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修士不远万里赶到此处,想要看看飞升成仙的北辰仙君的故居,更想问问黎鲛姑娘北辰仙君的昔年旧事——她是江月白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当然清楚当年的一切。
修士们在灵海见到仙人降世惊鸿一面的奇景,心中的激动憧憬难以平复,都想要知道更多。
想听听仙帝当年的指点、想听听如何才能得道飞升。
可是黎鲛却完全没有任何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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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兴致。
她闭门谢客,甚至吩咐弟子们启动雪月峰禁制,不准任何人上她的门。
晚衣向众人转达了黎鲛的意思,修士们无法,只能在沧澜雪山脚下赏赏风景,意犹未尽而归。
春风殿外故景如旧。
除了殿前的几棵枣树不见了踪影。
晚衣命人重新布置春风殿,抬走了那些镶满金丝银边的摆设和器皿,换回了师尊在时的朴素木桌椅。
夜幕降临,她只简单地点了桌上烛台,单薄的灯光照亮一隅之地。
四下寂静,没有人影,唯有幽幽夜风与低低虫鸣。
因为晚衣遣散了春风殿前所有的守卫与侍从。
峰主们曾劝道:“春风殿是掌门寝殿,没人把守不行。”
晚衣只道:“这里是沧澜山,十八峰尽是手足同门,何须用守卫防谁?”
半月过去,没有守卫的春风殿一如往昔,没来过什么不速之客。
可今夜晚衣却听到了来人的脚步。
殿门随风而开,人影被月色拉长在地板。
晚衣从案前抬头,见到来人面容,问道:“师兄还没走?打算在山上住几日?”
“师尊得道成仙,本想回山参加庆宴,”纪砚笑了笑,缓缓走近,“可来了才发现没有庆宴。”
“仙门刚经争战,修士们伤亡未复,”晚衣道,“此时第一仙门却办庆宴,岂不是寒了其门派的心。”
“说得是。”纪砚脚步微顿,点了点头,而后又看向晚衣,“可重见故人,师妹就半点不惊喜吗?”
那夜他见到江月白,只觉如在梦中,他有积攒了多年的千言万语要和师尊说,可惜对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仙人降世的奇景随着众口传遍三界,如今全天下的人都在为那夜惊叹。
可晚衣却出奇平静,令他不解。
“惊喜。”提起江月白,晚衣的冷唇终于弯起了弧度,露出浅浅的笑,“当然喜。”
但不惊。
因为她从来没觉得与江月白分别过。
陨辰岛上无数个独自一人的夜,她坐在飘落的星雨里抚琴,却从不感到孤寂。
江月白早已留给了他们所有。不仅仅是剑、是琴、是名兵利器。
而是辽阔的前路。
花落春不去。
只要春风还在,哪里都是故人。
纪砚叹了口气:“师妹,拿出沧澜令,可就没有退路了。”
“退路?”晚衣抬眸,“前路广阔,为何要想退路?”
“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纪砚回身,望向春风殿前的长阶,“走过这条路的人,哪一个不是浑身鲜血。”
不论是江月白、还是云桦,还是千百沧澜门的前辈。
总要为这个位置付出珍贵的一切。
奔波赴命、生离死别,无限风光的代价是无限的伤痛。
永远不要站在高山之巅。
他当年不明白这个道理,只觉得“无声处”是压制他的囚笼。多年过后,历经了血腥杀伐,才知道“无声处”其实是最安稳的归途。
晚衣也起了身,走向殿门:“若这世上人人都只想着退路,何人来挽天倾?”
纪砚微微侧头:“总要有人去,但可以不是你我。”
“什么样的人会去?”晚衣冷笑,“你不过想说,师尊那样的人。”
纪砚无言。
“师兄近些年在西南做惯了风流才子,寻花问柳韵事不断,”晚衣的冷笑带了点温度,像是调侃,也像是认真,“不求仙道了吗。”
纪砚也跟着笑了笑,摇开了兰花扇,脸侧垂发微飘:“从前年纪小,什么都想试试,如今只想做个俗人。”
晚衣走上前,与他一同望向春风殿前长阶尽头的神木。
神木下碑文八个大字隐在夜色里。
红尘俗人。
谁不想做呢。
* * *
雨过夜空晴。
山间明月升,在十八峰流下浅金色的光。
黎鲛独自一人在寂静的山道散步,等她回神抬头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揽月亭。
揽月亭,是他们师兄妹几个儿时最常来的玩处。
他们总是比谁的法器能最先射穿亭顶的鎏金珠,她每次都是最积极参加的一个。
虽然每次她都毫无意外是最后一名。
但她仍然次次玩得开心,因为她喜欢看江月白出剑的模样、喜欢看他从容的举止里掩饰不住的年少张扬。
是的,是张扬。
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江月白是清冷无瑕的北辰仙君、是处变不惊沉稳有度的沧澜门掌门、是能为徒弟遮风挡雨无所不能的师尊,但却极少有人知道——
他曾经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人们只记得从登仙台走过一趟之后、背负万千期许、变得懂得收敛藏锋的江月白。
但黎鲛却见过,上登仙台前的江月白,是怎样神采飞扬。
江月白总是告诫徒弟,不要“鲜衣怒马红袖招”,纪砚经常私下里和师娘黎鲛抱怨调侃——师尊那样冷清古板的人,根本不懂红袖招的乐趣。
黎鲛半笑半怒去点纪砚的脑袋:“你啊!不学好!”
她没解释过什么,只在心里想,论“鲜衣怒马风光意气”,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当年的江月白。
纪砚摸不着剑,就总跑到黎鲛的院子里摆弄黎鲛的木剑,拿在手里来回翻转:“师尊连剑花都不会挽,直来直去的剑一点都不好看。等我将来拿了武宴魁首,就改练剑!耍出各种各样的剑花,女孩子们一定喜欢!到时候让师尊大开眼界......”
“是,嗯,”黎鲛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什么都不会。”
但其实江月白会挽各种各样的剑花。
各种,飘逸的、好看的、有趣的、让人移不开眼的,剑花。
江月白曾经说过,花哨的剑花不是用来杀敌的,所以不教师弟师妹。
“剑花不能杀敌——”年少时的黎鲛站在校场围栏外,看着练剑的江月白,双手括在嘴边笑着拖长了腔喊,“那剑修的剑花能用来做什么?”
“用来讨心上人欢心啊!”苏漾替江月白喊出了回答,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这可是江月白说的。”
雪山映射的阳光照亮江月白雪白的剑,江月白收剑回头,唇角细微的弧度一闪而过。
黎鲛记了这个回答很多年,也等了很多年。
可直等到父亲指婚的那天,她也没见江月白单独为她挽过一次剑花。
她只能在江月白独自月下练剑的时候,偷偷躲在远处,看着那些撩腕时一闪而过的剑花,带起剪碎漫天星光的剑风。
比天上的明月星辰更耀眼。
她心里略有难过地想:这样世间绝无仅有的美景,江月白到底会留给哪个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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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漾闻声回头, 微怔:“你怎么来这里了?”
黎鲛在他身侧的栏杆上坐下, 问了回去:“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每晚都在这里。”苏漾重新转过头喝酒。
“独饮不是好习惯。”黎鲛朝着他探身,“我替你分担点。”
苏漾收了收手, 没给她酒囊,只瞧着她:“喝醉了, 我可不负责背你回去。”
黎鲛笑了一下, 直接从他手里夺过了酒囊。
从前她凑着和大家一起喝酒喝醉,苏漾总是背她回去的那一个——因为她一喝醉, 就指着苏漾要他当坐骑, 谁也不能不顺着。
她骑在苏漾脖子上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 江月白在前拿剑替他们扫开前路的碎石, 云桦在旁边低头偷偷地笑......他们闹腾得沧澜雪山百年寒霜都震碎成春风里的漫天雪。
他们一起闯祸、一起挨打......
不, 总是江月白替他们挨打。她去装哭抱着凌华仙尊的裤腿求情。
黎鲛抬眼, 顺着苏漾的目光,一同看向远处山巅的月。
“你在想什么?”她问苏漾。
揽月亭是他们少年时最美好的回忆, 记忆里的一切都在模糊, 唯有江月白发尾高扬的背影仍然耀眼得永不褪色。
黎鲛不知道苏漾在想什么, 但她在想江月白。
不是想如今的江月白,而是想从前的江月白。
她离开这里多年, 对这里的记忆也还停滞在许多年前。
没有血海深仇, 只有春风迎面, 的当年。
当年江月白的剑, 不仅仅是能射穿十八峰最高的揽月鎏金珠。
他的剑是世间风光的顶点。
他在妖林试炼一剑穿林,一道剑气斩杀九百头妖兽。
他是仙门武宴剑试琴试符箓试三试魁首!千百年来第一人。
后来历届武宴魁首的嘉奖玉牌上,“一剑破万钧,风华动仙门”那一行字,最初就是为他而刻。
他远比“满楼红袖招”的纪砚见过更多更多的人潮簇拥、尖叫翻涌、漫天遍地的鲜花与香囊......
黎鲛总是被淹没在人山人海里,看着周围的男男女女都对她的心上人露出无法掩饰的倾慕。
她从不嫉妒吃醋,只觉得无比自豪。
觉得他值得。
手足意气,烂漫春光。
十八峰巍峨壮阔下,有血有肉少年郎,凌云壮志气张狂。
那才是她爱慕的江月白。
......不是现在这个。
深思成算,冷酷无情。
为了成就大道,将剑锋指向亲人心口的,江月白。
黎鲛举起苏漾的酒囊,仰头喝了一口酒。
安静片刻,她忽然说:“渊儿死了,你们没有一个人伤心。”
苏漾没出声,好像根本没听到这句话。
黎鲛看着天上的月亮,像是自语:“我知道你们都恨他,觉得他叛出师门、报复过江月白,所以觉得他死得好......”
“可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全天下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他其实很可怜。”黎鲛认真地说。
苏漾闻言一愣,而后冷笑了一下。
“真的。”黎鲛坐近了些,看着苏漾,一字一句地解释,“天下人都觉得江月白是死而后生得道成仙,但实际上没那么简单......”她喝得有些醉了,双颊泛红,开始组织不清话语,“他要有一个杀他,那个人还必须恨他......”
“别喝了。”苏漾从她手里拿回了酒囊。
“我不是在说醉话!”黎鲛微微提高了声音,“你知道江月白那些年里为什么从来不告诉他为渊儿做的事吗?还故意认下了很多没做过的事,他就是要渊儿恨他!”
苏漾拿酒囊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收回了手,什么都没说。
黎鲛不理解苏漾的反应:“你有在听吗?”
“恨他。”苏漾的神色淡漠,声音很冷,“就算江月白当年解释了,穆离渊也一样会恨他。”
黎鲛微微一愣。
“如果当年他知道杀他父母的不是江月白,他也会找其他理由来纠缠。”苏漾嗓音低哑,但语调还维持着平静,“魔心欲|望无穷,他想要的很多,不止是复仇,他是想......”
苏漾说到此处,却不往下说了。
而是仰头喝了一口酒。
那年在天机门前,他亲眼目睹了穆离渊是如何疯癫发狂。
那句刺耳的话他记到如今——“江月白是我的仙奴,活着的时候是死了之后依然是,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属于我。”
苏漾的手开始发抖,猛然摔了手里的酒囊!
黎鲛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苏漾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黎鲛。良久,他收回了视线:“没什么。”
黎鲛的眼神太清澈了,他不想把那些肮脏的东西说给她听。
“我知道你们是怨恨他曾经杀过江月白一次,可江月白是借死飞升,你们为何还要怨他?”黎鲛叹气,“他既然已经飞仙,何苦还要对渊儿下那么狠的杀手?我真想冲上仙界好好问问......”
“杀得好。”苏漾忽然沉沉说了三个字。
“什么......”黎鲛微微愣了一下。
黎鲛知道这些年苏漾因为江月白的死沉闷颓废,但此时真相大白,故人未逝,而是得道成仙,他没理由继续恨只是个棋子的渊儿。
“你我都是看着渊儿长大的,与亲人无异。”黎鲛摇着头,不能理解,“江月白要做大义灭亲替苍生除害的圣人,他对渊儿无情,你们也跟着一起无情!可渊儿他做错了什么?他是报复过江月白,但那是因为江月白故意认下杀他父母的仇,他怎么能忍住不去报仇......”
“他根本不想报仇,只是借着报仇的幌子做他想做的!真要报仙魔两立的仇,为什么不一剑杀了仇人给个痛快?非要做那种......”
苏漾话音一顿,站起身抹了把脸,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冷冷道,“鲛儿,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黎鲛见她神色不对,也站起了身。
晚风下苏漾的眉眼显得极度阴冷。黎鲛见过爽朗大笑的苏漾、见过失意黯然的苏漾,却没见过这样的苏漾,一时酒醒了几分。
“不用了。”黎鲛拒绝了苏漾,“我自己回去。”
斜月渐落,长夜已经过半。
黎鲛走下漫长的山道,穿过天幽峡,闻到了从遥远的拘幽谷吹来的阴风。
听说晚衣将云桦暂时软禁在了拘幽谷,不知此时云桦怎么样了......
黎鲛思绪一颤,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怎么会关心起云桦来?
可云桦的话不断在她脑海里浮现,如同漫天飘的乱絮,怎么都挥不散。
她突然回想起在灵海的时候,云桦似乎和她说过一句:“也就只有你还把他当‘渊儿’,你要是知道他都对江月白干过什么事......你还......”
听说当年江月白身死,是云桦处理的后事。
难道当年真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
地宫里阴暗的石壁在向下缓缓滴水。
一滴一滴,落在积满污水的地面。
云桦听着那些细微的声响,觉得无比烦躁。
他一拳砸在石壁上!可碎的不是石头,是他已经布满血口的指节——晚衣封了他的灵脉,他如今成了废人一个。
灵息无法运转,他连自爆都不能。
他还不如直接死在那夜的灵海!而不是被“虚伪”地救回来、被软禁在这样阴暗潮湿的地宫、等待着屈辱的十八峰联审!
他是与旁人联手制出了控制仙门的藏金琉坠,可他也是受害者!他也是被骗的人!
十八峰联审......到时候整个沧澜门的人都要来看他的笑话!
说不定还要有曾经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手下,要假意惺惺地念及旧时情分替他求情、求晚衣饶他一命、求晚衣开恩允许他活着、求晚衣放他离山做个凡人......
他光是想一想那个场景,就觉得万分恶心。
要他离开仙门,那还不如死了。
不......
他不会死。
他还没有走到山穷水尽那一步!
他还有最后一个筹码。一个足以要挟沧澜门所有人、甚至足以要挟到江月白的筹码!
云桦脸上泛起笑容,顺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靠在墙角。
江月白......
所有光风霁月的名头都被江月白一个人独占。可明明江月白才是最会算计人心的那个!
灵海之境,修士们几乎被穆离渊屠杀干净,江月白才在最后一刻出手!
他竟能忍得下心看着仙门伤亡惨重!看穆离渊将灵海灵息和修士灵力全部吸空!
他算什么“心怀苍生”?不过和其他肮脏的人一样,只想沽名钓誉。
先用凌云禁制帮穆离渊困住所有修士,亲手将惨剧推向高|潮顶点!再于万众瞩目的惊鸿一刻,将穆离渊一剑穿心!引得万众喝彩!
好一手,沽名钓誉的大戏。
他佩服!
为什么那样阴暗的人,却能成仙飞升?!
而他只能做阶下囚。
......
黎鲛走进拘幽殿的时候,话还没说,便看到迎面一块镇纸砸来,伴随着一声嘶吼:“滚......我谁都不见!”
黎鲛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镇纸。
玉石摔碎,在寂静的殿内回荡出层叠的声响。
远处的急促喘息声逐渐安静,片刻后,传来沙哑的嗓音:“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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