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是不甘心。少年咬紧牙关,是非常非常得不甘心。这家伙当然是自食苦果,可是就爱德华自身的角度来看,不论如何都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
接下来的夜晚不知当如何度过。
少年本以为会一夜无眠,但精神力和体力都未能支撑过长时间的消耗,他最终还是抱着枕头回到了卧室准备睡觉。
关了收音机的房间寂静无比。取暖机停了下来,房间的温度顷刻骤降。
在这个因前一天的疲惫和焦虑变得无比冗长混乱的睡眠中,清冷的黑暗与喧哗的梦境互相交织。模模糊糊在,他记起了上一次遇到类似事情的经历,那是他人生中仅有的几次切实体会到所谓的“魂飞魄散”。
那是在一年多前巴黎暴圌乱那会儿。那个时候,麟还没跟他对象勾搭上;爱德也还专注于挖掘自己反社会人格障碍的奥妙天地,没考虑过稍微扩展一下自己与世界的关系;而阿尔冯斯才在巴黎完成工作学习的第一个季度,准备在法国度过自己的第一个公休假期,谁料竟会碰上这样的破事。
更绝的是,长期与外部世界割裂的爱德华信息延迟了至少3小时,等他听说此事时,已经暴圌乱事发超过6个小时了——彼时是他工作多年来在师长和同僚软硬兼施的逼圌迫下第一次参加像模像样的社交活动,大体上就是跟一帮过于悠闲的同事们在研究所的阳台里烤肉吃。当时的爱德华一手抓着唯一一个金属夹子一边在烤盘娴熟地翻着肉片,一边和人轮流背3.141596后的位数以争夺接下来这块肉片的食用权,身后开着的电视新闻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播送起了当天凌晨在大西洋另一端的鸢尾国发生的举国动圌乱,什么爆炸游圌行应有尽有。爱德握着烤肉夹的手顿时就僵硬了,浑身上下彻骨冰凉,心脏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动弹不得,直到一旁的同事不耐烦地要他快点接着背下去时,他才突然反应过来。
爱德顾不上放下夹子,抓起手机就飞快地奔了出去,将自己反锁进最近的厕所隔间。他背靠在门板上感到头脑阵阵发麻,甚至连自己的手指此刻都硬要和自己对着干、变得迟钝无比,甚至摁了好几次才摸圌到手机的home键,勉强拨打着号码。
“阿尔”的字眼在屏幕上亮了起来,等待接听的嘟嘟声机械地响起。
不要有事不要有事不要有事。爱德咬紧下唇努力控制着自己,仿佛理性的弦在滴滴作响的声音中一根根绷断。
然后,电话接通了。
“哥?”
爱德华差点一屁圌股坐在地上。
刚才凝固住的血液重新流动了起来,冲得耳膜边一阵阵浪花声。他甚至过了很久才能发出声音说话:“阿尔。”
电话那头顿了顿,发出了温柔的轻笑声,“什么啊?你现在才知道?”
“以后我会每天早上看新闻的,我保证。”爱德抱着脑袋闷闷地说。
“你干嘛担心我啊?”
“你是我弟弟啊!我不担心你,还担心晨间新闻的男主播不成?”爱德焦虑地揉了揉额头,“怎么,你现在在哪里啊?”
“我运气好,”阿尔说,“正好和同学在阿尔卑斯山附近滑雪。一点事也没有。”
爱德深深地吐了口气,然后转念说道,“那你是在尼斯咯?你待着别动,我马上去找你。”
电话那头竟然又笑了。爱德几乎来气了,阿尔这家伙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现在学校附近都是游圌行,我也算放假啦。”阿尔轻声说,“我马上回来找你。”
咚咚咚。隔间的门被从外面锤得乱响。
“爱德华.艾利克,你不是人!”麟尖叫的声音从上面传了过来,“你特么自己拿着烤肉夹就跑了!”
爱德捂着电话焦躁地怒目着旁边砰砰作响的门板:阿尔难得跟哥哥我撒娇(?),你个眯眯眼起什么劲!
梦境里,少年无视门外越来越沉闷的敲门声,别过脑袋刚想和弟弟再说上两句,一低头,惊讶地发现自己手上的手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幼小的手,紧紧抓圌住自己的手腕。那是阿尔的手。
他惊愕地瞪大眼环视四周,眨眼间,逼仄的厕所隔间变成了长长的走廊尽头的狭窄玄关。柚木发亮的地板,熏黄温暖的灯光,柔和的晨曦,散发着蔬菜鲜甜香气的微风,吱嘎作响的脚步声……爱德恍然大悟,这是他的家,是妈妈、爱德和阿尔的家。而阿尔就在自己身边,一手拿着刚和从书架上拿下来的硫圌酸铜结晶瓶,一手牵着自己的,紧张得微微发抖。眼前的阿尔没有爽朗腹黑的微笑、没有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的身高,金色的斜刘海乖巧地夹在耳后,闪烁的眼睛里流露着爱德所陌生的不安和恐惧——那是9岁的阿尔,他催着自己去开门。
“哥哥。”阿尔指着门,“有人敲门。”
门外传来沉重焦急的敲打声,还掺杂着好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沉闷的锤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震耳欲聋,简直就像一击很重很重的心跳。
“妈妈说了,单独在家的时候不能随便给陌生人开门啊。”10岁的爱德气鼓鼓地教训着弟弟,却也忍不住朝门板投去慌乱的眼神,“别管他啦!”
“可是……”
“是艾利克家小弟弟吗?”门口传来陌生人焦虑的声音,敲门声砰砰不止,“麻烦开开门啊,快一点!”
“不行!”爱德尖叫起来,觉得小胸膛里的心脏在突突地狂跳。
“哥哥,我觉得……”
“你们妈妈她……”
“让我来吧。”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那是皮纳可婆婆。兄弟俩面面相觑。
锤门的声音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皮纳可温和又忧虑的声音,当中隐隐颤抖着,像是在努力压抑什么汹涌而出的情绪。爱德想,他是不是听到门外有小孩子的哭声了?是温莉那个笨蛋吗?
只听婆婆说,“爱德,阿尔,是我啊,快来开门。”
婆婆的话,就不算是给陌生人开门了。但是……他犹豫地想着,忍不住看向了阿尔,而此刻阿尔正微微皱着眉头看向门口,金色的虹膜被投来的亮光映得清澈明亮。然后,弟弟回过头。他坚定地注视着爱德,把硫圌酸铜结晶瓶在怀中抱紧,握着哥哥的手指微微捏紧了一些——爱德的心顿时镇定了下来。他牵着弟弟往前走去,拉开了门锁。
映入眼帘的第一个画面就是温莉含泪的蔚蓝色的眼睛。
“温莉!?”爱德大惊小怪,“你哭什么啊?到底……”
“爱德,阿尔。”婆婆倾过身,伸手扶住了两个孩子的肩膀。爱德惊讶地发现她的眼角蓄着泪水,就像几年前温莉在联合国医疗队工作的爸爸妈妈跟着维和部队离开时一样。
“你们的妈妈……朵莉夏她……”
硫圌酸铜结晶瓶掉了下来,摔落在地上碎了一地。闪闪发光的蓝色晶体无助地躺在地上,像妈妈节日时会戴的蓝宝石耳坠,又像一汪蓝色的眼泪,止不住一般地流淌。
有时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个瓶子,瓶中积聚了许多的眼泪,沉甸甸的,重得他走起路也是摇摇晃晃,就怕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给摔碎了——唯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爱德转过身,他惊讶地发现梦境里的自己再度站在一堵门的前方。刺眼的朝晖从门缝里渗透,引得他忍不住想流出疼痛的泪水,只可惜怎么也不可能。
“啊呀,爱德,阿尔,你们怎么起来了?”
他抬起头,白色的光芒萦绕着妈妈圌的身影。她茶绿色的眼睛眨了眨,身上穿着一贯的居家服和围裙。
“哥哥他……带我去尿尿啦……”
他诧异地侧过脸,只见阿尔仍旧牵着自己的手,模样却变成了更早以前的样子——那还是爱德在为“小婴儿居然会长大啊”而万分惊讶的年龄,话说得还不太利索,偶尔会被自家哥哥拿厚书砸头欺负。而梦境里,3岁的阿尔冯斯软趴趴地倚靠在4岁的爱德华的肩膀上,揉着眼睛央求哥哥带自己小解的模样活像是乖巧可爱的小天使——金发金眼,本来就像天使嘛——让人死都联想不到这家伙长大后居然变成那副逆天的模样。
然后爱德感到自己的脸被一双温软的手给捧住了。
金色的瞳孔迅速放大,呼吸因激动而收紧屏住。也许这不是当年自己的真是反应吧?不可能是这样的,没睡醒的4岁小孩儿怎么可能会理解17岁的爱德华面对母亲时的内心呢?
可是妈妈圌的脸就在自己的眼前,微微笑着,流露出无限的温柔。朵莉夏轻声说,“爱德真乖,都会照顾弟弟了呢。”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眼。
一个高大的眼镜男子站在门前,回首俯视着玄关前的母子三人。他有着和爱德阿尔如出一辙的金发金瞳。
霍恩海姆注视着妻子的背影,又无言地看向了爱德华和阿尔。他的目光因思想斗争而变得复杂,因为悲伤和忧郁而变得沉重,他的肩膀因感情的起伏微微颤抖,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才狠狠闭上眼睛,转身推门而出。
晨曦在眼前刺目地绽开,又郁郁寡欢地收拢。那是这些年来爱德华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回忆这段过去,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失去了父亲,而那个男人大概是深爱着妈妈和他们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