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姬的乳母犹豫的劝道,“少主又来了,要不见一下吧”少主自小便是女君的心头宝,如今哪里能走到这一步呢?
“我没有怪罪他,我只是羞愧,没脸见他啊。”芈屈氏忧伤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是他的阿母,他是我儿,可我竟然从来不知他所背负的责任。”她是在自责,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孩子太过早慧,身体又不好。可她在心里还对自己生了个‘贵子’甚至沾沾自喜过,她明明曾经察觉过阿衍身体上的不对劲,可还是无视了过去,——人若无疣,不可交也,不是吗?
直到前些天,夫君和她谈起阿衍的心思,她才猛然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有真正的关心过他。她的阿衍背负重任,不怨天,不尤人,长成了一个她曾经不敢想象的完美模样。可只要她现在细想阿衍曾做过的事,和将来要面对的事,她就觉得疲倦,更不要说真正面对那些的阿衍了。
没有谁是真的百折不挠,整日自省的。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不必做到完美,顾家不需要圣人,她也不需要有一个成为圣人的孩子,然后作为他的母亲被彪炳史册,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平安,可以有脾气,可以和她闹别扭。——就连她闭门不见,他都没有闹脾气!
“可女君,即使少主能体谅您的心意,也不代表他不伤心啊!”乳母还在劝,“少主将要任官,远去咸阳,如此一别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有些话是等不得的啊!”
芈姬像是被猛然惊醒一样,回身抓住自己乳母的手,“对,阿衍马上就要去咸阳了!”然后她伸手去拿妆奁中的茜草粉,一时都忘了应该让仆人们为自己上妆。
“女君莫急,莫急啊!”
“让奴来。”
周围服侍的女仆忙做一团。
而芈姬叫顾衍去见她时,他正在教那个炸了他焦炭窑的少年数学,顺便,这个少年竟然姓张。
连起来就是张苍啊!那位数学家张苍啊!在知道他的名字后,顾衍就把他带到身边教导了。
不过作为教过嬴政的老师,顾衍觉得自己已经算是见过大世面的,很快就镇定下来。现在的张苍还是个孩子,趁这个机会对灌输些知识,以后他有什么数论物理方面的发现,作为原住民,天道是承认他对世界的改变的!
这是顾衍这么多年试探出的结果,他教导学生,提出很多的新技术、新理论都会被天道反噬,只有教导嬴政不会,经过嬴政理解的技术都不会给他带来苦痛。但是他发现,他教导学生们的确会被反噬,学生按他的教导做出任何超出时代的东西也会让他身体更加不好,可当学生们自己提出新的观点,自己试错的时候,天道是承认这样的行为的。
所以,他只需要走艰难的第一步,往后的技术如果有革新就与他无关了!
正想着,少年张苍就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先生,为何让我从一一得一开始呢?”张苍看着手里的九九歌,和自己背过的不一样,“不过先生画的这个梯形图,确实看上去很周正。”他仔细端详顾衍拿来的教学生的乘法表。
如今的九九歌是从‘九九八十一’开始,到‘二二得四’止。到唐朝都是‘九九八十一’开头,直到宋朝才有了顾衍熟悉的完整的九九乘法表。
“你在背九九歌的时候,难道就没有觉得有些困难吗?”从九九开始会让很多本就没有基础的孩子彻底不喜欢数学的,毕竟乘法对于几岁的孩子来讲理解起来本就难。
“是有些。”张苍点头,然后自顾自的说“先生是以一一得一开始,教学生们理解乘法,再记忆后续的乘法规则?”
“万事都是由易向难学的。”顾衍笑着说。
张苍果然反应过来,“所以先生教我们的物理、化学都是些基础?可为何我已经看完了先生在书斋书房里的书,也不见更难的了?”
“是因为先生也不知啊。”顾衍笑着看向失望的少年,摸了摸他的头,“所以,阿苍能帮先生完成未尽之事吗?”
“那先生能为苍做器具吗?能将那些事物放大的那种!”他知道自己的先生很擅长墨者之学,然后又想了想,很快翻出一堆纸,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演算说,“学生看过那些书后,一直觉得很多变化不该是我们用肉眼看到那样,说不定放的更大些就能知道真相了。”
“你试过了?”
“嗯,学生按《墨经》中所言做了冰镜,但还是不够大。而且,冰在冬日还好些,若是春夏秋就不好得了。”张苍直接将自己的实验和困难统统给顾衍说明,然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顾衍。
做出玻璃的难度,改变世界的代价,咸阳政局的复杂
顾衍用自己只能模糊看人的眼睛,看着张苍闪闪发光的眼眸,抿了抿嘴,然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好,给先生一些时间。”
然后他就放张苍自己去继续看书,跟着来通传的仆人到母亲那里去。
还没进到屋里,就看到顾昭在外间等他。
“母亲看上去并没有生你的气,只是担心你在咸阳的生活”顾昭看到顾衍来了,上前两步低声和他交代,“既然母亲已经不计较,就再莫要提你不结婚的事了。你在家里的时间也没多久了,不要再惹她生气。”
“衍知矣,知矣。”
见弟弟确实知道了,顾昭才转身离开。顾家要在顾衍去咸阳之前给他提前加冠,近几日父亲和他都在忙碌这件事,今天是听闻母亲终于愿意见阿衍了才匆匆来帮弟弟探听母亲的态度的。如今任务完成,他还要去确定冠礼的事情。
见到母亲后,顾衍敏锐的发现今天母亲眼周的妆容好像很红。他从未见过女子的茜粉的颜色,这些日子见到的也都是不施粉黛的侍女,所以一时间也不能判断母亲是否用茜粉遮掩红肿的眼眶。
芈姬也注意到顾衍的眼神,有些手足无措的想要遮掩,然后就听到自己的次子笑着说,“眼角如霞,阿母今日甚美。”
她笑着抿了抿嘴,用袖子遮住脸,然后叱责道,“怎可如此说话,失礼矣。”要不是知道自己的孩子从来不是什么委婉之辈,她就要以为自己生了个浪子。然后又偷偷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泛出的泪,说“到了咸阳,不可如此鲁莽。”
“儿子只是想让母亲高兴些。”顾衍温和的说,\ 是阿衍让阿母伤心了。\ 然后稽首道,“是阿衍对不住您。”
坐在主位上的芈姬放下袖子,微微摇摇头,但没有说话。身为母亲的尊严不允许她对自己的孩子道歉,但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懂。
等顾衍行完礼抬起头来,和母亲互相交换了一个理解的笑容,这些日子的一切好像都烟消云散了一般。有的时候,最好的表达是沉默,而不是语言。
母子二人聊了些家常,芈姬又关心了一下顾衍如今在做什么,听到他打算试着做琉璃后想了想,“我自楚来时,带了些做琉璃的工匠,反正现在也用不上,既然你有这个想法那便直接带去咸阳吧!”
楚人和中原的贵族不同,喜好琉璃之类的东西,制作琉璃的技术也比大部分国家的匠人都高超。芈屈氏从楚国来,媵臣里有很多娘家里带来的仆役,琉璃工匠就是其中之一。
顾衍想了想,点点头,“多谢母亲。”母亲的好意他确实无法拒绝。
又闲聊了一阵子,顾衍才从母亲那里回到自己的院子。张苍还在看书,顾衍想了想竟然发现自己现在竟然没有什么事了!一直以来,他不是在学习就是在教书,或者想着如何帮大家过的好些。
可现在,他忽然发现在自己忙碌的人生里,竟然有一个下午空闲了出来。不用思考未来,不用担忧家人,更不用忧心自己的身体。
他难得的在走廊边坐下,阿熙正是喜欢玩闹的年纪,此时正拿着木剑和仆从玩着攻守游戏。仆人怕伤了金贵的小主人,都不会还手,被他追的满院子跑。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地,微风吹过还带来了悠长的花香。
顾家的花大多不是那种开的灿烂的品种,因为好看的花大多没有香味,天性浪漫的芈姬认为种这样的花就不能让眼睛不好的顾衍感受到春天的美了,她一直认为要让顾衍学会欣赏美,惟有爱和美才是灵魂的归所。于是在院子里种了很多不太好看,但香味很浓的花。
张苍背书的声音从身后隐隐传来。
顾衍难得的放空自己,安静仰头的看着碧蓝的天空。但安静无言并不是陷入空白,而是他送给自己的一个更深广、更澄明的思索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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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冠礼的前期准备和顾衍没什么关系,不论是戒宾、宿宾,还是为期等等都是父兄主礼,将冠者都不会参与。
但是清闲的日子没有多少,因为顾衍马上就要去咸阳,冠礼的准备非常仓促。为期本是确定冠礼的时间,一般真正定下的冠日都在数月以后,只是咸阳那里等不得,所以才会匆忙加冠。
仪轨繁复,顾衍也只是跟着兄长身后不断的换衣服,梳头。父亲出门立在左侧,等待主宾和赞冠者,然后接引他们进入宗庙。宗庙大门外,众人互相行揖礼,三请三让才进入庙内。宗庙内穿廊众多,每个人都肃穆安静,只有在每一个拐弯处和每一个台阶处,才会又开始互相作揖并且按仪轨来说谦词。
但这些都和在宗庙们口等着的顾衍没有关系,他今天的任务就是被所有人跟娃娃一样的摆弄。
直到始加时,他才真正觉得自己真的在这个时代成人了。其实按秦律,他早在几年前就成人了,但贵族总是在这种地方分外坚持。
父亲本想着等他二十再为他加冠,如今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了。
赞冠者用栉礼仪性的为他梳头,将常年半披着的头发梳到头顶然后挽上发髻,用缁将发髻缠住。束紧的头发让顾衍觉得头皮生疼,但还不能放松,主宾是家中族老,德高望重,此时正在说始加的祝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然后再为顾衍加缁布冠,顾衍拜,然后起身回房换玄端服。侍女们将赤色黑滚边的蔽膝为他系上,然后他端正的走出房门,在众人的祝福下面南而立。
如此再三,才算真的把加冠礼行完。已经是五月初,气温升高,穿了礼服的顾衍觉得自己都快要虚脱了。转眼看到父亲、兄长端庄的姿态,心里暗暗佩服他们的忍耐力。
好在,紧接着的是祝酒一类的宴席。不过祝酒当然也有正宾的祝词,顾衍头昏眼花的根本听不清族老在说些什么。只听到承天之德云云。好在他没真的昏了头,还记得祭食、祭酒,然后对主宾行礼拜揖。
等到真的取字时,顾衍才从早上不断叩拜,换衣服的状态里缓过来。
取字前,他要先去见母亲。自东墙出,从北门进,芈屈氏早已在阶上等他,顾衍敛目对母亲行礼,然后就听到环佩叮当,母亲受然后对他拜,转身离去。顾衍再拜,以送母亲,芈屈氏转身又拜。如此三次,见母礼才算结束。
回到宗庙内,顾衍面朝南在西阶的东边站立,和主宾见礼后,就听到主宾说,“吉月吉日,昭告尔字。其字嘉善,与尔宜之。敬德修业,永受保之。兹尔其字,曰羡之甫。”
顾衍低头,心道,衍假字羡为之。父亲和族老们给自己起了一个同意词为字。然后答道“某虽不敏,敬承慎待。”
然后站在宾者左侧的顾悯再道,“冠礼已成,望汝自此束疏顽性,祖述仁义,修齐治平。谨之勉之。”
顾衍再拜,“儿虽不敏,敬承铭记。”
冠礼成,从今天起,他就是顾羡之了。
咸阳,王宫。
浓重的熏香味也掩盖不住室内苦涩的药味。嬴政沉默的跪坐在如今的秦王,也就是自己父王的病榻前,神情肃穆,看上去并没有被秦王的病容所惊吓,但也少了几分哀痛。
若是先生在这里,恐怕会劝我至少做做哀痛的样子。嬴政肃着脸,冷眼看着侍女们忙前忙后。有寺人来告,“文信侯前来问安。”
文信侯吕不韦,如今的大秦相国。
嬴政抬眼看了一眼已经被病痛折磨的瘦骨嶙峋的父王,又扫了一眼低头面向他的侍从们,沉声道,“父王病重,恐怕无法见相国。你去回了他,待父王康复,必然会召见相国。”
寺人称诺离开,期间没有敢抬头看一眼这位公子政。
“我儿咳咳咳”
原本沉睡的秦王好像是被刚刚的动静惊醒,挣扎着想要起身,侍女看到后竟然先看了一眼嬴政,在得到公子政的首肯后才上前将秦王扶起。
秦王浑浊的眼瞳空蒙的转向已经完全掌握秦宫的嬴政,明明一直康健的身体竟然在一夕之间就迅速衰败,要说其中没有人做手脚,是不可能的。可是一想到有可能动手的那些人,他便心痛难耐,不知如何处理。
优柔寡断的性格让他错过了彻查的机会,如今已是无力回天。
他在位期间,并没有做出什么不世功勋一直觉得有愧于先祖。好在,他的嫡子却是继承了历任秦王的杀伐果决。
“咳咳,咳咳,咳咳咳。”他止不住的咳嗽,抬手按下嬴政想要帮他顺气的手,声音沙哑的说,“我儿肖似先祖,当奋我大秦诸君之余烈,横扫咳咳,寡人无德,愧对列祖相国,相国势大,楚人位居半朝,两相制衡,暂无虞矣——”
“儿暂不会开罪相国,楚人也会待华阳夫人百年后在做图谋。”嬴政命侍从们尽数退下,独自将秦王撑起,在他耳边接话道,“如今六国式微,只要稳住国内,关内侯等人不作他想,秦军尽出函谷,一统天下近在眼前。”
秦王点点头,然后又喘着粗气道,“你那太保太保年少有才,但万不可尽信之。顾氏乃楚——赫赫,楚人,不知底细若有乱臣之心——”他知道嬴政非常倚重顾衍,两人又是少时相知。
“儿知矣。”嬴政沉稳的安抚着父王,“如不能为我所用,当杀之。”
“将军,将军们——”秦王缓过气后,继续说。
嬴政接话,“与我给您的信中所言一致,儿子会行推恩令,安抚诸军,直到彻底掌控兵权,再做图谋。”
秦王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些什么,闻言安心的闭上眼睛点点头。
就在嬴政以为父王就像平时一样耗尽力气又进入沉睡,就要起身离开王榻时,秦王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嬴政又坐了下来,就听到自己的父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为太子时,如果杀伐果断,门人家臣会高兴自己的主人有人主之像。但为王时,适当的柔和能安抚臣心,恩威并施方可使其尽心尽力。”
“儿受教。”
嬴政看着自己父亲苍白的脸庞,抿了抿嘴,再拜。
前世并没有人教他这些,一切的为王之道都是他自己在碰壁后琢磨出来的。而今生,昭襄王在最后几年亲自带他揽阅奏疏,教他朝堂政事。一直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也嘱咐他朝堂之事。
这一切对嬴政来说都是陌生的。
说完,秦王就又沉沉的睡过去。嬴政知道,过不了多久,自己的父王就会变成史书中的秦庄襄王,而自己的时代便会来临。
“照顾好父王。”
他走出寝宫门,吩咐候在门外的寺人、侍女们。然后打算去书房看书,还约了蒙毅商讨军政。上一世,蒙毅和蒙恬两兄弟就是他的得力干将,今生也不例外。他们的祖父蒙骜历经三朝,数次出兵,屡建奇功,位居上卿。
让蒙毅出入宫禁,在自己身边也是他的表态。
路过一处宫苑,听到里面的乐声和嬉笑声,他皱了皱眉头,斜眼看了看那处宫苑的围墙,冷哼了一声。
君王病重,宫禁女子竟然还有心嬉戏。
“公子,那是王后居所。”寺人小声提醒,身为儿子,嬴政不该褒贬母亲。
嬴政皱着眉头,“君上病重,母后在宫苑内公然玩乐,是为无礼。身为儿子,若是不制止她的失礼,才是不孝。”说罢抬步就要往宫苑里走。
“公子不可,不可啊——”
身后的寺人连忙要拦,但是哪里敢真的管身为继承人的嬴政,只不过是在他身后念叨。
嬴政当然不会真的无故硬闯母后的寝宫,他只是做个样子给所有人看。经此一遭,恐怕过不了多久全朝都知道赵姬是什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