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商琅轻声开口,应当是还想要继续说点什么,却忽然脸色一变, 转过头去, 喉咙里闷出来一串咳。
果不其然。
顾峤紧张得不行, 直接扒住人的衣袖:“朕去喊太医。”
得到的回应是商琅反拽住他的手。
人用了一会儿功夫才缓过去那股咳,缓声同他道:“陛下不必担忧,只是些小风寒, 用些药便能好。”
眼尾已经因为咳嗽变得微微泛红, 闪着水色, 顾峤此刻却半点旖旎心思也没有, 心疼得不行:“既然是要用药,那也是该寻太医的。”
“臣平日的药里也有医治风寒的东西,陛下不必去劳动太医院,”商琅还是在安抚他,“何况,臣此刻病了也好,世家还在等着臣,陛下不去声张此事,只留臣在宫中,或许更容易将他们给一网打尽。”
平心而论,商琅这样将计就计的选择绝对是比两个人先前所想的那个结果会好。
但是——
帝王被气得一阵发闷,都恨不得在人面前呕出一口血来:“先生都如此了,还去想那些事情做什么,就不能……就不能好生看顾着自己的身体点。”
顾峤说到最后都不自觉地委屈起来,瞧着比商琅这个生了病的还要可怜,还越说越气,到最后顾峤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总之,先生好好养病便是,余下的事情,等到先生病好了再谈。”
帝王的语气十分强硬,商琅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也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臣谢过陛下。”
“先生不必同朕如此生疏。”顾峤回他一句,也没了后话。
丞相大人被他这样强硬的安排一堵,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或许是顾着君臣礼节,加上顾峤所言也并没有什么错处,商琅无可反驳,也就只能应下他的话来,无论如何也得等到他这阵风寒过去之后,才能好好地同皇帝说话。
对于久病难治的商琅来说,这当真只是一场小风寒。但是顾峤却紧张至极,丞相大人不愿意去看太医,他就干脆直接跑去太医院,跟人要了寻常风寒治病的方子,确保其中的东西不会与商琅平日里喝的药相冲之后,就开始每日盯着丞相大人喝药。
商琅无奈,但也顺从,顾峤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好在这场风寒没有花上太多时间,几日的功夫商琅就已经好了个差不多,但顾峤怕他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好,一直没让人上朝。
这一日他本是想像前几日那样,下了朝就早早地去寻商琅,却没想到早上一来,竟然在百官席中瞧见了傅翎。
傅小侯爷自顾自地躲去皇城寺之后顾峤就没怎么能见着他人,更别说子桑瑶前来。原先两人还能劳累宫中养着的几只鸽子,时常书信往来,那夜过后傅翎没了音信,顾峤在这边挂念着生了病的商琅,也没空同人通信,那送信的鸽子闲了好几日,到处啄顾峤养在宫中的花,还胖了一圈,都有些飞不动。
所以在朝上见到傅翎的时候,顾峤实在是惊讶。
这样的惊讶才注意到傅翎略显萎靡的神色之后更甚。
为此,顾峤早早地结束了朝会,吩咐一声宫人先去盯着点商琅喝药,就去寻傅翎。
不过傅翎也是来寻他的,因而两人见面没花上多少时间,傅翎更是直入话题:“子桑瑶说,想要见一见你家丞相。”
“她见商琅做什么?”顾峤一蹙眉,忍不住地回忆曾经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商琅与这位南疆的公主到底有什么交集。
子桑瑶也就来京了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两人能有交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但……
顾峤想不明白,傅翎也摇了摇头说不知:“她也是在今日才同我说的,只拜托告知你此事,余下的什么也没说。”
“或许也说了……”傅翎稍一犹豫,又开口,“只是我当时没能听清楚。”
无论如何,子桑瑶与傅翎有着这一层的关系,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外人,顾峤满腹疑惑也只能等到人入宫来解,便应了声,让宫侍将因为无召令而被留在宫门外的公主殿下给请进来,又看向傅翎:“……你跟子桑瑶,当真无事?”
傅小侯爷这样子,顾峤在走到人跟前的时候才想到了一个似乎算得上贴切、但似乎又有一点奇怪的形容——就像是被什么妖怪给吸干了精气一样,萎靡不振。
难道是子桑瑶?
他们夫妻见面就会变得如此吗?
顾峤对于那什么宫廷秘戏的看得到不少,但终归是个二十年都没碰过什么风月事,一心全都扑在商琅一人身上的人,实在不懂这种事情,只能漫天瞎猜。
傅翎只含糊其辞地同他说“无事”,听见宫人回禀说人已经过来的时候,就连忙挪开了这个话题,看见人影的时候就从顾峤的身边迅速挪到了子桑瑶旁边去,后者朝傅小侯爷瞥一眼,弯了弯唇,手垂下来,腕上银铃轻轻一晃。
顾峤:“?”
皇帝陛下如何也没想到当年骂他见色忘义的人竟然先他一步见色忘义,忍着没在南疆公主面前损了那身为君王的严正形象,只不太明显地瞪了傅翎一眼,可惜已经垂下头来的傅小侯爷并没有察觉到。
“公主前来为何?”顾峤憋着气将注意力转到子桑瑶的身上,问,“丞相眼下身子抱恙,不宜见客。”
子桑公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没等顾峤读明白人的意思,她就立刻追问道:“何人都不能见?”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暧昧,顾峤朝着傅翎那边瞥了一眼,看着人没太多反应,又想着两人毕竟是夫妻,傅翎或许能知道些什么,这才没有意外,于是他问::“子桑公主此话何意?”
“字面意思,”子桑瑶又抬手晃了晃腕上银铃,等到那银环落在个合适的位置之后才垂下来,漫无目的地随手把玩,边道,“你们大桓的丞相,追根溯源,也是我同父异母的王兄,身为他妹妹,知晓他身子抱恙,特来探望——不知道这个理由陛下可满意?”
同父异母的……王兄?
商琅不是同他说,他父母都到了江南去吗?怎么会是南疆的国主!
顾峤眸子轻轻一眯,声音也不自觉地沉下来:“公主此言,可有证据?”
指尖却已经掐到了掌心里,前些日子刚才养好的伤口再度被顾峤划出血来,他听见子桑瑶神色古怪地反问:“陛下是觉得,我同他长得不像?”
一语惊醒梦中人。
子桑瑶和商琅都是容颜惊艳到世间罕有的程度,看惯了商琅的脸,往日顾峤便没有过多地注意,只记得他的漂亮。更不曾从子桑瑶这样一个身份简直跟商琅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子桑公主身上看出什么:一来他跟南疆公主本身的交集便不多,而来就是那容颜也是过于惊艳了,惊艳到脑海里只记得她是极美,却下意识地去忽略掉了那些眉眼之间的相似性。
被子桑瑶这么一说,顾峤顿时反应过来。
作为男子,商琅的棱角比起子桑瑶来说要冷硬不少,但若是仔细去看丞相大人整体的眉眼,还是能从子桑瑶的身上寻到类似的影子。
子桑瑶对于商琅亦然。
虽说是相似度没有高到太离谱的程度,但是这副长相,放在同父异母的一对兄妹身上,已经足够证明。
况且,按照子桑瑶的为人,也不至于拿出这种事情骗他,毫无意义。
顾峤几乎因为人的这一句话而彻底信服,便道:“公主若仅是来探病,朕便回去同丞相说上一句,他若愿意见你,朕自然会告知殿下。”
“不必如此劳烦陛下,”子桑瑶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今日见到商琅,摆了摆手,腕间银铃作响,玎玲珰琅地,“丞相自己也知晓此事,陛下只消告诉我丞相大人眼下在何处便好,至于其他的,我来同他谈就是。”
子桑瑶难得絮絮叨叨同他列了不少利弊,顾峤却是神色微愣,想到的全都是子桑瑶方才无意所说的那一句——
“丞相自己也知晓此事。”
第35章 狼子野心
顾峤听这子桑瑶同他说完, 就直接应下来,挥手让宫侍将人带去他的寝宫寻商琅,见着傅翎要跟着子桑瑶一起过去, 也没有说什么话,只站在原地看着, 见到傅翎转过头来朝他透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也仅仅是弯了下唇角,然后就转身朝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
傅翎似乎是还想要说什么,顾峤察觉到了小侯爷朝他靠近的脚步声, 下一刻却听见子桑瑶腕上银铃一响,人还是被公主殿下给拉走了。
他一个人进到御书房里, 看见那一桌子的奏折便烦躁,朝着旁边一推,支着头懒在那里,视线落在空处,忍不住便出了神, 想到的全都是商琅的事情。
怎么,又骗他呢?
另一位当事人并不知道因为子桑瑶这无意识说出的几句话他在帝王眼里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了,刚刚更了衣坐在榻上, 等着皇帝陛下下朝归来看着他喝药。
却没想到先等到了子桑瑶和傅翎。
虽然子桑公主自己不拘小节, 但眼下是在大桓的京都, 她到底是个女子,不便直入男子寝室,商琅便自己整理好了衣裳出来见人。
两个人片刻后坐在了帝王寝宫旁侧的一座空置的宫殿当中——子桑瑶大概是不想让他们两个说的话让小侯爷听见, 在见到商琅的时候就没再让人跟着, 也没管他究竟是跑出去闲逛了还是去寻了顾峤。
南疆公主跟大桓的丞相同处一室, 这副场景着实是有些奇怪。但在座的两人都没有去想这些, 子桑瑶一边看着商琅给她斟茶,一边问道:“你前些日子传信与我,要我到宫中来,究竟是做什么?”
“自然是来寻公主叙旧。”
商琅声音温和,子桑瑶闻言却是一蹙眉,明艳的一张脸上全都是不耐烦,扯了下唇角:“丞相大人在我面前就不必装出这副样子来了,你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商琅闻言也只是轻弯了一下唇,没接她的话,直接道:“你既然到了京都来,何日带着傅征羽回南疆?”
“哟,”子桑瑶原先还纳闷着商琅跟她之间能有什么话好说的,却没想到丞相大人一开口就是赶客,顿时来了兴致,眉梢一挑,“怎么,是嫌我们家阿翎碍着您的好事了?”
商琅抿了一口茶,不言语。
子桑瑶又是一“啧”,实话实说:“我来了京都能如何,我又左右不了他的想法。而且估计他和小皇帝还有许多话想要聊呢,你做什么指着我把他给直接带回南疆去?”
丞相大人转着手中茶盏,若有所思地,一时间没了言语。
子桑瑶也不是会冷场的性子,看着人不说话,便直言问道:“你喜欢小皇帝?”
被转动着的茶盏猛地一停,商琅抬眼看向子桑瑶,沉声道:“如今是在宫中,殿下慎言。”
“慎言什么,你是不敢承认?”子桑瑶半点也不怕他,换了个姿势支头看着他,“六年前万国来朝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
“你明明整日都拒人千里之外,怎么会那样半推半就地由着小皇帝贴近你?”子桑瑶毫不客气地将丞相大人的心思给揭出来,摆到青天之下,“就算那个时候你不至于对一个未及冠的小孩子有那样龌龊的心思,但顾峤在你心里应当与别人也是完全不同的。”
“至于现在——商月微,你眼里全都是对小皇帝的欲.望,”子桑瑶将杯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也就像顾峤和傅翎这样被娇养惯了从未经过什么风月的傻子看不出来。”
当然,关于皇帝陛下,子桑瑶也没有太肯定人不知道。
或许知道,只是因为两个人之间的君臣关系而一直都没有捅出来,又或许是知道但不想做出什么回应,既不喜欢人也不想打破两个人之间的亲昵,这才选择了沉默。
毕竟臣子若是爱慕自己,也能让他保证人的忠诚,比起直接捅出来,造成君臣隔阂要划算得多。
“至少我觉着,你家那小皇帝比阿翎还要纯粹不少——他对你的喜欢太纯粹了,纯粹到我都分辨不出来,对你究竟是不是那种所谓的‘男女之情’。”
子桑瑶把空了的茶盏推到桌子中央去,毫不客气地指使大桓丞相给他倒茶,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道:“不如我给你一对情蛊,你给小皇帝也种上去?”
“殿下慎言,”商琅还是那一句话,只不过后面又带上了一句明晃晃的威胁,“谋害帝王,当诛九族。”
“诛我九族,岂不是要连带着你也杀?小皇帝舍得?”子桑瑶半点也不怕他这样的威胁,忍不住地感慨,“若非是我一直都没有找到什么能生子的东西,我与阿翎说不定早就三年抱俩了。倒不像丞相大人,在人面前待了十多年,怕是连人身上什么温度都不知道。”
听到前面半句的时候,商琅还稍有些诧异,听到后面眸色直接沉了下来,忍着脾气听子桑公主说完,然后道:“殿下前些日子才刚刚及冠。”
“所以你是承认了你喜欢他?”子桑瑶看着商琅吃瘪便想笑,怎么也没想到这位被她父王称作“心思近妖”的王兄在这上面能如此大乱阵脚。
“商琅,你怕什么?我当年跟阿翎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过是十八。”子桑瑶从不知道藏在了何处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罐随手丢给商琅,自刚才起眉眼就是弯着的,只不过多少带着些桀骜,若是顾峤在这里,或许会想着这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六年前曾见过的南疆公主。
眼下公主殿下跟劝个世外高僧还俗一样,一字一句都带着引诱:“丞相大人,都有如今的权势了,还去拘着那些条条框框地做什么?还是说读了圣贤书就忘了你原先究竟是什么人了?就这般继续忍下去装下去,你就不难受?还是说你当真想跟你家那位小皇帝做一辈子的明君贤臣?你就甘心?”
一连串的问题不知道有没有把商琅给问住,总之人是已经垂下了眸子,一言不发的,只有手上转动茶盏的速度快了些。
“好了,”子桑瑶轻笑一声,站起身来,随着动作身上响起一串银铃声,“忠告至此,阿翎他一个人待在外面我还怕他又生我气跑了,就先走一步。余下的,丞相大人好自为之。”
女子转头朝着门外走去,推开门的一瞬间身形一顿,又转过头来,全然没有了方才那样的张扬肆意,瞧上去反倒是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掩饰情绪,这才开口:“对了,你是不是一直都没有告诉小皇帝你的身份?我方才同他说的时候,看着他……似乎有些没想到。”
嗯,瞧着甚至是还有一些生气。
这后半句子桑瑶还在犹豫着说是不说,就发现丞相大人的脸色变得难看不少,原先就白得过分的脸血色变得更浅。
所以她还真是……闯祸了?
子桑瑶看着他这难得失态的模样,也没心思多去感慨今日这一会儿时间她竟然能在商琅那张喜欢冷着的一张脸上看到这么多不一样的表情,只想着怎么才能挽回一下。
但商琅压根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直接蹙着眉起身,快步地走到门口来,到她跟前才稍微一顿,开口说的却是:“公主可知晓陛下下朝之后去了何处?”
丞相大人大概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在压着心思,让自己语气看起来没那么凶,子桑瑶倒是没多在意这点小变化,知道人急,但她这个对于大桓皇宫半点也不熟悉的外人怎么可能知道皇帝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只能约莫地给商琅形容出来一个大致的方向,还没等她多补一句“你问一下宫人不就知晓了”,商琅就一阵风似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说一句健步如飞毫不夸张。
还真是从来都没见到过人能急成这样。
不过也可能是她与到了大桓之后的商琅接触不多,不知道人这十多年来的一些变化。
子桑瑶心里想着,在商琅走远之后慢悠悠地走出宫殿,准备去寻傅翎,不再管丞相大人那毫无进展的单相思。
而另一边,傅翎并没有来寻顾峤,少年帝王就那么孤零零地待在御书房里,什么都没做,出了一会神之后甚至隐隐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地在桌案上趴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的门“吱呀”一声。
顾峤一下子清醒了。
若是到夜里,或许还会有宫人为了剪烛而悄声进来,但这青天白日的,御书房也不是个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地方,能不经通传地直接进来,除了他自己,那就只有商琅一个人了。
他还好意思来!
少年帝王如今满脑子都是商琅把他同世家那些人一样忽悠欺骗,心里还憋着一股子的火,见人到了跟前来,那张惊为天人却又乖巧顺从的脸也没能让他添多少好脸色,冷着声音开口:“丞相来此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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