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替他说了。
穆离渊抬起眼睫,又立刻垂下。
他总觉得在江月白面前时自己像个幼稚的透明人,什么心思都能被一眼看穿——这样的感觉让他很羞愧,莫名地想要认错。
虽然此刻他好像并没有犯什么错。
“不疼了......”穆离渊磕磕绊绊说,“现在......已经好了......”
穆离渊对江月白突然的关心感到受宠若惊。
刚才他还嫉妒江月白关心景驰、专门去给景驰疗伤,但这一刻自己也有了这样的待遇,阴霾瞬间一扫而空。
他承认自己很没出息。
江月白待他冷漠的时候,他难受得浑身都痛。
但只要江月白愿意给他一点好脸色,他又觉得所有的痛都不算什么了。
“不疼了正好。”江月白点点头,伸手揽过了他的肩膀,“你上一趟山,帮我采点罗浮草和燃木草回来。”
太近了,穆离渊屏着呼吸,有些不敢闻身侧奢侈的味道。
“要傍晚时分的燃木草,只要草尖,不要草根。”江月白又仔细地交代了一遍,最后很温柔地问,“记住了么。”
江月白的语调是温柔的,穆离渊听着却如坠冰窟。
刚开心了一点的情绪又瞬间低落至谷底了。
燃木草是解毒的药。
原来那点好脸色是替景驰给的。
......
燃木草生在柳溪镇南的普门山。
普门山很远,并且草药生在峭壁,需要攀登悬崖。
采药一趟起码需要好几个日夜。
穆离渊原本的采药计划是:在山脚下舒舒服服睡上几天,等第三日傍晚直接捏个飞鸟的壳子抓几根草回去。
但不知为什么,到了普门山脚下,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强烈的自我折磨的想法。
最后还是用这具人形身体上了陡崖。
采药的时候他一直心不在焉的。
甚至希望自己一脚踩空摔下去,最好摔得半死不活,再一路拖着血痕爬回去。
这种奇怪的想法他从小就有。
小时候同门欺负他、师哥把他推下山崖,他就幻想过摔死在崖底。
那样师尊也许会看着他的尸体为他伤心一瞬、流一滴眼泪。
那是他幼稚地想要乞求到江月白的爱的方式。
原来那种乞求,早在那么早的从前,在他还不懂得什么是爱的时候就有了。
后来他小时候想象的画面终于在现实中出现了。
他死在江月白面前,江月白却根本没有为他流一滴眼泪。
普门山下有一座道观。
采药下山后,穆离渊在道观里歇脚。
他身上剐蹭出了很多伤,有些没力气了,坐在门口的树下休息,百无聊赖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那些人个个都面带虔诚,在神像下三叩九拜,嘴里念念有词。
仿佛把心愿说给神像听,就会心诚则灵、心想事成。
看得久了,有一瞬间穆离渊也想去跪着祈愿。
回神后才发觉自己的可笑。
江月白是这世上最高贵的神明。
可他跪在过江月白身前无数次了。
却从来没有乞求来他想要的爱。
参天古木上挂着数不清的红色飘带和同心锁,上面用金色的笔迹写着誓要白头偕老的名字和字字句句的心愿。
穆离渊顺着拥挤的人潮也拿了根红带子,却和几千年前一样迟迟不敢落笔。
江月白那三个字太神圣了,从他这个卑劣的人笔下写出来是一种亵渎和玷污,甚至只是当做眷侣的身份想象一下都是僭越。
如果有一日他能光明正大地写下他爱的人是江月白、能光明正大地向所有人说他的爱人是江月白!
哪怕第二天就死,他也心甘情愿。
......
回到医馆的时候是傍晚阴天。
温度有些冷。
跨进院子的时候,穆离渊才发觉不是天冷,而是气氛冷。
叽叽喳喳的少女和伙计全都不见踪影,总是在廊下浇花的惜容也不在。
他前几日做的一桌饭菜居然没人收拾,残羹冷炙依然摆在原位。
只有柳韶真微弯着腰站在桌边,听闻响动,转头看向他。
眼神是复杂的。
穆离渊把药筐放下,问道:“主人呢?”
虽然离开江月白几日并不算什么分别。
但他却没出息地很想江月白。
经历了无数次生离死别后,他不仅没有习惯分别,反而更加在意。
因为相逢太难得,所以哪怕只是一时半刻看不见江月白,他都害怕之后再也找不到江月白了。
也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江月白打开门走了出来。
见到江月白的一刻,穆离渊就全然忘记这些日出去给景驰采药的难受委屈和浑身受的伤了。
只剩下高兴。
江月白穿了件样式朴素的浅灰色衣衫,长发半系半散,用了一条粗布当发带。
整个人都收敛起了锋芒,像一个隐藏在人间烟火里的平凡人。
这样的江月白很少见。
但穆离渊觉得这样的江月白更好看了,有一种别样的柔软。
江月白走到院中桌前,拉开一把椅子坐了。
全程都没有看他。
只端起桌上的剩菜闻了闻。
穆离渊感到氛围有些奇怪。
他缓步走上前,小心翼翼道:“......主人?”
江月白侧对着他,放下了手里的盘子,轻声道:“这桌饭菜是你做的吧。”
穆离渊本就没想着借这些邀功,只是单纯地想给江月白做好吃的而已。
所以如实回答了:“是我做的,惜容帮着打了下手。”
柳韶真放在桌边的手指握成了拳头。
“你还不相信什么呢。”他冷脸看着江月白,“非要等他回来亲口承认才行?”
江月白不说话。
柳韶真转过头,看向穆离渊:“你看不惯景驰看不惯惜容,可以明着为难,你主人脾气好,睁只眼闭只眼,可你现在玩阴的,殃及这么多无辜人,你主人他是医者!你害人性命,置他名声于何地?”
最后几句几乎是厉声喝问。
喝问完柳韶真就撑着桌边吐了口血。
“你回去歇着吧。”江月白淡淡说,“这毒深入脏腑,就算我暂时给了你灵息护体,你这么用力说话,也很危险。”
穆离渊有些怔愣。
看向桌上几根发黑的银针才反应过来——
......这饭菜有毒?!
这桌饭菜是他做的,若是有毒,除了江月白与他自己当时没吃,剩下所有人都会中毒。
景驰每日的饭菜也都是他做的,景驰中的毒,必定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况且他之前还趁夜教训过景驰,更是怎么都洗不清嫌疑了。
想清楚一切后穆离渊忽然感到无比惧怕。
因为他确实想过给景驰下毒。
甚至毒药都配好了。
可那只是生气时候的发泄,他从来没有真正想过杀掉这些人。
他怕江月白会难过。
更怕江月白会厌恶他。
现在他最怕的事成真了。
江月白全程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里。
看不出任何情绪。
穆离渊顾不得腿上刮出的血口,立刻跪下了:“我没有!毒不是我下的......”
他膝行靠近江月白腿边,“真的不是我,主人相信我......”
天色灰蒙蒙的。
和江月白的衣服一个颜色。
也和江月白垂着眼睫的眸色一个颜色。
离得近了,穆离渊才发现方才他感觉到的江月白的别样柔软,其实是一种冷漠的疲惫感。
让他莫名的畏惧。
沉默许久,江月白才开了口:“是不是你都不重要。”
穆离渊不安地对视着江月白的眼神,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是责怪还是宽恕。
“你有这个心,”江月白缓缓说,“就足够可怕了。”
穆离渊僵硬在原地。
这句话等于宣告了他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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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更是反常地下了很大的冰雹。
巨大的冰块砸碎了房檐上的瓦片, 院中的花圃药材被砸得一片狼藉。
穆离渊身上本来就因为去普门山陡崖采药蹭出了很多伤,被暴雨反复浇淋之后伤口全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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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溃烂了。
现在又被冰雹刮出了许多新的血口,新伤旧伤一起渗血, 全身的衣服都被血水浸透了,成了暗红色。
他已经在这里跪了四日五夜。
院中的地面是碎石子铺的, 因为太久没挪位置, 那些尖利的碎石都已经刺破了皮肉深深嵌进了他的膝盖里。
跪着的地方一片血色弥漫的淡红。
江月白偶尔出门取药,经过他时目光都没有偏斜过一下。
仿佛院子里根本没有人。
江月白没说要惩罚他。
可冷漠厌恶的态度是对他而言最可怕的惩罚。
除了采药回来的那日, 他跪在江月白脚边说了一句毒不是他下的,之后他再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过任何一句。
他当初反对江月白买回惜容,
他违背江月白的意思把景驰打成重伤,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恶欲在服侍江月白沐浴后直接当面强吻......
桩桩件件都是他的罪行。
那桌饭菜害得所有人身中剧毒性命垂危,唯独他没事。
他那夜生气时在后院配的毒药只剩下半包, 更彻底坐实了他的罪。
他分析了很久到底是谁下的毒。
但答案好像不可能是除自己外的任何人。
被江月白用“可怕”来形容, 是最让他痛苦的事情。
他拼了命地想乞讨到一点江月白的爱。
可最后却像个奸计得逞又被戳穿的小人。
再没法得到江月白的爱了。
柳韶真体内的毒蔓延到了下肢, 第三日双腿便失去了知觉, 出行只能艰难地依借轮椅, 江月白止住了他体内的毒, 却说他以后余生都没法再行走了。
柳韶真的徒弟们和几个伙计也都中毒卧床,医馆无人打理, 挂了闭门歇业的牌子。
惜容本就有外伤, 这回又受了内伤, 已经昏迷不醒数日了。
景驰中的毒最深,他体格强健, 起初毒发的症状不明显, 可后来毒药浸入心脉, 引发了他本身的心疾, 期间昏死过去几次。
江月白守在床边不分日夜地照料,不仅给了灵息护体,甚至破例动用了连接修为灵脉的秘术。
穆离渊感知到江月白竟然用了极为亲密接触才能施行的灵脉相通秘术时,整个人都颤抖摇晃了一下,有些跪不住了。
景驰的眼睛很好看,宝石一样,奇异地流转着光泽。
在野性的躯体衬托下,那对宝石更显得更为清澈。
江月白没有直言夸过,但穆离渊能从江月白无言的目光里看出来那些夸赞。
他对那样的目光很熟悉。
因为江月白曾经也用过那样的目光看过他的眼睛。
夜深时,穆离渊看着房中整夜不熄的灯烛,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受伤时,江月白也是这样整夜守在床边。
他从昏迷中醒过来,就会看到师尊温柔的眼神。
那种时候,江月白不论在做什么都会腾出一只手拉着他的手,轻握在掌心——无言地安慰他别怕。
年幼的他不知道那是后来的他再也触不可及的奢望,睡在江月白怀里时还傻傻期盼着长大。
长大后与江月白分别的每一个夜晚他再没睡过一次好觉,长夜全是痛彻心扉的噩梦,每次惊醒他都迟缓很久才敢睁眼——
他幼稚地希望睁开眼后,发现他腥风血雨撕心裂肺的漫长一生,其实只是童年的一场噩梦......
醒来后还能看到江月白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安慰他不要怕。
第七日暴雨小了些,转为了迷蒙细雨。
柳韶真出了屋门,练习着自己用手转动轮椅的木轮子。
轮椅一点点从斜坡上缓慢地下来,最后停在穆离渊面前。
穆离渊抬起头。
“起来吧。”柳韶真的嘴唇因为中毒而现出紫黑色,看上去有些吓人,“别跪在这里了。”
穆离渊几日没有喝水进食,嗓音极哑,喃喃道:“什么......什么意思......”
在极度慌张恐惧的时刻,心神反倒麻痹了,甚至自我保护般生出奇怪的念头——也许是江月白让柳韶真来说原谅自己了,不用继续跪着了。
柳韶真低头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串铜钱:“你主人说,当初要你的时候没付你卖身钱,现在给你。”
穆离渊僵硬在原地。
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了。
心跳猛然变得很快,每跳一下都像刀割了一下。
江月白不要他了。
“岱公子吩咐了几个伙计来打扫庭院,你跪在这里耽误事,”柳韶真用了很委婉的说辞,“换个地方吧。”
穆离渊愣了很久。
直到伙计们进了院,他才拿起地上的铜钱,颤巍巍起身。
走出医馆的时候,他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
以前他坚定地知道自己该去找江月白。现在他找到了,但江月白不要他了,他该去什么地方呢。
他想不明白。
于是又在医馆门口跪下了。
柳韶真替江月白传话,要他换个地方跪。
那他很听话的。
第十日雨停了。
穆离渊睁开眼时,看到了清晨的彩虹。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身上全是血,粘稠的鲜红还在坠落,滴滴答答落在血泊。
他抹了一把嘴角,手背立刻被刺目的血红染满了。
即便修炼了多年,他的魂魄其实还是很虚弱。
除了多会些法术,他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身受重伤再加整整十天不吃不喝,已经是要命的程度了。
视野里是漂亮的彩虹。
可耳中是暴雨的轰鸣。
他忽然意识到看到的彩虹可能只是回光返照的幻影。
他对死亡的感觉很熟悉。
意识到自己快要死去时他挣扎着起身,想要去找江月白。
江月白不要他了。
但他还想再看江月白一眼。
这段路不长,但对将死之人来说很漫长。
他每走几步就会跌倒,每次跌倒就要吐出更多的血,躺在地上时根本爬不起来,一躺就晕过去几个时辰,醒过来再接着撑起身......
反复数次,到江月白门前时天色已经黑了。
隔着门窗,穆离渊听到江月白对别人说:“今天阳光不错,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
他反应过来不是天黑了,而是他的五感正在随着生命的流逝而丧失。
面前的门开了。
江月白出门的时候步子微停。
穆离渊看不清江月白的表情,也许这下停顿是厌恶自己又出现在面前碍眼,但他还是大着胆子抓住了江月白的衣摆。
“主人......对不起......”
“我知道错了......”他跪在江月白脚边小声说着,“我再也不敢了......”
江月白垂下眼看着他。
什么都没说。
气氛是过分安静的。
这样的态度让穆离渊更为不安。
“我以后会很听话的......”穆离渊喃喃着,嗓音因为已经预料到了结局而有些哽咽,“我会听主人的话的......不会再做错事了,求求主人......”
“别不要我。”
最后四个字是他几千年来一直想和江月白说的四个字。
他已经反复在心里说过无数遍了。
他在想,只要江月白不丢弃他,他可以接受和其他人共同陪在江月白身边的!他再也不会对那些人有敌意了!
再也不会嫉妒别人再不会对江月白做出格僭越的事了!
只要能每天都看到江月白,哪怕只是远远的也行。
只是江月白似乎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良久的沉默不言就已经是答案。
重逢后的江月白让穆离渊感到陌生又害怕,他总觉得自己为江月白做的每一件事都只徒惹厌烦。
四周死寂,只有房檐滴落的雨水发出小心翼翼的声响。
江月白原地静站了片刻。
而后屈膝半蹲了下来。
对视着他流血的眼睛。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江月白的语调里没有怒气,很平和。
甚至温和。
穆离渊有些发愣。
“这几日我没空照看你,你怎么也不知道自己照顾好自己。”江月白缓缓说着,用袖子垫着手掌,擦了他眼角的血泪。
接着轻叹了口气,“你上次说连卖身钱都没要,我让韶真拿了钱给你,你不会出去买点东西给自己吃么,就非要饿着,嗯?”
“我......”穆离渊一时间感觉自己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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