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绪起懒得和他继续推拉,打定主意要试试车库里的摩托。他手掰着椅背往后翘了翘,突然前倾眼睛望向眼前的人。
神情比平常任何时刻都专注,他问:“你是经常睡不着觉吗?”
黑色的瞳孔在光下显得异常柔和,谢致予怔了片刻,回道:“是有点儿。”
“有没有去看过医生?接受过相关的治疗吗?”周绪起问。
谢致予靠在床边伸长的腿收了回来,“没有。”
“我后天带你去看看成吗?”周绪起说,“中医能接受吗?”
“杜叔叔推荐的,说是比较有效果。”
谢致予听着他的话,室内分外安静,他被黑色的瞳孔注视着,一时有些哑言。
半晌,“好。”
周绪起得到肯定的回答,满意地站起身揉了揉他的脑袋:“我们说定了。”
“小孤僻,今晚好眠。”
他弯腰凑在人耳边说:“睡不着来找我。”
谢致予一偏头就能看到坠在他耳垂上银色的叉。
“嗯。”
周绪起打开隔壁房间的门,进屋后随意打量了几眼这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屋里摆放的物件很多很杂,基本和月庐那边没差。一眼看过去,和隔壁谢致予的屋子形成鲜明对比。
这两屋走两个极端,演绎两种毫不相干的风格。
周绪起从桌边走到摆满漫画书的书架前。他视线微顿,在一个书与书之间的空格处找到个带锁的小盒子。因着有一段时间没人打扫触碰,盒子上落了层薄薄的灰。
他翻过来看了看。
钥匙就粘在小盒子的底部,周绪起把胶带撕开,取下钥匙开锁。
咔哒一声。
同时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无意识地屏住呼吸,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他将看到的东西十分重要。
当真正看到盒子里的物件的时候,他怔住了。
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炸开了,他头脑发昏地拿起那张色彩明丽的照片。
上面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姿态优雅,眉眼间透露出的忧郁非但不使她面相刻薄,反而为她增添了种独特的看透尘世的气质。
他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喉间发出一声短促而无意义地暗语。
几乎是一瞬间的,盒子从手里轰然落地。
周绪起被一阵毫无征兆的心悸压倒,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脖子上暴起一条条青筋。
他面色扭曲地将身体蜷在一起,随后指甲试图扣进纹着花纹的地砖,最终因打滑而放弃了。
他翻了个身,额头贴着地面,重重喘息间甚至吸进了地面上堆积的尘粒。
一种撕裂灵魂的颤栗感从深渊中爬了出来,缠上他的躯壳。
大脑、心脏、胃肺心肝各种内脏挤压着仿佛要爆炸。
他说不清具体的难受是来自哪里,或许是心脏或许大脑,更有可能的大概是灵魂深处。他克制住自己不会试图去用脑袋撞击地板,以另一种疼痛克服现在所经历的疼痛。
额角冒出细细密密的汗,他抱着自己的脑袋努力集中神智去压抑这种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脱力似地瘫倒在地面上,呈大字型散开。
挨过这一阵,他偏头看了眼旁边散落的东西。
他大概想起了什么,或者该想起来什么。
他捡起落在地上的东西,一张照片,一封信。
他揉了把脸,擦掉额头上的汗,打开信封的时候手指还在颤。
薄薄的纸张展开时,发出因陈年放置、染上潮气的响声。
漂亮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他呼吸急促了一下。
[小绪:
今天天气很好,好到让我起了想写点什么话给你的念头。
我不爱说矫情话,但思及今日晴朗,而我即将离开你踏上旅行的情况下,我仍旧希望写一些话给你。
不要怪妈妈,妈妈自知自己这破身子已是回天乏术,因此希望出门旅行一遭,以此来找回年轻时所拥有的自由自在的漂泊归属感。
最后一段时间妈妈希望多陪陪自己。
儿子,冷静地看待生死。你我早知道的,以我的身体状况活到现在这年纪实属不易。不过,我来这世间一趟,尝过美食、爬过雪山、看过千万奇景、谈了场还算满意的恋爱、生了个优秀的儿子,这一趟全然没有遗憾。
剩下的日子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本不欲停留在这世间日日感受无趣。
当然,我的儿子在爱中长大,自然不能像我一般过早地对这世间失去兴趣。
别难过。我知道你无法不难过,但我无法停留,无法抵挡身体的每况愈下,无法与物理的衰败抗衡。
妈妈有些话想和你说。
首先,不要怪你爸爸的忙碌。在你幼年时期,家里的产业正遭遇着你难以想象的危机,在各方压力下,你爸爸不得不日日操劳,整日转圜于不同人物、不同项目之间。因此,他并非对你故意冷落、疏忽。
不要怪他。
在我走后,你们父子俩好好相处。相处的过程中难免有争吵,但你爸爸在不触及原则性问题的前提下还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有什么事你和他好好讲,他总是向着你的。
最后,妈妈希望你能一直阳光开朗呀,富有责任感呀,懂得尊重他人呀。诶,但,遭受了委屈要说要骂、不喜欢的事要拒绝、不能扛的不要硬扛。无论如何,只要三观正确,你永远是我最优秀的儿子。
不多说了。在医生预言的时间来临前我会回家。
妈妈爱你。]
落款:妈妈。
字旁边还有个小点儿。
纸上忽然濡湿一大片,黑色的字迹晕开。
周绪起愣了片刻,看着湿迹越来越多,他连忙把信纸拿开,抬手摸了摸脸。
手指在脸上打滑。
--------------------
明天就不悲了,绝对甜
(事实上,“睡不着来找我”,你们不觉得甜嘛
部门有工作啦qaq(所以又晚了那么点、、、
爱大家~
第49章 那不干了
眼泪无声无息地砸下来,控制不住似地掉了一串后,激动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
他擦了把脸,把信纸装回信封里,塞进小盒子放好。
咔哒一声关上小木盒,钥匙粘回底部,摆回原位。
周绪起总会控制不住一些情绪,按理说那本该是周小少爷的情绪,但他以这个身份活久了,有时甚至会将他自己的情绪与小少爷的情绪弄混。到目前为止或者说很久之前开始,他早已分不清到底哪点是周小少爷的情绪,哪点是他的。
他曾经试图把他俩区分,但到底失败。
他逐渐了解到,周小少爷和他一样爱吃鱼、酒量差、不吃动物内脏、英语成绩好,同时字迹相同、长相相同,大约连行事作风也大差不差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然接近一个月了,除了学习方面的问题,竟然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的行为举止是否和以前不同。
有时候他也会想,他难道真的——
他以前的生活真的是虚幻一场吗?
周绪起想了一会儿,给出否定的答案。
无论他再如何分不清,从前一幕幕费劲生活的场景是那么真实,包括周池,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起码他相信是真的。
潜意识里,他仍然不承认、不认为自己属于这个世界,他本不是“周小少爷”。他能吃花菜,有个妹妹,没有父母,是老师眼里品学兼优的优等生,和周小少爷那个三天两头逃课各科成绩均分三十的二世祖毫不搭边。
他梦到了很多,梦到以前忙碌的生活,梦到小少爷声色犬马的意气人生,梦到周哲温和地叫他儿子,梦到一个漂亮女人在病床前写信。
一块块碎镜子般的记忆扎进他的脑海里,锋利突起的菱角拥挤着几乎要再一次爆裂开来。
他皱起眉。
碎镜子叽叽喳喳争吵带来如指甲刮镜面般的尖锐声音。
梦境里,周绪起一脸麻木地听着周哲表达对他的关心,声音细碎,絮絮叨叨。他听得烦,有一瞬间甚至想说,你儿子早就不在了,我不是他,你别关心我。
他活了十七年不知父母为何物,到了现在大概也不需要。
在他压着脱口而出的尾音时,周哲的那面镜子毫无征兆地碎裂,很快四分五裂,碎片洋洋洒洒地掷入荒芜深渊中。
他瞪大了眼睛。
在惊恐的情绪出现的一刹那,又一面镜子砸到眼前。
他又看到那个女人,“周绪起”的妈妈。
女人完全符合想象,她气质温婉地背上旅行包,转头冲他笑着说小绪要好好长大。
话音未落,她拉开大门,刺目的白光瞬间灌满双目。周绪起揉了揉眼睛,试图伸出手去拽眼前人的衣角。
手指在空中滑落,再抬眼时,只剩一片空荡。
他摊开手看了看,掌心的纹路逐渐模糊,眨了眨眼,手心接到一滴冰凉。
她走了。
她说小绪要好好长大,可她不知道她的小绪早已经不见了。
他消失了。
他早就不见了。他不是他啊。
又一次情绪的大起伏过后,他终于面对某个事实。
他现在不过是只鸠占鹊巢的鸠罢了。
心底忽然生出荒谬感——他被迫来到这世界,转头却发现连一具和自己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身体的掌控权都没有。
他没有权利代替“周绪起”去过他的一生,周小少爷有父亲,有逝去的母亲,有朋友,有两位状如亲人的哥哥。同时他爱好广泛,会跳舞、吉他、滑板、摩托。他嚣张狂妄,有底气表达他一切想法。他对于他在这世上所有关心他的人来说,是不可磨灭的存在。
而他介入他的生活,甚至完全掌控他的生活。
一个鸠占鹊巢的鸠真的有权利代替原本的鹊生活吗?
他占领他的巢穴,抢占他所有社会关系,代替他。
可是他哪里来的资格去这样做?
他在这世上尚有他的意义,而他抢占他的意义,替他前行。
每走一步,都是“没资格”。
周绪起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维持一个姿势不动很久了。
整具身体貌似僵在了床上,他头脑一片混乱,又觉得自己格外清醒。
月光透过窗帘未拉的窗户投射到书桌上,僵了许久,周绪起终于从床上起来。
在床头柜里摸出包烟,推开窗户,咔嚓——
打火机的火光冲破黑暗亮起,颤颤巍巍的一小撮火焰,仿佛是小房间内唯一一样令人感到温暖的东西。
周绪起坐在桌上,随手扯了张纸过来落烟灰。
旁边是通往房间露台的落地窗,他没去,也懒得思考为什么不想去露台,就这么弓着背坐在桌上,眼睛望向漆黑一片的窗外。
楼下花园中的灌木丛在秋日生得茂盛。
他咬着烟看着外边,大概是看月亮,又或者哪里都不看。
抹了把脸,沉默地枯坐到天亮,烟头散落一桌。
窗前月光隐去,天渐渐从东方亮起,从窗框的底端一直亮到顶端。
别墅区静得要命,白天和夜晚几乎毫无差别。
有那么几个瞬间,周绪起觉得自己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四周静谧得没有生气。
隔壁隐隐约约传来细小的动静,水流声、牙杯碰撞洗手台的声音、毛巾在水流中搓洗的声音,他听了一会儿,踩着椅子下了桌面。
将烟灰和烟头全部扫到垃圾桶里,扯起自己的衣服嗅了嗅。
一股烟味。
打开手机关掉闹钟,看到微信上王衡昨晚发来的消息。他看了几眼,确定没事后,转了五百过去,也不管对面的人会不会收。
弯腰在衣柜里拿了套衣服,抖了抖,抖掉一些不存在的灰。转身进了浴室。
谢致予拉开房门,轻手轻脚地往楼下走。在玄关换鞋时,一只手扯了扯他后背的衣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潮气,湿润的有些凉。
谢致予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看到眼前人的时候愣了下。
周绪起的状态肉眼可见的不好,湿漉漉的头发像是被人随意擦了几下就丢下不管,眉眼间带着很深的倦意,看向他的黑色瞳孔暗淡,眼底的青色被肤色衬得很明显。
状态不好的人张了张口,嗓音沙哑:“我....咳咳咳。”
他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我送你。”
谢致予问“怎么了”的话头截住,他顿在原地。
脑袋迟缓地考虑了一下,拽着人的手臂往客厅走。
周绪起被他拽着,皱了皱眉:“怎么?不走吗?时间要来不及了。”
谢致予翻出放在茶几柜里的药箱,拿出口腔温度计甩了甩,示意他张嘴。
伸手抽了出来,36度9,没发烧。
周绪起被他这一串动作逗笑了,“我没发烧。”
“我就是,”他接过跟前人给他倒的水,“我就是昨晚没睡好。”
谢致予看着他喝完温水,说:“那别送我了,回去再睡会儿。”
周绪起摇了摇头,“你打不到车的,我送你快。”
“不用,打得到车。”
“你从这里往那边打车过去,直接没了半天工资,”周绪起端着杯子,舔了舔唇上的水迹,“这样还不如不干。”
“所以我——”
他话还没说完,谢致予打断他:“那就不干。”
周绪起:“?”
谢致予看不过眼他一直滴着水的发尾,左右看了看,最后捞起自己敞开的外套盖在周绪起的脑袋上,手按着底下人的脑袋,手背绷起,突起的筋骨显得手指更长。
他力道柔和地用干燥的布料帮他擦了擦。
周绪起眼前一黑,他懵了,鼻尖萦绕着家用洗衣液浅淡的香味,头顶上响起的惯有音调同昨夜黑暗中的火光一般,“干净的,之前没穿过。”
谢致予随便擦了几下,将外套拽回来,垂着眼皮拨电话。
电话一经拨通,他开口道:“喂,单哥,我这里临时有事,所以今天——”
周绪起立即反应过来他要说什么,曲着的腿微微用力站起来,从背后眼明手快地捂上了谢致予的嘴。
谢致予原本站着,被坐在沙发上的人扯住衣服往底下跌,半边身子跌到了他的腿上。
周绪起因为洗了冷水浑身散发着潮湿的凉气,呼吸却是烫的。在人跌下来时下意识地伸手接了下,他借着力道单手环住人的腰,咳了两声,在他耳边轻声说:“予哥,我不送你了。别让别人难做。”
也别让自己难做。
工作最忌讳临时违约。
谢致予后脖子领口开口处滑进一滴水珠,从脊柱的顶端一直往下滑,滑到中间在布料的挤压下消失不见。
“喂,小予,我没听清楚,你刚刚说什么?”
电话里传来一阵催促。
谢致予回过神来,说话的时候颈间的突起随之起伏:“没事,单哥,我就和你说一下,我这边有点事,等会儿可能会晚点到。”
“啊,”电话那边愣了下,接着说,“好,没事儿。”
“......”
谢致予拉开房门往里走的时候,闻到一股浅淡的味道,他脚步顿了下,走进屋内,烟味彻底明晰起来。
他转身问房间的主人吹风机在哪。
周绪起坐在床上没回答,他也不知道。
谢致予的外套袖子拉到手肘以上,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他正转身往浴室走去。周绪起盯着他手臂上消退大半,颜色已经变深了的瘀伤。
谢致予从浴室的放置柜里找到了吹风机,出来丢给坐在床上的人,“吹干。”
周绪起想起来问:“你肩上的伤好了吗?”
自那天过后,他只帮谢致予搽过一次药,第二次再看时已经淡化得几乎没有了。
谢致予说:“上回你不是看到了么。好了。”
头发短,吹干不过几分钟的事。周绪起把按钮按到底,关了吹风机后抬起头来,发现谢致予坐在椅子上,眼睛正盯着堆满烟头的垃圾桶。
不知为什么有点心虚,摸了摸鼻子,“我......”
谢致予这才抬头看他,眼前人刚吹干头发,此刻的黑发全都乖顺地垂下,短袖短裤,一副居家模样。眼底的乌青却是不可遮掩的,认识这么些天以来,他从没见过眼前人如此疲惫的样子,像是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倦意。
“你怎么了?”他问。
周绪起顿了一秒,偏了偏头,而后往床上一倒。
他拉起被子盖住肚子说:“没怎么啊。”
谢致予缄默良久,见他不回答,也没逼问。只是将吹风机放回原位,出来后弯腰拿起垃圾桶里的垃圾袋,将两个耳朵捆在了一起。之后把它丢在桶里放任不管,转身拿过空调遥控器开了空调,调到适宜的温度。
周绪起睁开眼看他,睫毛跟着空调调节的滴滴声抖了抖。
谢致予又拿过他床头的闹钟调了时间,“九点半,睡三个小时,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