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罗伊那时确实看了自己,那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半晌后他突然说,“你不是叫出租去了么?怎么开着车来的?”
“叫不到啊!”哈勃克哭丧着脸,“就借了霍克爱的车。咱得找个可靠点儿的人送他回家。”
马斯坦古摇摇头,“他今晚是不能一个人待着了。”
“那……”
罗伊起身,拉开车后座的门,轻声说,“今晚先让他在我这里呆一夜吧,明天我把车还给霍克爱。你们今晚有办法回去的吧?”
哈勃克惊呆了。他傻乎乎地看着罗伊将爱德从自己的手上撩了起来、并将少年身上的每个部分都小心地塞进了车后座关上,然后拉开了驾驶座的门。
哈勃克说,“老大。”
罗伊抬起眼。
“你好像……很少管别人的事诶。”哈勃克说。
马斯坦古顿了顿,轻轻摇摇头便钻进了驾驶座,“确实如此。”
马斯坦古一踩下油门,后座就突然发出了一声细细的尖叫。他向后看了一眼,只见爱德将自己整张脸都贴在玻璃窗上,金色的眼睛瞪得溜圆。他于是叹了口气。
“我住的地方离这里挺近的,稍微忍耐一会吧。”
“你住的地方?”少年突然口齿极为清楚地说。
“嗯哼。”
“你不是没住的地方吗?”
看来还挺清醒的。“有啊,最近刚买的,虽然还没怎么收拾过。”
“我想你住的地方一定是球形的。”
收回前言,清醒个屁。
“哈?”罗伊笑着拉着方向盘打弯。夜色如水,街道静谧无人。
“球形的,漂浮在空中。”爱德华倚靠在门上、脸贴着冰冷的玻璃窗。他时不时擤擤鼻涕,目光扑闪地看着窗外宁和的夜景,“像牛奶泡一样,漆成透明的奶白色……喂,能不能不要漆成奶白色啊?我讨厌牛奶。”
罗伊笑着摇摇头,看着前方的红绿灯,“所以你才那么矮啊?”
话音刚落,马斯坦古就后悔了。他立刻感到自己身后的椅背被狠狠踹了一脚,尖锐的大叫声直直钻入后脑勺骨,“我才不矮!!!我不矮!我不矮!”
“喂你……”马斯坦古吓得转身要拉开少年扑腾个没完的脚,眼看红绿灯又要变色,他赶紧转回视线,“停停停!这车是别人的!”
“我不矮!!你才是矮子呢!!”又是一脚,
“好好好,我是矮子,我一米五,你两米八,这下可以了吧?”
少年这下终于消停了。他气鼓鼓地坐回了位置。罗伊看了一眼后视镜,少年一头金发因为过激的挣扎而呆毛乱翘,金色脑袋陷落在柔软的椅垫。男孩子不服气地嘟囔,“我不是矮子。”
闻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知是今晚第几次,“对,你不是。”
“那……那你还把屋子漆成牛奶泡的样子!”
句末吊高的语气立刻揪紧了马斯坦古刚刚松弛下的神经,他赶紧反驳,“谁跟你说我要漆成牛奶泡了?”
“你不是说要用奶白色的油漆吗?”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话了?”
“肯定是奶白色啊,”后座的少年不依不饶,“透明的、奶白色的。”
“为什么非得是透明奶白色?”男人哭笑不得。
“嗯……因为你住的地方是球形的嘛,漂浮在空中。”
“……我好像并没有肯定过你这一来历不明的认定。”
“嗯?什么?”爱德华困惑地偏了偏脑袋。罗伊想,果然再好的脑筋也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转不过来的时候。
他于是耐心地说,“我的家为什么非得是球形的不可呢?”
结果,爱德自己似乎都被问倒了。他皱着眉头在车后座扭捏不安,像是被这个看法束缚住了手脚满是不安,随后又倾身仰躺在了长长的后座上,一本正经地盯着车顶,时不时地伸手擦去脸上的鼻涕泡。罗伊向后瞥了一眼,差点笑出声。
“为什么嘛……因为……”
“因为?”
“嗯……因为你是包子脸吧?”
马斯坦古差点没刹住车、一头撞在电线杆上和后座那个神颠颠的矮子同归于尽。
他倒吸一口冷气,终于在门口停下了车。罗伊转过身看着爱德华。
“我才不是包子脸。”
爱德仰躺在车后座的一片阴影之中,车内橘黄色的灯光在他的脸上、头发上、睫毛上落下细碎的光斑。少年的眼睛盈满金色的笑意,有如美酒。他仰视着罗伊,笑着说,
“你就是。”
罗伊一拉开车门,爱德野兔似乎又瞬间回归了——如果离开过的话。他一下子从车厢里跳出来,并兴致盎然地往一边的灯柱上撞。正在锁车的罗伊没顾得上,就听见身后一声钝响、紧跟着一声惨叫。
“你干嘛往灯柱上撞……”罗伊赶紧把少年往回捞。
爱德揉着鼻子,“阿尔……”
“阿尔?”
马斯坦古牵着爱德华,好似遛着一只紧张不安的花栗鼠。少年仰着脖子东张西望,步履颤颤巍巍,半道上还冲着草丛里蹲着的野狐狸吹了声口哨。狐狸嫌弃地往这里瞥了一眼迅速跳进灌木,罗伊裹紧外套迅速将他往楼上带去。
马斯坦古拉开家门环顾四周,未被收拾整顿过的房间一片凌乱,打开的纸箱和行李袋都还门洞打开地躺在地上,客厅和书房的家具摆设都尚且遮盖在塑料布下——怎么看都不是适合饲养小疯子的地方。室内一片漆黑、人气生疏,唯有厨房的灯不知是不是出门时心急火燎之下忘关了,在冰冷的夜色中挥发着橘黄色的光芒。
他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拉住爱德往室内引去,唯恐他不知轻重远近地吧嗒一声扑倒在哪里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他的手托在爱德单薄的肩膀后,轻轻推搡着不停东张西望的少年向前走去,心中默默算计着接下来的安排。药效的高峰期是两小时后,发作时间长达12小时,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快点睡觉。
“小心地上的纸箱。”
爱德点点头,轻轻地打了个喷嚏。
罗伊牵着爱德走近卧室,拉着他坐到自己的床上。床边正对着偌大的落地窗,窗帘却还没来得及买。马斯坦古在心里默默勾上了一笔,然后趁着的功夫转身去开暖气。不料就连这片刻的光景他也不得安定,他刚脱下大衣,就听见身后一声重响。
“啪!”
罗伊紧张地回过头,只见爱德不知怎么地从床上滚了下去,正坐在地上揉着自己摔疼的屁股,好在那里铺着厚重的毛毯,他活蹦乱跳的样子不像是有什么大碍。窗外的夜色一片寂寥,松林在寒风下鼓动出一卷卷绵延的波浪,好在空中漫天繁星,从这里看出去正好比哪里都漂亮。
可是爱德没有看星星,他看着罗伊。
想到这里,马斯坦古不由地侧过身,刻意移开视线。
“你别动,”他挂起外套,“我马上回来。”
同一般情况下立旗的结果不同,他确实很快就回来了,一手提着两个玻璃杯、一手拎着一个酒瓶。爱德趴在床缘看着他走进来忍不住发笑,有点遗憾对方换下了深红的衬衫。
“干嘛把衣服换掉?”
“被揩了鼻涕,别无选择。”
“颜色很好看。”爱德突然说。
“那是把妹专用,我又不把你。”罗伊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紧挨着爱德华也在地毯上坐了下来。爱德刚想反驳,就闻到对方身上宽松罩衫的松木香,脑海里堆积的念头刹那烟消云散。
然而马斯坦古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爱德的一系列心理波动,他自顾自地将杯子放在地毯上、拧开酒瓶、汩汩地各倒了小半杯。
罗伊边倒边问,“你知道自己乱吃了什么吗?”
少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在外面回来后,原来的酒水饮料是不能喝的。”罗伊想到之前爱德华藏在门垫下的备用钥匙,忍不住笑了笑,“没见过比我还没常识的人。”
“废话……连篇。”爱德拧巴着眉毛嘟囔说。
“现在懒得跟你计较。”罗伊将酒杯递给了爱德,又用了片刻间的功夫瞩目了一下少年瞳孔尚扩的眼睛,“兴奋阶段大概是过去了,这神经怕是还要发一会儿。”
金发少年低下头,懵懵懂懂地注视了手上琥珀色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晃了晃,酒液流转着细碎的金色、散发出甘甜的暗香。
爱德声音沙哑地说,“我是不是坐在翻倒的飞机上……?但也不是飘起来的感觉。”
“你那么想也可以。”男人伸直腿,呡了一口手上的酒杯,用杯子指了指窗外灿烂的星光,“午夜航班。”
爱德当真对着窗外发了会儿呆。
“我以为飞机上的酒只有啤酒,”爱德干巴巴地说,“我都是喝西柚汁。”
“先生您坐的是头等舱,供应的是高级朗姆。”他耸耸肩,“好让你尽快安眠。”
闻言,少年肆无忌惮地大笑了起来,罗伊自己也忍不住勾弯了嘴角。看见少年他笑得一时间竟然气都喘不上,他赶紧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脊,指尖划过他消瘦突出的背骨。
那手指仿佛有魔法一般,顷刻间就注入了无声的安定力。爱德停了下来,感觉到室内的暖气开始慢慢起了作用,温润的暖意顺着冰冷的手脚一点点往上匍匐,即使是捏着玻璃杯的手指也不再感到寒冷。他端起杯子往唇边送去。甘甜的酒水润泽了干涸的口唇,又有如液态宝石,带着秘藏的钥匙滑进五脏六腑,悄无声息地将他身上某把锁拧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