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突然提到宗铭?不,我没安排他回港城过年。”
“哦,”卢心尧悄悄地松了口气,语气有种强装的若无其事,“没什么。”
他惧怕人多,惧怕算计,倘若是卢宗铭回来了,卢家大宅一定少不了各色各样的人,他们来来往往,对他好奇的也有,要问的问题也很多。他无力招架,宁肯自己的日历上没有新年。
说得轻巧,短短几句对话,竟叫他殚精竭虑。
卢心尧向老师说明了情况,老师很快就给他批了假,还祝他中国年快乐。
上飞机的那天,德国下了雪,舷窗外的景物都是似幻象。飞机要飞十几个小时,跨越欧亚大陆,到达港城。
到的时候是下午一点。
扑面而来的风还很热,大概二十多摄氏度的样子,卢心尧觉得热,所以脱了外面的外套,来接他们的有熟人邓鸣。唯一的差错是一脚踩空差点从登机梯最后两级上摔下去,卢从景手疾眼快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才没直直摔下去。
“小心点。”卢从景下来后,侧头叮嘱了一句。
也就是那个瞬间,邓鸣觉得奇怪,肢体语言是最不容易撒谎的,即便是卢从景这样修炼出一万个心眼的狡诈狐狸,也很难违背自己在放松状态的潜意识行为。卢从景揽卢心尧的动作太亲密了,不像是个叔叔拉侄子会做的动作。
很快,不仅仅是邓鸣,很多人都发现了卢从景对于卢心尧相较于之前更盛的偏爱。他毫不芥蒂地让卢心尧在他工作的书房待着,像小时候一样让卢心尧睡在他偏房的一个房间,说是偏房,也是离家主很近的房间,一般人是没资格睡在那里的。
渐渐地,有些传闻又起来了,就好像突然想起来卢心尧也流着卢家的血似的,人们开始讨论起继承权,以及那个很少回到港城的卢宗铭。
“诶,你们说,卢总这么喜欢小公子,会不会把继承权交给他啊?”
“你胡说什么呢!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哥哥的儿子,这能一样吗!”
“你们哪儿懂这豪门世家的其中秘辛,万一任人唯贤,觉得小公子有才能,便把卢家要交给他怎么办?”
一声嗤笑。
“才能?什么才能?弹钢琴也算才能吗?”
他们不敢当着主子的面讨论这些,尤其是卢从景面前,但这样的言论还是如同野草一般疯长起来,传得卢家上下都有所耳闻。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卢心尧有一次偶然听到了。
他其实没什么感觉,他没想要财产,也没想过和卢宗铭争。
不是因为富可敌国的财产才喜欢卢从景,也不会因为这个而心生嫌隙。
为了不让他们尴尬,他特意换了一条路,因而比平时晚了几分钟到书房。
“去哪儿了?”卢从景抬眼看了表。
只晚了五分钟而已。
“看错了时间,”现在书房的门是关好的,卢心尧又确认了一遍,才坐在卢从景大腿上,搂着他的脖子,亲吻他的喉结,“原谅我,好不好?”
他的嗓音糯糯的,听着很像撒娇。
卢从景喉结滚动了两下,放下笔,手顺着他后腰摸下去,滑入长裤中。
卢心尧没想到卢从景会在书房这么大胆,全身上下绷紧。
“阿尧,你知道么?我办公的桌子是红木的,”卢从景慢悠悠道,“你躺在上面完全没问题,而且高度也很合适。”
卢心尧手背到身后握住了卢从景的手腕,哀求道:“不要……”卢从景的书房人来人往,一旦想到有可能会被人看到卢心尧就紧张不已,声音都开始细细地发颤。
“阿尧,不可以吗?”
卢心尧慢慢闭上眼睛,仰起头,露出来的那段脖颈线条极优美,像是濒死的白天鹅,嘴唇紧抿,要他拒绝卢从景是一件难事。
“弄出来给我看,好不好?”
最后那双好看的手还是搭在了牛仔裤的金属纽扣上,啪嗒一声脆响,裤子解开了。
第四十一章 新年(二)
“卢总,”邓鸣匆匆走过来,“这里有份文件需要您过目……您看看在第一季度的账款数额对不对,我已经让会计他们重新出新的报表了!”
却见卢从景压低眉心,让他噤声,看上去有些说不上愉悦还是被故意叨扰的不耐烦。
邓鸣说话声音猝然小了下来,就好像在做贼,两个人要说悄悄话,才故意这样压低了声音说话。
这时,他才看见,卢从景抱着卢心尧,卢心尧在他怀里好像睡着了,闭着眼睛,随着呼吸胸膛小幅地起伏……忽然他瞳孔一缩,注意到了领口露出来的半截红痕。
一开始他没意识到那是什么,误以为是蚊虫叮咬的痕迹,最多几瞬时间,过往几日的怪异之事忽然串联到了一起,拼凑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事实。
他猛然抬头看向卢从景,却发现他正垂眸看着怀中的卢心尧,眼睛里有某种他本该早就知道但知道今天才醒悟的暧昧关系。
邓鸣顿时悚然,后背冒了一层冷汗,不敢说话,努力克制着不要发抖。
——那是吻痕。
是谁留下的不言而喻。
卢从景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抱着卢心尧回了房间,邓鸣怔怔地目送他们二人离去,交缠的身影如同一个不祥的诅咒。
他们,流着一样的血,却有了超越亲情的亲密关系。
这样的沉甸甸的秘密压得他有点喘不上来气,而这是万万不能往外说的,卢总看他那一眼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不想忤逆卢总,也没有这个胆量。
距离过年只有两三天了,卢家主宅因为家主回来早早就有了些许过年的氛围,有一些想要巴结讨好卢从景的旁系也赶来主宅。过年往往是一年中卢从景最好说话的时候,一些人会想来碰碰运气。
卢承信,卢从景的堂哥,也是其中一员。
卢从景不喜除夕和初一很多人来说奉承话,所以和旁系一起吃的那顿年夜饭定在了腊月二十九,为了便于安排包了一家粤式的酒店。
长桌,按辈分排座,卢从景自然是主位,座位是邓鸣负责排的。一开始邓鸣看到送上来的名单,尤其是卢心尧名字的位置大骇,慌忙叫他们改到卢从景左手边第一个。
安排座位的人为难道:“可这样就不符合长幼尊卑了。哪儿有侄子直接越过卢总的同辈人坐在一起的道理!还要坐在第一个!”
邓鸣沉声道:“你就按照我说的安排,如果卢总怪罪下来我负全责。”如果卢从景看不到卢心尧,更会发火。
当日下午,卢承信好不容易见到了卢从景。
这几日卢从景因为旁系发过火,方才卢心尧来过,故而卢从景心情颇佳。佣人送来了刚刚今年新收来的雨前龙井,茶香四溢,色泽如金,茶杯上饰青花。
“堂哥,坐。”卢从景难得客气。
卢承信信以为真,便接话道:“堂弟,我呢,最近看中一个项目,是投资一个度假村,那里我已经考察过了,山清水秀……核算下来大概需要投资五千万,你要不要考虑投资一下这个项目?”
卢从景眉心压低,眉眼间距骤然变得很近,便具有了一种极具攻击性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他就有可能喊人把这个远离本家的堂哥扔出去。
问题出在了称呼上,卢从景喊堂哥只不过是表面上的客气,但卢承信喊堂弟便是不客气了。
也难怪他用心经营多年,做生意仍旧是不温不火,每年还要来本家要钱。得亏是姓卢,不然愿意同他做生意的人更少了。
卢从景念及待会要同卢心尧一同吃晚饭,便顺手接过了企划案,随手翻了翻。
像这样账目不完全透明,一看就有可能暴雷的项目,卢从景向来是不做的。而卢承信又不像是能兜得住这个项目的人,土地产权还在别人手里,那家公司是个硬骨头,不一定能啃得下来,而且也没必要为了这么点蝇头小利花费心思。
“不行,我做不了这个项目的主投。”卢从景优雅地拒绝了卢承信。
卢承信急忙道:“您再好好看看呢?我都好好做过造价的!”他语气太急切,显出一副即将要威胁的样子来。
卢从景眯了眼睛,手腕一翻,准备请卢承信出见客的会客厅了,他觉得聒噪。
邓鸣立刻过来,钳住卢承信的胳膊,冷言道:“您该出去了!”
卢承信愤恨交加,他比卢从景年长二十余岁,要他来求堂弟本就是难抹开脸面的事情,现在又被出言拒绝。他怨毒地瞪着邓鸣,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人竟有胆子这样拉他。下人终归是下人,和他这样姓卢的卢家人不一样,于是他便用力挣扎起来。
邓鸣哪里是他能拉得动的,当年陪卢从景出生入死,真正在实战里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他稍微使了点力气,卢承信吃痛啐了一口,骂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拉我!”
“堂哥,你这么说我就不开心了,请问你对我的副手有什么意见吗?”
卢从景阴鸷一笑,卢承信这时才有几分相信了之前的传闻,卢从景若是不高兴了真敢杀了他,且能做得十分血腥。
会客厅气氛一触即发,卢承信出了一身冷汗,却又拉不下脸来求卢从景,后腰顶着一个硬物,他眼珠定定的,不敢回头去看。
——那触感是枪。
“堂哥若是识趣,现在就应该滚出去了。”
卢从景淡淡说道。
突然,一个佣人匆匆走来,低声说:“卢总,小公子来找您了。”
卢承信冷汗直流,一个字都没听清,只盼着邓鸣把顶在他腰后的那把枪挪开,他怕邓鸣手滑开枪走火。
“且慢,别叫阿尧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屏风一晃,一个削瘦的人影出现,卢承信只来得及看到一件素白的衣裳,幽幽地带着点冷香。他不自觉地循着人影看过去,却发现那是个容貌极盛的年轻人,毫不惧怕地走到卢从景面前,仿佛即便面前的是盛怒的猛兽他也不会为之改色。
“耽误了点时间。”卢从景低头看了眼表,他原本定了这个时间去琴房陪卢心尧练琴。
那人问:“小叔叔,这是谁?”
卢承信这时候才分辨出来的是个男孩子,离得近了能看到他的全脸,说是男生女相又不完全,皮相美,骨相却不会叫人认错,声音听上去清越柔和,仿佛枝头婉转啼鸣的夜莺。
他站得离卢从景非常近,但稍稍在侧且退后一步,刚好是礼貌得体的站位。
“回去等我。”
卢从景起身拍了拍卢心尧的肩膀,看上去却像是把他整个人圈进怀里,神情松弛了许多,甚至唇角还带了点笑意。
卢承信突然感觉到了卢心尧的特别之处,能让卢从景这样身处高位的人消气,方才又叫他小叔叔,他苦苦思索这是哪个旁系,带在卢从景身边如此亲密他却不认识……
到底是哪家的小孩子?
恍然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是……是了!这个被卢从景唤作阿尧的男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卢从景二哥的儿子,从小到大都带在卢从景身边,只不过卢心尧极少露面,所以也鲜少有人认得他。
卢承信急促解释道:“我是你的五伯父!”话说得急,声音也便尖利起来。
卢心尧闻声抬眼看过来,目光似清泉,却不见说话,征询似的又看了一眼卢从景。
卢从景一字一顿道:“阿尧,该回去了。”并没有理会卢承信。
于是那个男孩子没有再看他一眼,如同一道青烟似的又消失在了屏风之后,走动的时候柔黑的发尾如同水波中摇曳的鱼尾。
“拉出去!”
邓鸣应道:“是!”
卢承信被拖出了会客厅,心中充斥着难平的愤懑,那样柔弱的小孩子可以随随便便来找卢从景,从外表来看,还没有他的小儿子大;而他想要见卢从景一面又是要看日子,又是要挑时机,最后还落不得好,顿时这种情绪化作了一种仇恨,他死死盯着紧闭的会客厅大门。
想见就见,想不见就不见,不用拉下脸来求人,也不必为了区区小钱烦恼。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卢承信也能拥有这样的权力!
第四十二章 新年(三)
穿过长廊,绕到后花园,庭院深处池塘正对着的那个房间便是卢心尧的琴房。卢从景已然听到了钢琴的声音,便又加快了脚步,走过白玉拱门,推开琴房的门。
琴声戛然而止。
“怎么不弹了?”
“你来了。”
卢从景不悦道:“下次不要再出来见乱七八糟的人了!”声音很冷又很凶,劈头盖脸压下来,宛若带着冰霜。
卢心尧软软地回道:“到时间了。”卢从景答应他下午四点的。
卢从景顿时缓和下来,走过来摸了摸他的脸,说:“不想让他们见你。”
思来想去,他还是没说出来真正的理由。长久以来,他带卢心尧在身边有私心,把他当靶子,卢家旁系里有不少人看不惯卢心尧。他今天看到卢心尧出现在会客厅,竟生出些烦躁来,他原有的这个想法有所动摇。
“嗯。下次不见了。”
卢心尧乖乖应下来的模样叫他有一刹那不愿对上那双充满全然依赖的眼眸,他刻意错开了目光。
“今天要弹什么?”
“还没想好,小叔叔有想听的歌吗?我可以扒谱。”
“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什么歌,”卢从景笑了一下,“感觉喜欢听歌还是大学时候,在沃顿读书那时候喜欢听粤语歌,总想着很快就能回港城了,应该多熟悉一下粤语。那就弹Beyond的《光辉岁月》吧,那时候喜欢听这个,突然让我回忆起大学了啊。”
岁月变迁,卢从景的大学生活其实远没有这段话描述的那样温和。他最开始也是卢老爷子的私生子,他母亲是年轻的教授,不愿他出身一直不明不白,因而他从小都被灌输了一定要成为卢老爷子最优秀的儿子的观念。他母亲常常把这种愿景放到卢从景身上,卢从景读书读得早,中间无师自通开始接触地下交易又跳了级,十六岁就读了大学一年级。
他是亚裔且年纪小,那时候看上去还有些单薄,不是很合群,起码在最开始是这样的。那时候,他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倚着栏杆,俯瞰宾州的夜景。这里不是纽约或是波士顿那样繁华的大城市,夜风很凉,他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港城虎豹环伺,他难得立足之地。
后来他觉得商科的东西没有用,教授讲的都是商战里玩剩下的,后来就转到麻省理工去了,在麻省认识了很多现在的好友。
往事如烟,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好呀。”卢心尧答应下来,搜来这首歌听。
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
疲惫的双眼带着期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问谁又能做到
卢心尧跟着哼了几句,他的声音薄,听上去便没有原本的沉重,将歌词里的痛苦挣扎变作了希冀期待,卢从景注视着他柔和的脸庞和干净的双眸,感觉好像自己脏得早已洗不净的灵魂也悄悄地被寄存了一部分。
他卑劣地在卢心尧还没有长大的时候,便占为己有,享受他的崇拜、他的依赖,享受不带一点杂念的纯净爱意。
他不愿承认他其实迷恋这种感觉。
“我不太确定有几处是怎么处理的……”卢心尧把手放上黑白琴键,按下了第一个键,很快就连成了曲子,钢琴版的《光辉岁月》听上去并不激荡,甚至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温柔。
卢从景露出了一点怀念的神色,庭院池塘里的淡紫色睡莲静静开放着,画面岁月静好。
腊月二十九,港城奕居酒店。
酒店四十九整体的色调是香槟色的,墙面都是整块的大理石,在设计上简约雅致,而在这里特别能看到sky bridge的特别设计,贯穿到天穹的神龛似的精准切分的玻璃透窗,如同一盏盏长明灯似的亮着,极大程度上延展了视觉的极限。走在地毯上,仿佛这条路通向的是圣地,难掩恢弘。
不少黑衣保镖守在电梯口,屏幕上的数字不断滚动,最终停在了49层。电梯门开了,衣着端庄得体的中年男子携女眷走出电梯厢,早已静候在那里的管家引着他们去宴客厅。
这是最后一位受邀来家宴的卢家旁系。
自此电梯门关闭,四十九层的按键的灯光全部熄灭,旁人不能再上到这层来。
每个人的座次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在管家带路下,直接入座。
卢承信对自己的座位还算满意,余光瞟了一下比他座次更好的,不是长辈就是血缘更亲近的,便也没什么话可以说。在他这个位置烛台挡住了卢从景左手第一位的人,他不免猜想,坐在那里的究竟是哪位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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