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与迟(三至)

苏哲聿忽然感觉，也许地暖的温度确实是偏高了一些。
客厅的窗帘没拉上，窗外火树银花接连，单子淮睫毛都染上了一层变化的金光。
“你的下睫毛，好可爱。”
苏哲聿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奇怪的话，他不是在刻意打趣，而是真心的夸赞，
“是吗？”
单子淮没有反感这句话，反而闭了一下眼睛，小扇子一样的睫毛扑棱了一下，睁开眼是苏哲聿含笑的温情。
“睡觉吧。”苏哲聿轻声说，他觉得自己再下去会说一些更奇怪的话，微微转了个身，不去看单子淮眼里的烟火。
窗外的烟火接连不断地在响，好像在窗外响，又好像在自己心里狂蹦。
无数的情愫在心头滚动，那是细小的、无尽的、不可察却又时时刻刻无处不在的喜悦。
“你呢？”单子淮忽然压低了声音问。
“我？”
“你以后想做什么？去休斯顿造人类方舟吗？”
苏哲聿听到这个忍不住想笑，没想到以前顾嘉柔打趣他的话单子淮居然还记这么清楚。
“我有点别的想法，我决定放弃保送了。”
玉岩。“挺好的。”
过了几秒，单子淮忽然意识到苏哲聿在说什么，他皱着眉头转过头，忍不住大声问道：“你再说一遍。”
“我想考法律。”苏哲聿双手枕在后脑勺下，平躺着的样子好像上次他们一起在山里看星空的样子：“所以我决定放弃保送B大的地球物理系了。”
单子淮转回头，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砰砰得跳，他语气不由地严肃起来：“为什么？”
“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苏哲聿眼睛亮晶晶的：“那天……想法更强烈了。”
单子淮知道苏哲聿在指自己去找万有福的那时候，他失了理智差点酿祸。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黑暗中，苏哲聿独自说了下去。
“我想拥有揭露真相的能力，这样以后能帮助很多人吧。”
“帮助像我一般的人？”单子淮听着，笑了笑接着说：“听上去好像在创造乌托邦，真好。”
“我乐意做乌托邦。”苏哲聿仰面躺着，声音逐渐带着些许困意，却很坚定：“也乐意做你的乌托邦。”

年初三的时候，苏哲聿打电话来问单子淮要不要一起去西园寺烧香。
“懒得去。”单子淮嘟囔着回答道，苏哲聿听出来单子淮没睡醒，在电话那头笑。
“过念烧香可是一烧烧三年。”单子淮确实是被苏哲聿的电话吵醒的，他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地继续说着：“我们下面三年岂不是年年初三都要烧了。”
“那就剩下三年一起去烧呗，或者我们以后干脆每一年都去西园寺。”
单子淮躺在被子里本来正舒服着，一点出门受冻的想法都没有，但是听到那句“干脆每一年都去西园寺”的时候心里触动了一下。
这种类似于信仰的羁绊，让单子淮感觉莫名很心动。
“走。”单子淮钻出被子，拿起放在边上的衣服开始穿：“我把单然也叫上。”
正月里的西园寺人很多，单子淮依稀记得最近新闻里在播四处都有新型流感，出门前从家里找了两个口罩和单然一人一个戴上。
“你们这是感冒了？”苏哲聿见到面前的兄妹两人，一模一样的口罩，露着一模一样的可爱眼睛，感觉有点好玩。
单然见苏哲聿又没戴口罩，立马拉下自己的口罩：“我也不要戴！”
“无效。”单子淮一票否决，还俯下身子把单然的口罩戴更好了一些。
寺庙里确实有不少戴口罩的人，流感严重，但是基本都是一些老人小孩戴得严实。
跨到门口，苏哲聿主动去买香火，单子淮牵着单然的手在后面等着。
带着口罩，只有一双圆滚的眼睛和乖巧的卷发露在外面，单子淮上半张脸尤其显地很小，哪怕面无表情也自然带有一种委屈无辜的样子。加上寺庙里积极戴口罩的基本都是小孩，卖香火的阿婆误以为苏哲聿是大哥，单子淮和单然是他弟弟妹妹。
“今天人多，你这个大哥带好两弟妹啊。”
苏哲聿笑嘻嘻说没问题阿婆，回头看单子淮脸上明显是不爽的表情。
“不是说不能摘的吗？”单然见单子淮怒气冲冲扯下了口罩，又一次试图扯下闷人的口罩。
“小孩戴着就好，大人不用戴的。”
“耍赖皮！”单然抗议，虽然仍然抗议无效。
西园寺不算大，寺庙后有一个小园林，园林里很多被寺庙收留的流浪猫在懒懒散散地晒太阳。
三个人先去点了素浇面当早中饭吃了，人流熙熙攘攘，苏哲聿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三个挨着的座位，和一对老夫妻一同坐着。
老夫妻明显也是来烧香的，挎着土黄色的布袋子，阿婆问同坐的年轻人都是多大的娃，单子淮向来不太喜欢交流，垂着头看苏哲聿，苏哲聿便笑了笑说自己和单子淮今年高三了。
“高三了，那学习可要抓紧哉，什么学校呀。”
听到三个小孩都是九中的和一个九中直属的少年班，阿婆表情立马变了，露出了很是欣赏的样子，夸赞着说都是有出息的孩子。
见阿婆可能不太会说普通话，苏哲聿也换了方言和阿婆聊着。
苏哲聿的方言说得很生硬，一看就是很少说出口的那种，单子淮还依稀记得自己好奇过苏哲聿说方言会是什么语调，似乎和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
温柔的，带着水乡地域特有的软糯的咬字方式，很亲切。
单子淮吃完了面放下筷子，只是看着苏哲聿的侧脸，他不需要说话，觉得一切都很美好。
吃完面，再动身进到寺里，对着观音像，单子淮握紧香火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抬头时候见到苏哲聿也摆好了香火，因为两人都今年高考，所以上面的愿望都一齐写了考运顺遂。
中午时候阳光忽然灿烂起来，阳光下，单子淮见到身边给自己认真求姻缘的女孩子，烟雾袅袅，他忽然在想着自己的红线究竟牵往何处。
似乎是看透了单子淮在想什么，苏哲聿笑得欠兮兮的，硬拉着单子淮也去求姻缘：“求个签吧！”
“我们年纪又不大，求什么姻缘啊？”单子淮立马反抗。
“好事自在天成嘛，关年龄什么事情。”
苏哲聿偏要半推着让单子淮去摸一支签，单子淮拗不过，摸了一支，展开一看——
“第十四签 上上 世间若问相知处 万事逢春正及时”
单子淮眯着眼仔细读了两遍，抬头向苏哲聿求证：“这是好签的意思吧。”
“你哥看来要走桃花运了，等今年春天时候你就有嫂子了。”苏哲聿没有回复单子淮，而是压着声音和单然说道，不过声音又恰好让单子淮可以听到。
“别听苏哥乱烦。”单子淮捶了苏哲聿一下。
苏哲聿毫不收敛，笑嘻嘻地问单然想要什么样的嫂子。
单然接过签条把玩着，回答的语气很是自然：“苏哲聿哥哥这样子的就很好。”
“我可不做嫂子，要做你哥做嫂子。”
“不好，我哥是我哥，嫂子是嫂子，我哥只能是我哥了，所以嫂子只能是你了。”单然居然认认真真和苏哲聿讲道理，苏哲聿听着不服气，又开口想反驳。
单子淮受不了了，打断掉两个人：“什么嫂子不嫂子的，唯物主义，要坚持马原唯物的道路。”
单子淮把签子从单然手里接过，重新塞到口袋里，拍了一下苏哲聿的脑袋：“你的签呢？”
“不是说要唯物主义吗？”
刚刚苏哲聿就把自己抽到的藏到身子后面了，单子淮从忍不住有些许好奇。
“看看先。”
“似乎不是好签。”
苏哲聿求的是学业签，糟糕的结果单子淮看得都头皮发麻。
“肯定不准的。”单子淮皱着眉头直摇头。
“那可不成呀，那单然的嫂子岂不是也不准了。”苏哲聿把结果不好的签对折了一下装口袋里，没有太在乎的样子，还在和单然开单子淮的玩笑：“单然，还是嫂子重要，是不？”
苏哲聿感觉自己被单子淮毫不客气地用肘子顶了一把。
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了不少，单子淮把买好的菜放到厨房，先用水泡上，然后再回到自己的房间，想把姻缘签收好。
单子淮的房间过于狭隘，床边就紧挨着柜子，柜子最左下侧是一个狭窄的小抽屉，常被单子淮顺手放一些不想扔掉但是也没有太大用处的东西。
他拉开抽屉，将今天摸到的姻缘签拿了出来，一直放在外套口袋里，四角有些卷了。
抽屉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挺多，甚至连很早之前苏哲聿给自己捡回来的那半张纸币都在，
那时候他因为低血糖摔在了河岸边，又被一群混混拦住，因缘巧合地认识了苏哲聿。
他倒也不是刻意因为苏哲聿而留下了这半张纸币，可能当时还想着能不能修补一下继续用，就顺手收好了，但是现在这张纸币和姻缘签放在一起，有种冥冥注定的玄幻感。
单子淮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吓了一挑，迅速摇了摇头，重新收拾起了抽屉。
房门被轻轻敲了几下，单子淮听出来是单然想进来，说了一声进。
“哥哥。”
单然坐到了单子淮的身边，单子淮给单然腾出了更多的地方，侧着脸示意单然继续往下说。
但是单然似乎在踌躇着什么，眼神左右乱瞟着，最后停在了单子淮手上的姻缘签上。
“哥哥以后会结婚吗？”
单子淮愣住了，随后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我呢？”单然盘着腿坐在单子淮身边：“哥哥会希望我结婚吗？”
“你想结就结，不想就不结。”单子淮回道，边把姻缘签有些卷起的四角用力压平整，想了想，迅速补充了一句：“不过以后要结婚的那个人，得给我过目一下啊，我不同意不许结婚，不对，不同意就不许谈恋爱。”
见单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单子淮总觉得哪边有点怪怪的，现在小孩都早熟，他左思右想，决定试探性问了一句：“怎么了？单然有喜欢的人了吗？”
“哥哥没有吗？”单然居然反问了一句：“有喜欢的人又不丢人。”
单子淮忍不住笑了笑：“你个小孩懂点啥呀，成天跟着那苏哲聿说点没谱的。”
但是话到嘴边，却感觉心口有些难受，单子淮总是只想一些很接近的事情，例如眼下怎么好好活下去，他很少想一切遥远又美好的事情，例如梦想或者是爱情。
但是无论是梦想或者是爱情，在十几岁的心里埋下了芽，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出了满目灿烂的凤凰花。
明明，有喜欢的人又不丢人，他在害怕些什么呢。
“哥哥以后会考去很远的地方吗？”单然继续问着。
“不会。”单子淮实话说道：“我以后就想留在南方。”
“因为我吗？”
单子淮收拾抽屉的手顿了一下，似乎思索了一会，不过还是摇了摇头，由衷说道：“不完全，其实我也喜欢南方。”
单子淮确实喜欢南方，他喜欢湿润的空气和这里温润的人，虽然南方有很多对他而言并不美好的过往和狭隘的小巷，但是他眷恋这个干瘪又丰沛的家乡。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离开这里。
“以后也会像现在这样吗？”单然忽然又问道：“以后每年初三都可以和哥哥们去西园寺吃素面吗？你们也会陪我吗？”
“会啊。”单子淮浅浅笑着：“以后大家一直陪着你。”
单然笑了笑，笑容很甜。
“哥哥，其实我有些别的事情想和你说。”说着，单然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一些，她盯着单子淮，目光很坚定：“你也许可以一起录下来。”
单子淮心里一惊，手不由地向下摸了一下口袋里的录音笔。

第39章 眷顾
单子淮大概明白为什么那天自己的录音笔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桌子上了，单然摸到之后听完了也没藏起来，放在桌子上似乎就是想暗示自己听到了。
但是单子淮当时一心想着要去苏哲聿家过年，没有细思。
他没有完整地再过听一遍录音笔里的内容，甚至光是回忆一下万有福的声音便感到极端的厌恶。
他总能回想到在狭隘的小巷子，把锐利的刀片架在对方的脖子上，刀片抵在脖子上的手感是极端的柔软，原来人很脆弱，不仅仅是肉体，心灵更脆弱。
单子淮找了一个数码相机，放在桌子前打算录下单然的指证。
数码相机很久没用了，开机之后会发出令人头疼的电流声。
单子淮拍了拍相机，电流声微弱了些许，然后才抬头问单然：“单然，你是不是听完了呀？”
语气斟酌又犹豫。
“嗯。”
单子淮心顿了一下，他实在不希望单然听这些内容。
“叔叔有些话说谎了，对吧。”
“但有些是真的。”单然的回应冷静到令单子淮有些心疼。
“那单然现在愿意谈一谈，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见单然点头了，单子淮点了开始录像的键。
“挺早之前，叔叔就会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里，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会摸我身上，肚子或者腿那边，我很害怕，不过他说这个是很正常的，只是想看看我身体有没有问题。”
“后来我意识到了事情好像有些不对，但是他不让我告诉你......”
“……他对我做了一些，很疼的事情，还让我穿上奇怪的衣服，拍视频。”
慢慢回忆到这里，单然目光涣散了一些，单子淮连忙蹲到了单然面前，伸手轻轻摸了摸单然的头：“我们不想了，好不好。”
单然点点头，似乎还挺平静，单子淮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些。
当时刚刚报完警的时候，取证的办案警察几乎是强迫性地要求单然回忆讲述那段不堪的事情，导致单然每次回忆都会陷入精神奔溃。
去年暑假时候，可能也是不甘心吧，单子淮再尝试引导单然做一次指证，结果单然发病住院了一整个假期，靠着很大剂量的镇定剂才安静下来。
单子淮紧紧攥着单然的手，生怕她呼吸又急促起来，所幸没有发生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哥哥。”单子淮没忍住，问出了这个他一直很愧疚的问题。
“哥哥要中考了。”单然回答道：“我怕耽误你，更怕被哥哥讨厌，我就没敢说……”
单子淮愣了一下，他想过无数原因，但是没想到单然这么有意识地隐瞒。
“我没有爸爸妈妈，但是有哥哥，那也是一家人。”单然的眼神聚集到了一点，小姑娘和自己一模一样可爱圆润的眸子盯着他：“那时候叔叔还说，你会不要我的，因为......”
“那个人的话，你一星半点都不要听进去。”单子淮表情严肃地打断道，把单然拉到自己身边：“永远都是一家人，单然，不管发生什么。”
相机被单子淮摁了暂停键，微弱的电流声消失了，单子淮站起身子，把相机和录音笔放在一起：“单然，你肯定知道我们可以用这些证据去上诉。”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也可以不管他，那么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论以前的事情了。如果我们去上诉的话，不仅可能没有结果，而且会需要单然一遍一遍地回忆这些事情。”
“哥哥想怎么样？”
“哥哥听单然的，单然愿意我就去做，不愿意就不做。”
院子外的铁门被敲响的时候，单子淮在厨房忙碌，冬天天色暗得早，已经有很淡很淡的夕阳白灿灿地投到厨房里了。
单子淮翻出了先前买的五花肉，寻思着给自己找点麻烦，做道单然爱吃的。
敲铁门的声音居然还带点节奏感，单子淮抽了一张纸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心里大概知道是谁来了。
果然听到苏哲聿很亮堂的声音，和单子淮说自己进来了。
和苏哲聿一同进来的还有那只不好看的花脸猫，自从阿婆去世了之后，喂它的人少了一个，花脸猫审时度势，对单子淮的态度也大转弯，而单子淮向来吃软不吃硬，便无奈好吃好喝地供着。
花脸猫绕着苏哲聿嗷呜叫，苏哲聿附身想去摸，又被猫咪逃掉了，它一个劲想往屋里钻。
屋子里肉香扑鼻。
苏哲聿也循着香味抬头，见到单子淮站在门边，身上穿着一件他从没见过的蓝白色外套，看上去像是校服。
单子淮穿任何衣服都显得宽落落的，攥紧袖口，瘦小的身子躲在衣服后一般，总给人一种有些好欺负的印象。
“你来干嘛？”
但是单子淮一开口，那种印象就一扫而光了，平淡的语调，面无表情的神色，一尘不变的惜字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