音。阳光明媚,清冽柔媚的晨曦透过斑驳的树影洒落在木质的阶梯上。演奏者的手法不甚熟练,像是第一次试弹这首曲子。而少年穿着厚毛线袜的脚步轻柔,沿着楼梯、踩着钢琴叮咚悦耳的音符徐徐向下,流水般的音乐声在阳光洒满的屋子里毫无边际地流淌,像是一块堵住泉眼的石头落了地,又像是温存的泉水在潭涧中打转,沉甸甸的,却仿佛又很温柔……在身体里痒痒的。他好像哪里听到过这首曲子,他甚至还记得它的名字。
等等,我这种人怎么会知道钢琴曲的名字啊?他暗自吐了吐舌头,转身拐进客厅。
声音的来源地果然是客厅角落里的那架小钢琴,一台破旧的老古董,估摸算来年纪兴许不会比爱德华小多少。它终年掩盖在积满了灰尘的布罩之下,颜色黯淡、式样老气,却好命地被阿尔惦记在心头,艾利克家的弟弟一有时间就赶回来调调音:也许这是这台破玩意儿还能发出能听的声音的唯一理由。
爱德犹豫地走近那里,又歪歪扭扭地倚靠在一旁不能确定眼下画面的真实性。他想起了上次自己回家过圣诞时,阿尔坐在钢琴旁娴熟地弹了两首“谁知道是谁写的什么曲子反正就是特么的好听我弟弟真是个天才”的曲子,婆婆端着酒杯抿着嘴笑,温莉大呼小叫说也想学,爱德吐槽说“算了吧你拆钢琴还差不多”并被揍了个爽;他又想到过去,妈妈坐在琴边低垂着眉眼,她葱白的指尖下圌流淌着即使是爱德华那么一个毫无鉴赏力的白圌痴也会觉得动听的声音,年幼的阿尔冯斯安静地坐在钢琴凳的一角,比起哥哥的坚决抵抗,他乖巧、甚至是主动地摁在键盘上。
此刻,对这架钢琴来说,背对着爱德华的身影还是个新鲜的演奏者,却已经臣服乖顺地发出小河流水的叮咚响声。他身上还穿着今早看到的那件白衬衫,露出的后脖子让人心弦摇曳,后脑勺的黑发在淡黄色的朝晖下显得毛茸茸的,让人联想起森林里小动物闪闪发光的皮毛。罗伊断断续续地弹着这架妈妈和阿尔弹过的钢琴,脑袋上戴着爱德华的柠檬黄色皮X丘耳机。
哦,他想起来了,是肖邦的小夜曲。
他去和罗伊第一次约会时用来镇定自己的曲子,曾见证了爱德暗暗按捺的心跳如擂、见证了罗伊不曾倾吐的感伤心事,被爱德放在了罗伊的阳台里,取暖机旁的靠垫上。他一直以为这玩意儿已经被罗伊给弄丢了。
这时音乐声停了下来,爱德简直觉得自己像在做梦,简直不知道自己手脚在哪里,声音也丢失在了床榻上。等他回过神,罗伊已经转过身面向了自己。他逆着光斜倚着,一只手还留在琴上,正眯着弯弯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自己,活像一只黑狐狸。然后他突然抿着嘴笑起来,低下头把耳机摘了下来,他挑着眉毛笑的样子看得爱德华胃里阵阵发热。
“行不行啊你?睡那么晚。”他笑着歪过头,留在琴键上的手指轻按了几下,“快去刷牙,我给你买了早饭。”
那个什么小夜曲,不是说好用来镇静的吗?爱德拼命地想,那是骗人的吧?否则自己怎么会听了还心脏狂跳呢?绝对是骗人的吧?
搞什么搞?干脆把他拖上楼肉偿算了,爱德想。
话虽如此,但爱德华到关键时刻还是禁不住怂了一把。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他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在盥洗室里飞快地刷牙洗漱,花了很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没在浴圌室里想着罗伊撸上一发。等他准备就绪地走到厨房时,餐桌上已经摆放了一个印着马路对面那家咖啡店logo的纸袋,散落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帕尼尼,两杯奶昔上一杯写着“西柚橘子”、一杯写着“肉桂苹果”。马斯坦古坐在桌边,正在用手机摄像头照着自己脸上的淤青,桌上放着那个柠檬色耳机。
“真是受不了,”他一脸委屈,“你也好,他们也好,为什么非得打脸不可?真的毁容的话,我以后靠什么吃饭?”
爱德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身心俱饿。但特么还是要装圌逼,真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