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兴贤说了「也」。
顾轻言眼中的笑意更深,看了楚山野一眼,却发现偶像包袱很重的弟弟正歪着头看向别处,但耳朵尖却是红的。
果然是个别扭弟弟。
还是那个又别扭又不愿意示弱的怪小孩。
楚山野听了杜兴贤问的话后有些警觉地抬眸,似乎生怕顾轻言说些戳破他拙劣伪装的话,却没想到那人温温柔柔道:“没有啊,他比我还积极,是先去检票口排队的呢。”
童然和杜兴贤听了他说的话后,目光中露出了几分惊讶。
楚山野眉心微动,半晌后「嘁」了一声,直起身走到顾轻言身边:“走啦,不是说要去逛?”
顾轻言点了点头,只来得及和两人说了声「再见」,就被楚山野拽着往游乐园的中央大街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才终于放开了顾轻言的衣袖,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地上的石块,小声说:“你怎么不和他们说实话?”
“你想我说实话吗?”
穿着玩偶衣服的工作人员路过两人身旁,非要从自己手臂上挎着的花篮里拿出一朵花送给楚山野。
楚山野接过那朵花,顺手给了顾轻言,耸了耸肩:“随便咯,就是没想到你会为了我撒谎。还记得高中那一次吗?你非要和我爸说实话,可把我害惨了。”
顾轻言捏着那枝花细长的茎,闻言眉心蹙了下:“哪次?我怎么不记得了?”
小时候顾轻言是整栋楼公认的好孩子,不翘课不玩游戏不和家长顶嘴,甚至不撒谎。家长们也信任他,甚至楚家的爸妈信他胜过信楚皓。
楚山野刚上高一那年的冬天,顾轻言在学校帮老师录成绩,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多才结束。
其他的同学早就结束晚自习回家了,而他要一个人穿过一条从学校回家的小路。
顾轻言平时晚上走这条路就心里打怵,今天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他更害怕了,正要加快脚步向前,却忽地听见旁边一条岔路上传来人说话的声音:“靠,就一个破猫你有病啊?疼死我了。”
“真无语,老子本来是出来找乐子的,结果碰上你,真晦气。”
“哎呀走了走了,烦的,好不容易找着只小的……”
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似乎还有小动物细微呜咽的声音响起。
顾轻言原本不想管这个闲事,但心中莫名不安,在路口犹豫了片刻后终于还是拐了进去。
昏黄的路灯下,有一个人正靠墙坐着,听见脚步声后蓦地抬头,一双黑眸中倏地露出警惕的神色。
顾轻言撞上那双黑眸后怔了下,有些不可思议道:“楚山野?”
楚山野校服外衣似乎被扯坏了,拉链一半拉上去一半敞开,脸上青了一块,嘴角似乎被蹭破了,有一处不算明显的红肿。
他仰头看着顾轻言,咳了两声后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好学生怎么这个时候才回家?”
顾轻言听出他话里的火药味,但却顾不上埋怨对方的阴阳怪气,弯下腰对他伸出手:“起来,我带你去把伤口消个毒。”
楚山野躲开他的手,恶声恶气道:“你不用管我,打个架而已,我又死不了。”
顾轻言伸手的动作在半空中顿了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邻家弟弟。
在他的印象中,楚山野顶多是叛逆了点,不爱学习了点。
但从来没有发生过和别人打架这种事。
如果说前面那些在顾轻言心里算还能接受的缺点,那么「打架」在他眼中却是不可饶恕的。
他面上多了几分受伤的神色,轻声说:“你怎么可以打架呢?你——”
话音还未落,一道奶声奶气的「喵呜」从楚山野的怀中响起。
楚山野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整个人的上半身倏地挺直,似乎生怕被顾轻言发现怀里藏着东西。
“什么声音?”顾轻言拧着眉看向他的怀中,“是猫吗?”
街边的路灯闪烁了下,发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最后以楚山野投降告终。他长出了一口气,身子微微向后靠,将胸前一直护着的手拿开。
一只小猫头颤颤巍巍地从他怀中露出来,一双蓝色的眼睛滴滴溜溜转了转,带着好奇看向顾轻言,又轻轻地「咪」了一声,似乎在和他打招呼。
顾轻言注意到小猫伸出来的前爪上有烧焦的痕迹,回想到刚才听见那几人说的话,这才恍然大悟。
楚山野应该是撞破有人在这里虐猫。于是和那些人打了一架,把他们都揍跑了。但因为受了伤,暂时没什么力气把小猫一起带走。
“那你和我说谎干什么?”顾轻言有些哭笑不得,“你直接说他们虐猫所以才打架不好吗?”
楚山野挠了挠脸颊,垂眸道:“那样就显得我太好了。”
我在你眼里合该是不好的。
如果他表现出哪怕万分之一的「可救」,顾轻言都会试着伸手拽他一把,都会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待他好,可他不敢受这份好。
他没有足够的好回报给顾轻言,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不让顾轻言对他太好。
顾轻言没听懂他说的话:“嗯?什么?”
“没什么。”
楚山野单手撑着地,忍着身上被人踹了好几脚的痛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前趔趄了一步才稳住身子:“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你想走去哪?”顾轻言没好气道,“跟我去药房。”
附近有一条街上的宠物医院还没开门,他们恰好是最后带小猫来看病的人。
护士和医生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甚至还给楚山野提供了绷带和碘伏。
顾轻言用棉签蘸着碘伏给楚山野上药,也不管人疼得龇牙咧嘴,冷酷无情地用棉签往他的伤口上按。
“猫就交给医院了……”他说,“我已经垫付了医药费,治好后护士会安排领养,你就别操心了。”
楚山野两条眉毛疼得要在眼睛上方打架,却还是忍不住道:“我会还你钱的,嘶——”
顾轻言落在他伤口上的棉签停顿了片刻,蹙眉:“还什么还?我有奖学金,管好你自己。”
楚山野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伤口处理完后,他总算看起来不那么惨了。两人站在宠物医院门口,顾轻言喊了辆出租车来。
等车时,楚山野忽然开口:“如果我爸问你我伤怎么来的,你爱怎么说怎么说。”
顾轻言知道他在赌气,于是轻声道:“我不会说你和别人打架的。”
虽然打架在他眼中是罪无可赦的事,但楚山野却是为了救下小猫打架,这是不一样的。
楚山野抄在口袋里的指尖蜷缩了下,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却掩盖不住句尾扬起的声调:“随便你。”
他当时真的相信顾轻言不会告诉他家长自己打架了,特别信任对方,却没想到过了几天回家后,楚父拎着鸡毛掸子站在门口等他,一张脸几乎黑成了锅底。
那天楚山野因为打架挨了一顿揍,还没好的伤口雪上加霜,第二天险些没下得了床。
“不是我说的……”顾轻言轻声道,“我那几天都没见过你爸爸。”
他的语气中掺杂了几分受伤,撩起眼皮看向楚山野:“你这么不信任我?”
楚山野触到他眸中的不快,心脏倏地一紧,有些后悔说刚才这件事了。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抓住顾轻言的衣袖,磕磕巴巴道:“没有,只有你和我知道这件事,我当时脑袋不太好用你也是知道的,所以我才以为,以为是你……”
顾轻言看着他慌张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有没有可能是……楚皓呢?”
和他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放心不下你的伤。但又不好直接去找你,所以拜托楚皓给你带了瓶红花油……”顾轻言说,“估计他就是那个时候知道的吧,红花油给你了吗?”
当然是没给的。
楚山野舌尖抵着齿根,忽地笑了。
“你笑什么?”顾轻言原本以为他会生气,却没想到楚山野原本阴沉的脸色莫名其妙放晴了。
楚山野摇摇头,拽了下顾轻言的衣袖:“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他郁结在胸口中这么长时间的难过和怨气瞬间一扫而空,让他开心得走路都轻盈了不少,甚至握拳在空中挥了下,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从前他一直以为顾轻言讨厌他,甚至讨厌到不惜违背两人之间的约定也要在楚父那里告上一状,让他受尽皮肉之苦。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顾轻言不仅遵守了约定,第二天还关心他想给他送一瓶红花油。
那这件事他们两人都没有错,错的只有楚皓。
这个傻逼,当年怎么就没揍死他。
顾轻言看着他,犹豫道:“其实我……”
他刚说了个开头,双唇却忽地被楚山野的食指抵住,做了个「嘘」的动作。
“说好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楚山野轻声说,“今天是我们出来玩,无关的人等以后再说。”
这句话中「无关的人」显然意有所指,顾轻言只好将自己的疑惑咽下去,跟着楚山野在这条满是小商品摊位的街上随便逛了起来。
水上乐园一共分为几大区域,「雨林漂流」在雨林区,而水上摩天轮则在被称为「威尼斯水城」的区域。
除了这两个以外最大的区域便是白天花车巡游和晚上放烟火的中央大街。
花车巡游在下午一点开始,而这会儿已经四点多了,他们错过了花车。
但还可以选择在中央大街找一个地方观看晚上六点的烟火表演。
“水上摩天轮看烟火表演视野是不是会更好一点?”顾轻言问道,“我们要不要试着去排排队?”
楚山野正低头回消息,听见他的话后摇摇头:“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如果我没猜错,现在水上摩天轮下面应该已经排满了人。”
他说着将手机放进口袋里,伸了个懒腰:“别担心,我知道一个地方环境很好,视野绝佳。”
顾轻言不明所以地跟着他沿着中央大街继续向前走。
直到走到了水上乐园围着的天蓝色栅栏旁边才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楚山野所说的「视野绝佳」的地方?
顾轻言正疑惑地研究着眼前的天蓝色栏杆,却见楚山野径直沿着栅栏继续向前走,走了几步后转身向他招手:“来这里。”
这应该是水上乐园某个被废弃的小门,旁边堆着一些被置换下来的器械与杂物。
楚山野跨过地上这些废弃的钢铁和塑料,推开了那扇已经有着斑斑锈迹的铁门,一条藏在杂草和灌木中的小路出现在了顾轻言的眼前。
“沿着这条路往山上爬一段距离,有一座庙……”楚山野说着,随手拿起一根树枝替顾轻言扫开挡在面前的杂草,“庙的位置比较高,里面的住持人很好,我之前走正门来过几次,都是在这里看的烟火。”
“你之前来过几次?”
顾轻言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信息:“这么偏僻的地方,你来做什么?”
“我……”
楚山野垂眸,轻声道:“心里不静,所以来散散心。”
他不清楚自己那位好哥哥是否知道他对顾轻言那些不可明说的心思。
但对方总会在NGU重要比赛的前夕给他发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这些消息的中心思想一定是和顾轻言秀恩爱。
今天秀顾轻言给自己买的钥匙扣,明天秀带顾轻言双排的战绩,后天则发来一张顾轻言趴在桌上的睡颜。
楚皓就像一个坐拥宝库的富豪,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随手散出来点东西可怜可怜楚山野。
而楚山野只有一张很多年前偷拍的劣质相片,如同穷人家孩子唯一能够珍惜的玩具。
那会儿他在微ꔷ信上表现得很好,毫无破绽,全是赞美和恭维楚皓的话,可这份稳定的情绪只能支撑着他比完赛,之后晚上一次又一次地失眠,眼睁睁地看着天黑了又亮,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
在某个失眠的晚上,他沿着山路一直向上,突发奇想地想看看X市的日出,无意间在半山腰的地方发现了这座庙。
庙中住持的发须很长,慈眉善目地坐在只点了一盏青灯的大雄宝殿中礼佛。
楚山野有些踟蹰不定地在门口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不打扰他悄悄走掉,却听见住持喊他:“这么晚了,要去何处?”
楚山野答不出,住持也不勉强,让他抽了一支签,上面画着崇山叠嶂,而一个小人正拄着拐杖站在漫天桃花外,看见了村庄人家的一角炊烟。
签上写着一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楚山野自诩是个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神神鬼鬼这一套,总觉得住持想骗他钱算命,也没把签文当回事。
只是庙中清净,他原本烦躁不安的心竟在此处慢慢平静下来。
于是往后只要一想不通什么事,他都愿意爬山上来坐坐。
“你总来寺庙,不会哪天看破红尘出家了吧?”顾轻言问道。
这会儿他们已经爬上了半山腰,能看见寺庙的一角庙檐了。
一只不知名的虫子忽地从前面飞过,吓得楚山野往后缩了下,「啧」了一声:“怎么可能啊。”
“我心里住了人……”他声音很轻,意有所指地看了顾轻言一眼,“佛祖说我心不诚,不要我。”
一轮夕阳已经在城市的高楼后缓缓下坠,远方的天空弥漫着夏日特有的薄雾,土橙色的,像是积了灰尘的厚厚的挡风玻璃。
寺院中敲过晚钟,一些来礼佛的香客沿着石阶下山,还有一部分香客则在一个窗口外排着队,手里拿着统一的纸碗。
“这是寺庙在放免费的斋饭……”楚山野说,“有素鸡素面还有豆腐,味道特别棒,每次来我都得尝两口。”
顾轻言动了动鼻子,果然闻到了一股面香味。
一个光头小和尚穿着一身灰色的布袍匆匆而过,看见楚山野后倏地在原地立正,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楚山野也笑着回礼,而后将顾轻言安顿在一张石桌前:“我去给你弄点斋饭尝尝,一天没吃一顿正经饭。”
他说着匆匆赶去了队伍的尾巴排队,轻车熟路地从旁边拿了一个纸碗。
顾轻言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有点出神。
楚山野好像和他印象中的那个人越来越不一样了。
先前在他的回忆中,楚山野一直像是一个扁平的纸片,上面贴着些所谓的标签——
叛逆,养不熟,性格差,没人情味。
有的是楚家父母贴的,有的是楚皓贴的。他被动地接受了这一切,今天却第一次窥得标签之下的真相。
楚山野也是个会怕虫子,会怕刺激游乐设施,刚刚20岁的活生生的弟弟。
“在想什么呢?”
楚山野去而复返,将两个盛着素斋的碗小心放在石桌上:“这个是豆腐,这个是素面,酱料帮你调好了,放了很多辣。”
顾轻言用筷子搅拌了下酱汁,忽然开口道:“你和我想象之中完全不一样。”
“唔,怎么说?”
楚山野嘴急,被豆腐烫着了,这会儿五官都有点扭曲:“什么不一样啊?”
“就是觉得……”
顾轻言轻声说:“你好鲜活。”
楚山野乐了:“这是什么话,你就不鲜活了?”
他索性放下筷子,掰着手指给他数:“之前我觉得你就会死读书,好古板好无聊。但是后来我知道你那么厉害,绩点年年第一,比赛次次冠军,甚至网店也开得风生水起,会帮我打虫子,玩刺激的游乐设施也不怕,这都不算「鲜活」吗?”
“顾轻言,你要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多一些……”楚山野说,“别总想着肯定别人,经常肯定一下自己更好。”
顾轻言搅拌素面的动作忽然顿了下,冥冥之中一直堵在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倏地通畅了。
肯定一下自己吗?
他好像确实很少,很少去看自己得到了什么,而是被父母教着去争取那些没得到的东西。
反倒是让他越来越因为自我怀疑而不自信。
他慢慢将素面吃完,意外地发现这碗素面的味道确实不错,楚山野没有夸大其词。
楚山野比他先一步吃完了面和豆腐,说是要去找住持叙叙旧,让顾轻言一个人在寺庙里逛逛。
顾轻言面对着人影渐少的古刹,有些拘谨地四处转了转,发现了一座恰好能看见水上乐园的小亭子。
亭子古色古香,门口立着两尊石像,青面獠牙的像是要吓退不知好歹的闯入者,可它们的头顶都被摸得光洁发亮,显然没镇住来礼佛的游客,人人路过都想沾点喜气。
而亭子四周的栏杆上则系着很多红色的布条,上面写着许愿人的名字和愿望,随着暮色中的山风轻轻摆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