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医生悄悄到他旁边,戳了戳自家老师的胳膊:“老师,执政官没否认他喜欢谢长官。”
“是啊。”文医生笑了一下,“毕竟抱得那么紧,任谁都能看出来吧。”
赵医生琢磨一下,觉得还真是。
毕竟商务车开到九研门口时,傅闻安是抱着谢敏下车的,很紧很紧,仿佛松手就会消失一般。
“执政官从来不抱人的,那网上的传言是不是假的,其实他们关系好……”赵医生吃瓜兴奋坏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文医生,年迈的老研究者坐在椅子里,已经睡着了。
赵医生闭上嘴,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毯子,盖在文医生身上。
他走回仪器前,重新调取数据报告,拄着头分析。
研究者的日子实在一如既往。
雨,骤然倾盆的雨,灌满被火燎烧过的土地。
庄稼倾倒,楼房坍塌,雨水落在头顶的塑料布上,发出急行鼓点般砰砰的声音。
谢敏睁开眼。
浑然天地在废墟中连成一片,暴雨模糊了世界的轮廓,令疮痍遍布的土地失去锐利棱角,雨雾笼罩着视野,从谢敏的角度,只能看到前方沉默前进的流民,与女人被水打湿的头发。
他们没有雨具,仅有寥寥从田间地头扯走的地膜,拼拼凑凑地罩在孩子头上。
这群正在流浪的人大多是妇孺老幼。
青壮年几乎在政治斗争中被斩首殆尽,剩下的人无法反抗发配的命运,他们像一群蚂蚁,沉默地向远方爬去。
雨夜的寒气使谢敏浑身发冷,烧心的饥饿感随意识清醒再度涌上来,他趴在母亲的背上,用短短的小手攀住女人瘦弱的脊背。
很快,他再次闭上眼睛,雷声在耳侧轰鸣。
雨越来越大,他们还没找到可以栖身的地方。
「儿子,你要活下去。」
母亲对尚且年幼的他一遍遍重复道。
「你要自由地活下去。」
谢敏猛然惊醒。
他再度睁开眼,耳边雷雨声已然消失,病房中特有的消毒水味萦绕左右,室内有一盏暖黄色的陪护灯,两台仪器静静地工作着,磁极贴在谢敏身上,屏幕上的数据有小幅度波动。
谢敏环顾四周,意识回笼。
手术成功了?
谢敏动了动手指,身体行动能力基本恢复,燥热与疼痛感所剩无几,除了乏力感外再无大碍,只是后颈还处于麻药效果内,一时令谢敏无法判断自己的腺体还健在与否。
他坐了起来,身上贴的磁极吸片在动作牵引下扯紧,试图留住这个不听话的病人,然而下一瞬就被谢敏用手扯开。
仪器发出滴的一声,屏幕上的医疗数据就此消失。
这是一间紧急观察室,谢敏打量着。
他身上换了一套新的病号服,布料单薄,好在室内空调开的足,不至于冷。
紧急观察室离手术室不远,设备齐全,内饰规整,离这一层的护士站很近,不太隐蔽,但也不影响行动。
至于监控……谢敏找的仔细,确实没发现。
正在他思量逃跑计划时,滑动门开了。
小吴医生走进来,惊喜地看向他,手里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支体温计和一管医用信息素凝膏。
“谢长官,您真的醒了?”小吴医生惊喜地快步而来,站在谢敏床前,把托盘放在一侧的医疗桌上。
“您有什么不适感吗?比如眩晕,反胃,肌肉酸痛,腺体发痒等?”
“腺体有些麻,其他的都好。”谢敏微微一笑,他脸色苍白,笑意掩盖不了衰弱。
小吴心疼地看着他:“手术时的麻药注射量较大,估计再过一两小时就能缓解。”
“好。”谢敏点头应下。
小吴拿出托盘上的一张试纸,撕开覆膜,贴在谢敏颈侧;而后拿出电子体温计,示意谢敏夹在腋下。他挤了一点医用信息素凝膏在手背虎口处,抹匀,探到谢敏鼻尖下。
一种苦涩的、常用医学药物的味道从他手上传来。
那是一种特定的医用信息素凝膏,成分稳定,容易分辨,对任何人群都没有致敏性,用于辅助医生判断患者的信息素敏感度。
“很苦。”谢敏嗅了嗅,回道。
小吴医生点点头,用酒精棉擦掉软膏,等了几分钟,把体温计和试纸收回。
“您的体温正常,对试纸和凝膏的敏感度偏低,可能是腺体脓液清除的后遗症,再过一段时间腺体组织开始恢复,对信息素的判断力就能恢复到正常水平。”
“谢谢,不过,你来的非常及时,我才刚醒一分钟。”
小吴给谢敏倒了杯热水,腼腆地笑着道:“因为我一整夜都守在值班室,仪器断触的一瞬间就发现了,而且我们的仪器非常精准,只要您醒来,数据就会有明显变化。
我想着一定是您醒了,就连忙赶来了。”
“辛苦你了。”谢敏捧着热水,很轻地道。
“如果不是这个房间没有医疗监控,我也不至于要时刻盯着数据屏,但话又说回来,今晚整个医疗组都在加班,我不好意思一个人休息,毕竟大家都在努力,我也不能拖后腿。”小吴摸摸头。
“抱歉。”谢敏垂下眼。
“啊,请您不要自责,这是我们的工作,更何况您才是最难过最辛苦的那个。不过,您醒的比文医生预想的要早,现在才刚过六点,点滴还没打完,恐怕还要您再睡一会,而且,我得给赶快汇报您醒了,执政官在等着呢。”
说着,小吴从衣袋里拿出通讯器,解锁,点进通讯软件。
他并未发现谢敏的动作,紧接着,凌厉手刀当空劈下,砍在他颈后,小吴眼前一黑,径直软倒。
在他倒地前,谢敏接住了他。
“抱歉。”特工小声地呢喃。
他将小吴扶到床尾,顺便把磁极贴片贴在他身上,仪器数据恢复正常。拿出通讯器,删掉小吴还未发出的信息,转进搜索引擎,搜索一个动物百科科普网站,登入账号,进入哺乳动物类科目页面,依次点击、停留、时而留言。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而后他清除浏览界面,指尖一扫,回到主界面,锁屏,屏保是小吴医生拿着一张录取通知站在九研大厦前的照片。
医生笑得很开心。
这份前程是他的毕生理想吧,崇高又受人尊敬。
谢敏用袖子擦干净指纹,把通讯器扔回小吴医生的口袋里。
他坐在床的另一侧,室内无窗,看不见日升月落,好在仪器屏幕的角落显示时间,令谢敏可以不费力地判断计划进展。
昏黄的看护灯散发柔和光线,洒在谢敏弯曲的脊背上,他身材清瘦,大病一场后连背影都透着虚弱,却又像一株在风中拦腰折断的劲草,拼命地把自己从绝望边缘拽回来。
谢敏低着头,攥了攥掌心,他重复着这个动作,尽管他没能抓住什么。
他从没有抓住过什么。
从没有什么是自始至终独属他的。
但被按下暂停键的游戏已然重新回到了它应有的轨道上,甚至是棋盘翻转、棋子归位,王与王后各执一方,他们再次走向既定的宿命。
征服,或,被征服。
谢敏攥上拳。
他能感受到自己灵魂的颤动,因为兴奋,因为渴望。
他会还给傅闻安一个永远暗无天日的囚笼。
“你得,永远属于我。”
谢敏唇畔闪过阴冷的笑意。
封控区,“殉道者”本部。
邮差一个打跌,从倒头睡死的边缘中清醒过来,他把头磕在键盘上,连日不眠不休的工作使他精神奇差无比。原因无他,除了失踪的银,没人值得他如此努力。
银失踪这件事不是秘密,毕竟出动如此多精锐的行动铩羽而归,子爵先前夸下海口说能取得史无前例的胜利,现在打脸如雷鸣轰轰作响,气势骇人。
要知道,在子爵的计划中,堪比肥羊的矿头山本该被“殉道者”通吃掉,结果现在拼死拼活才从横插一手的安斯图尔嘴里抢走零星肉末。而且,银的下落不明,直接导致“殉道者”外的某些地下势力蠢蠢欲动。
“不惜一切代价抢回银!”子爵如是发飙。
可说是不惜一切代价,邮差第无数次有砸了键盘的冲动,如果能如此轻易地攻破安斯图尔的内外防御,“殉道者”有必要等到现在吗?
邮差叹息道,他环顾周围,偌大的信息处理室里只有他一人,十几台处理器日夜运转,房间里溢满热气,无数速溶咖啡罐被捏扁、扔在地上,即便现在,咖啡也不能使邮差更有精神了。
他从纸箱子里摸去,手捞了半天,没摸到咖啡,拿起箱子,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只好作罢,把手边的报纸盖在头上,掩住自己疲惫的面容。
半个多月了,一无所获,安斯图尔的内网如一块铁板,往哪踢都踢不穿,这令邮差抓狂。
没了银,他们的复兴事业举步维艰。
而子爵在最开始几天的愤怒后,开始将目光转向寻找新的继任者——身为领袖,他必须尽快稳住局面,他心底已经打定主意银凶多吉少,甚至说,他已经开始盘算银被拷问后出卖他们的可能性。
为此,“殉道者”内部最近又是一轮大洗牌,靠近安斯图尔的几个据点被放弃,另寻他处,整个组织处在动荡不安的阴影中。
就现状而言,始终在寻找银的,只剩邮差一个。
“银那该死的小子,不是说好要回来尝我烤的小蛋糕吗?”邮差对小蛋糕的承诺始终耿耿于怀。
他颓了一会,拿下报纸,头版就是执政官那张拔直冷酷的会议剪影。他目光犀利,容貌俊逸,看向镜头时,鹰隼般的视线魄力十足。
报纸头版刊登的发言词措辞准确,文笔精炼,执政官的雄心与风范在其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邮差又叹了口气。
本以为在城邦全界会议上,他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然而还是一无所获,媒体像是获得了授意,纷纷避开那位明明出席了、却毫无媒体存在感的人,一想便知,必定是执政官的手笔。
真难缠,邮差扔掉报纸,郁闷地想。
正一筹莫展时,突然,屏幕上弹出一条通知。
【有人开启了网络坐标棋盘09号窗口】
【棋盘坐标接收中……】
邮差猛地瞪大眼睛,他拖着椅子往前一滑,连忙打开09号窗口。
那是“殉道者”以普通网络基站为主体设置的网络交互棋盘,平时伪装成购物商城、百度百科、戏剧科普网站、免费视频观看页面等等,根本目的是通过浏览顺序、时长、留言内容的排列组合来形成暗码传递信息。
此类基站迷惑性和安全指数高,又因为是独立搭建,被反向追踪的可能性低,构建成本低,用过一次就作废,适用于紧急状况。
而09号窗口,是一个动物百科科普网站。
邮差立刻开始解码,很快,他神色一凛。
是银传递的消息。
银给出了一个坐标,并要他们立刻派一架适于闪电战的战机,从最近的据点穿越安斯图尔的部分疆域,接他离开。
可进入安斯图尔的疆域,即便银已经在暗码里替他们划出最短路线,仍是会暴露在对方的反空防御系统内,可能刚一进去,就被无数炮弹击落了。
邮差看着解码出的内容,犹豫了一秒,又很快坚定下来。
对方是银,银是最了解安斯图尔军部力量的人,他不会出错。
而后,邮差拨通了子爵的通讯。
七点五十分,九研大厦。
黑枭望着不断跳转的电梯灯,吸干手里的牛奶,奶盒发出吧吱的声音,瘪成一个扁盒子。
电梯门开了,他把牛奶盒扔进垃圾桶,整理仪容,前往护士站。
半小时前,来自阿迦利亚城邦的署长,代替他们无能的领袖向执政官发出了磋商讯息。对方很急,一刻都不能等,飞奔过来堵在执政官城堡门口求见。
如果换做生产力低下的年代,这一路上,马都得跑死几匹。
黑枭在心中感慨。
因此,看望谢敏这艰巨任务就得由黑枭代劳。执政官想亲自来,展现他体恤下属的高尚情怀,但条件不允许——因为这次阿迦利亚城邦的代表是他们那位混沌中立派的防卫署长。
一个相当棘手的、执政官的合作伙伴。
黑枭走进值班室,发现数据屏幕熄着,椅子座位已无余温,椅背上挂着折好的毯子,桌上还有没写完的病历本,值班的人离开时像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笔盖虽然盖好了,但句号还没写完。
他疑惑地站了一会,给护士长发信息,很快,护士长提着一袋衣服跑来了。
“护士长,请问现在谢长官是什么情况?我刚来这里,说监测的医生在,但我没见到。”黑枭疑惑地问。
护士长也愣了,她走到后间休息室,没发现小吴医生的踪迹,便转回头不好意思地道歉:“真抱歉,小吴医生这孩子粗心,这会儿可能出去吃饭了,我给您看一下。”
说罢,她走到设备数据屏前,解开密码,数据仍旧没有明显波动。
“谢长官应该还没醒。”护士长道。
“你们没有监控吗?”黑枭又问。
“紧急观察室连着信息素戒.断治疗中心,治疗中心有很强的干扰装置,用以驱散信息素对精神疾病患者的影响,所以那一带的监控设备都不好用。只有治疗仪器是新技术,不受影响。”护士长解释。
“那,你们没人能进去看看吗?”黑枭蹙眉。
自从上一次被谢敏在卧室门口摆了一道,他现在下意识觉得谢敏会再越狱。
也可能是跟着傅闻安做事久了,他也疑神疑鬼起来。
“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进行信息素隔离检查后进去看看。
不允许外来者探视是因为做过腺体创伤手术的患者在恢复期间需要隔绝一切信息素,即便不刻意释放,自然溢出的信息素也足以引起二次过敏,因为患者在清醒前是最脆弱的阶段。”护士长带着黑枭走向处理室。
她说完,才想起来把手里的袋子给黑枭。
“这是谢长官来时的衣服,后勤部的护士们帮忙洗过,折好了放在袋子里,之前太忙了忘记给了,现在才想起来。”护士长道。
“哦。”黑枭没放在心上,随口应道。
护士长进了处理室,需要等一会,黑枭便拿出通讯器看讯息,换手拿袋子时,一声很细的摩擦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低头一看,脚底下什么都没有。
可他好像没听错,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摩擦地面的声音。
他蹲下来,在地上摸索,很快,指尖触到一片薄薄的膜。
他拾起,对着光看,是一个方块状的膜,特别薄,被折了两道,如果不是他伸手去摸,根本发现不了。
是从袋子里掉出来的?
黑枭满肚子疑问,他用指甲把薄膜拆开,形状规整,挺小一张,对着光看,看不出什么门道。
就在这时,护士长穿着隔离服出来了,她看了一眼黑枭擎着胳膊的动作,眼睛一眯,突然道:“您……这个防尘膜有什么问题吗?”
“防尘膜?”黑枭一愣。他见护士长伸手,便给了她,她看了两眼,很笃定地道。
“这是omega抑制剂的专用防尘膜,因为omega抑制剂的成分没有那么稳定,需要用特质的薄膜覆盖。您为什么会拿着这个?”
黑枭眨眨眼,指着袋子:“这个防尘膜似乎是从谢长官的衣服里……”
他话音突然一顿。
黑枭的眼睛微微睁大,先前疑惑的神情被全然的怀疑和震惊取代,他的记忆开始回溯,回溯到几个小时前,酒会上,盥洗室门口,谢敏进去后,与他紧挨着出来的那个omega。
又一个闪回,他听见站在电梯里自己对傅闻安道:
「佩那仕恩家的小少爷突然进入发.情期……据说是omega抑制剂丢失,意外导致的事故。」
“佩那仕恩家的小少爷丢了……omega抑制剂。”黑枭呢喃着,冷意猛然爬上了他的后背。
他猛地翻出通讯器,点开人事页面,找到佩那仕恩家,名录最下列,那张熟悉的脸像一把尖刀,直插进黑枭心里。
是他在盥洗室外见到的那个omega!
omega丢失的抑制剂,防尘膜在谢敏的口袋里,他为什么要偷omega抑制剂?
黑枭从未觉得自己的思绪像今天这般高速运转,他的手指发颤,一个近乎荒诞的猜想在他心中成形。
他看过文医生给执政官的报告,知道谢敏的血液里有着超高浓度的alpha腺体治疗药物的成分,自然也很清楚目前九研的医生们尚未找到谢敏过敏的原因。
可如果换个思路想呢?
如果这一切不是医学上的意外,不是什么隐疾作祟,不是什么刺杀坑害,仅仅是……有人做的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