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芒(静深)

殉情的确不像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却是他所能构想到的最完美的结局，他这一生什么都体验过，大悲大喜，大彻大悟，风光无限，受人唾弃，深爱一个人，被一个人深爱，快意恩仇，救苦救难，没那么完美也没那么遗憾。
他没法为了爱情放弃仇恨和在痛苦中挣扎的千万人却可以在尘埃落定后做出殉情这样的选择，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江遇野与他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第87章 84.灵魂归处
轮渡返回弥南时正值晚高峰，路上堵得不行，江遇野没让李由开车来接他们，戴上帽子和口罩同周芒一起在弥南的街头散步。
天将暗不暗，只在林立的高楼间留下一团团绯红的云霞，四处挤着刚下班的人，车流缓慢，在哪都能听见鸣笛的声音，只有凉爽的夜风能给疲惫的人带来些许慰藉。
“我是在南方的小城市长大的，那里和这很不一样，它没有弥南的那种喧闹，热烈或者说江湖气，它很安静，静到连落叶的声音都可以听见。来到弥南之后我一直对这没有什么归属感，包括在巴黎的时候也是，你生活在那里，每天做着重复的事，可是你知道你不属于那，在我的意识里只有我童年成长的地方能带给我家的感觉，可当我大学毕业从法国回到那，我又生出些怅然若失的感觉，那里与我记忆里的家已经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毫不相干。”
江遇野站在街边小心翼翼地喝奶茶，就连说话的声音都被刻意压低。
周芒的目光落在拥挤的车河之中，他轻声附和，“其实我对弥南也挺没归属感的，不过和你不太一样，我对哪都没有归属感，不管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弥南或者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城市我都不觉得它该是我的家，我不喜欢这一辈子就呆在一个地方或者就从事一个职业，我总是想要去体验一些不太一样的生活。”
“不一样的生活？”
“嗯。”周芒应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生活，像我们这样的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可还有人生活在乡村，高山，沙漠，海岛，每个时代，每个地方的生活总会有一些共性但也不完全相同，这种不同就是我想要去体验和追寻的。”
江遇野轻笑道，“感觉和当记者相比你更适合当一个旅行家。”
“旅行是需要钱的。”周芒无奈叹气，“没有钱连船票都买不起。”
“那如果有一天你变得很有钱，你会去完成这个心愿吗？”
“其实三年前我就考虑过这个问题，那时候我在西北休年假，那一路从沙漠到草原再到雪山都很漂亮，我连夜写完辞职报告然后做了一个旅行计划。”周芒翻出手机里的备忘录，“诺，现在还在手机里存着呢。”
江遇野凑上前去看屏幕，“都有哪？”
周芒扫过屏幕，“先是欧洲然后是美洲再到澳大利亚，亚洲，最后在国内没去的地方转一圈。”
“那你有什么特别想去而且一定会去的地方吗？”
周芒垂着头想了一下，“大概会回西南吧，我读高中时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和我说在他家乡附近有一座观音山，那山上有一尊用巨石刻成的观音像，她会庇佑每一个远行的人，消灾度厄，福泽四方。如果有一天我们死在很遥远的地方，灵魂也会受到指引回到山里，回到她的身边。”
“真好。”江遇野靠在周芒的身边，拐进路边一家小酒馆，“那不管在哪，都会有一个归宿。”
周芒要了两杯特调坐在店门口的遮阳伞下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可惜我并不知道他说的那座山在哪。”
江遇野眼眸一沉，“那你准备怎么过去呢？”
“一座山一座山地找吧。”周芒回答，“这样听起来是挺没意思的，但当你切实想要去把一件看起来十分虚无或者说毫无意义的事做成的时候，它本身也就有了你所赋予它的意义。”
江遇野静静看着他，眼眸不自觉蒙上一层水气，“阿芒。”
“怎么了？”
“你说如果我死了，我的灵魂也会去往观音山吗？”
周芒站起身凑到江遇野面前，抬手轻轻弹他的额头，笑着回答，“说什么呢，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觉得你的灵魂不会回到观音山……它会回到我的身边。”
江遇野的手停顿在原地，他有很多话想同周芒说，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到最后只是淡淡笑起来，“好啊，那我可要缠着你一辈子。”
“这辈子太短。”周芒说，“我下辈子再来找你吧，这样我们就可以有一个很漫长的时间来了解这个世界。”
太阳彻底落下，璀璨的灯火把江城的夜晚彻底点亮，各色交织的光影倒映在江遇野的眼睛里，他唇角上扬，眼帘却湿漉漉的，“要我说你才是说情话的高手，你要是拿这话去骗那些涉世未深的姑娘小伙，人家大概会被你迷得晕头转向，不过喝一杯酒的功夫就愿意跟你回家。”
“你还真别说，我读书的时候的确有很多人追我来着，不过换个方向想，我骗小年轻需要花言巧语，你可不用啊。”周芒故意把声音压低，调侃道，“咱们家大明星露个脸，他们不就都被你给迷倒了。”
江遇野想替自己辩驳几句，话还没出口就看见周芒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在远处，他跟着看过去，某商场门口的大银幕上正在播放他代言的品牌口红的广告片。
整个广告的画面都是黑白的，唯有江遇野手中的口红可以给世界带来色彩。从外貌来说他的条件的确太过优越，哪怕是模糊的黑白影像都能让人感觉到那富有野性和攻击力的美感。
周芒问他，“你知道你的粉丝私底下都怎么称呼你吗？”
“啊？”
“他们叫你金凤。”
江遇野眼眸一垂，“听起来怎么像那种民国时期富贵人家的小姐才会取的名字，还有点土。”
周芒哈哈笑起来，“哪里土啦？我觉得很好听啊，也很符合你的气质嘛，毕竟你们……家的图腾是凤凰吧，你还有很美的金色眼睛，凤凰还是难得一遇的瑞兽，这多符合你的气质。”
“真的假……”
“你说对吧，江金凤？”
江遇野话到半截又咽回去，他伸手想要去挠他却被周芒巧妙躲过，他轻哼一声装作一副不再搭理周芒的样子，“你就欺负我在外面没法动手，等待会回去，我肯定让你知道厉害。”
周芒强忍着笑意，安抚他，“你有多厉害我还不知道吗？好啦，不逗你啦，我们回家吧。”
江遇野站起身，一把搂过周芒的腰，并肩向着家的方向走去，他身后的广告片上跳出一条新的广告。
“美洛康定，不让痛苦影响你的生活！”

第88章 85.暴雪将至
“出逃”三日后，周芒再次联系上楚洛，他似乎对周芒这几天了无音讯并不感到奇怪，只是说了个地点让周芒第二天别去公司，晚上直接到那去找他。
周芒对楚洛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并没有多想什么，按照楚洛说的准时打车去了城郊。
楚洛把姜明安排在一个相对偏远的独栋公寓小区里，这里的房子大多是面积不大的多层公寓，因为地段和户型设计有问题，销量并不好，建成两三年还有不少空着的房子。
周芒在小区里面转悠一圈后才在角落找到楚洛租下的那栋房子，他按下门铃，两分钟后一个看起来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打开了门。
他以为是自己找错屋，正想道歉，那姑娘却笑着问道，“您是来找洛哥的？”
“楚洛？”
“嗯，是他。”姑娘露出和善的笑容，“您好，请进，他正好在呢。”
周芒并未进去，“能麻烦你请他出来一下吗？”
姑娘似乎意识到什么，对着屋内喊道，“洛哥，有人找你。”
没过多久楚洛才出现在门口，他轻声对那姑娘说了几句，她便抱着胳膊返回屋内。
“她是谁？”周芒问道。
楚洛示意他放心，“我找的护理员，一个朋友的妹妹，我不在的时候她会帮忙照顾姜明。”
周芒见房子里没什么问题才跟着楚洛进去，“你找这个地方花了不少钱吧？”
“这里的房租倒也没你想的那么贵，再说了又租不了多久，这些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房间里的布局类似于地产宣传片里的样板房，没什么特别之处，周芒把包放下，坐在沙发上喝楚洛递过来的茶。
“前两天我带着姜明去医院查了一下。”楚洛翻出一叠检查报告递给周芒，“医生说他的精神存在问题，而病因……很可能是某种致幻类药物。”
“你是说可能和信息素失控症有关？”
“这只是我的猜测。”楚洛回答，“毕竟我也不是专业的，但这次我的确发现一个很有价值的线索。”
周芒把报告放到腿上，抬眸看向楚洛，“什么线索？”
“姜明说他们想要一份名单。”
“名单……”周芒蹙起眉头，左手下意识按上太阳穴，“这个他们是谁？名单又是什么？”
楚洛不露声色地把茶杯放回桌面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周芒的举动，“我猜大概是江家在找什么名单之类的东西，而这个刚好在他哥哥姜尚手里，所以他们才会杀掉姜尚，至于这个名单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关键性证据之一。”
“姜尚……名单……”
周芒眸光一闪，从身旁的包里拿出红色的老旧笔记本，翻到中间的一页，递到楚洛的面前，“他说的会不会是这个？”
楚洛的手心满是汗水，他将本子接过来，那一页里用铅笔密密麻麻写着很多人的名字，许是为了防止字迹被擦花，周芒特意在上面贴了透明胶带。
“这你是从哪来的？”
周芒回答，“这本笔记本不是我的，是老师的，他出事前把这个本子放进了我的抽屉里，我试图找过上面的一些人，但有些已经离世有些已经不在弥南，主要是重名的人很多，我并不能确定他们和普泰之间存在什么关系，就没再关注过这个。
楚洛心中隐隐松下一口气，他的思绪快速流转，正欲开口说话，“咚咚”几声从楼上传来，穿着睡衣的姜明像小孩一般蹦到他们面前，大声喊起来，“我要看电视，看电视！”
紧跟在姜明身后的姑娘想把他拉上楼，但他怎么都不愿意，一个劲吵着要开电视。
“没事，让他看吧。”
周芒对姜明总是很有耐心，起身把遥控器塞到姜明手中，楚洛和女孩对视一眼，她便笑着转身走回楼梯间。
姜明按下遥控，开始一个劲的调台，楚洛拿着本子凑到周芒面前，轻声问道，“我能拍下来吗？”
周芒迟疑片刻但并未拒绝，“但我们只知道一个名单有什么用呢？”
楚洛看着他，张开嘴却什么都没说，又把视线看向别的地方，“有方向总归是好的，万一哪天就船到桥头自然直了呢。”
周芒淡然道，“这样的事可不多见。”
楚洛哑然失笑，不由抓紧手中的本子，他想要告诉周芒真相，可理性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时候。
“作为一部优秀的现实题材电影，《新世界》在社会各界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也在国际上取得过不小的成就，下面让我们一起来欣赏江遇野在电影《新世界》中的精彩表现。”
周芒盯着电视画面中心穿着红色礼裙的女明星有些出神，看到下方的小字才想起江遇野好像是说过他今天要去参加某个电影节。
电视直播画面很快从女明星身上切到剪辑出来的宣传片上，画面中披着狼皮大衣的江遇野站在苍白的雪原之上，正聚精会神地拉弓朝着不远处的雪狼射去，随着镜头的拉近，那双漂亮的浅金色眸子几乎要夺走人的心神。
周芒的视线不由落在江遇野的身上，连带着嘴角也微微扬起，虽然江遇野平日里看起来不修边幅，喜欢摆谱，耍大牌，但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个很优秀的演员，会为了诠释好一个角色去学很多的东西，剑术，骑射甚至是茶艺，他像是拥有无法耗尽的能量在他喜欢的领域发光，而他也的确配得上那些荣光。
“啊……小野哥哥。”原本很安静的姜明突然指着电视里的人大喊起来，“小野哥哥进电视了。”
“姜明。”
楚洛意识到不对，想让姜明把电视关掉，但周芒已经走到姜明旁边，他蹲下身子，扶着姜明的肩柔声问他，“你认识他吗？”
姜明含糊点头，“我认识啊……”
楚洛慌乱起身，“芒子，姜明他可能就是在电视上见过，毕竟江三那么有名。”
“才不是，小野哥哥给我买过糖，甜甜的糖。”姜明喊道，“他还说过会帮我找哥哥……”
一阵嗡鸣声在周芒耳边响起，他恍然想起自己到底在哪见过姜明的名字，就在不久前韩院长给他的名单上，姜明曾经住在仁济救助院。
曾经那些解释不通的微妙联系在这一刻都被串联到一起，周芒忍着耳朵里的嗡鸣声，扶着茶几站起身，楚洛似乎在同他说什么，但他一个字也听不见，就连视觉眼前所能见的东西都变得模糊，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两样东西，心跳与耳鸣。
电视里宣传片已经播完，导播把镜头切到嘉宾坐席上，可本应出现在画面中心的主角此刻并不在座位上，而是同十五年前一样再一次推开了佛堂那扇刻着凤凰图案的红木门。
高档沉香的味道伴随着念诵经文的声音从佛堂里传来，这里的外观同多年前江遇野知晓真相的那个夜晚一样，只是这一次隐藏在黑暗中的并不是虚不可见的鬼魅之物，而是一把把带着温热鲜血的钢刀。

“在我们那个时代有一个叫做《伊甸园》的故事，上帝创建了一个乐园取名为伊甸园，他让亚当和夏娃在其中居住，你可以把他们理解为神话故事中人类的先祖，上帝允许他们在伊甸园中做任何事但不允许他们去吃智慧树上的苹果。
亚当和夏娃就这样在伊甸园里过着平静而快乐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一条蛇引诱了夏娃，让她吃下智慧树上结的苹果，然后夏娃把那果子也给亚当吃了，他们从此拥有智慧和廉耻却也因为违背上帝定下的规则而被放逐出伊甸园，在大地上过着劳累的生活。”
刚刚换上一身银色紧身衣的周芒端着不知名材质制成的咖啡杯坐在江遇野家的窗台边谈论古地球时代的故事，他还不太习惯这个时代说话的方式，每讲几句话就会停顿下来看看江遇野是否有听不懂的地方。
“上帝？”江遇野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面前满口陌生词汇，来自古地球时代的男人，“那是什么？”
周芒想了一下，解释道，“呃，就是神，你们大概不知道这个词汇的含义，你可以把他理解为一个创造世界的概念或者一个人……”
江遇野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我觉得去探讨为什么一个人或者一个概念体能够创造世界是很无趣的事，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为什么夏娃，是叫这个吧？为什么她吃下苹果，这个上帝就要把他们赶出伊甸园。”
周芒并不是宗教学或者哲学专业毕业的学生，在解释这样的问题时总是有些吃力，他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眼神看着面前和他曾经的恋人长得一模一样却完全不同的新时代人类，柔和地解答这个在古地球人类听起来会有些奇怪的问题。
“问题并不在于她吃了苹果，而在于她拥有了智慧和廉耻，苹果只是一种象征。”
“为什么拥有智慧就会被驱逐？”
周芒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单手撑着头，修长的指节一下下敲击在太阳穴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但我想告诉你，遇野，你或者说你们，现在就是生活在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
江遇野并不喜欢这个说法，他拿起杯子转身把咖啡倒进银白色的水池里，“所以呢，你要当引诱我的蛇，请我吃一个苹果？”
周芒漂亮的眼睛低垂下来，他并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也从未构想过当自己从休眠仓里醒来时会面对这样的时代和这样的恋人，“你知道我没有那种意思，我只是……”
“只是什么？”江遇野把一个洗干净的苹果放到他的面前，然后坐在椅子上咬下另外一个苹果，“只是想要告诉我所生活的时代并没有你们古地球时期好，还是说你觉得我更适合那个时期的生活？”
周芒将面前的苹果咬下一个漂亮的豁口，“生活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可没法和你解释，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禁忌’，关于那个时候的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