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静悄悄的，一丝杂音都没有。
在静到让人有些窒息的空间里，监正后背的衣服都有点被汗湿了。
他就这么低头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凌帝开了口：“你确定这就是你算出来的结果？”
“微臣确定。”
监正的声音有些抖，但还是坚定道：“陛下，这个结果是臣推测了三天三夜，方才推测出来的。”
他说的笃定，凌帝看着纸条，眸光愈发幽深。
又是一阵死寂。
监正感觉他的呼吸都开始再次不畅了，这次的面圣，他知道不会轻松，但如今亲自身处在这种氛围之中，他不止后背都被汗湿了，连额头跟鼻尖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陛下——”
“你下去吧。”
凌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淡淡的开了口，让监正退了下去。
监正从把纸条呈上去到现在，都没有窥查到凌帝的态度。
他心头隐隐有些不安，但还是弯腰退了下去。
在推到门口时，雍王还站在门口。
两个人依旧没有任何交流，就这么擦肩而过。
在监正走了后，雍王也被叫了进去。
“王兄，朕近来有些烦心。”
凌帝按着太阳穴，桌面上不见有什么纸条，他跟雍王说着话，也没聊关于钦天监的任何事：“宫里的事一桩接着一桩，朕真是片刻都得不到闲。”
雍王听着他的话，忙接口道：“陛下，臣愿为您分忧。”
“嗯，正好有几件事，你帮朕查一查。”
凌帝吩咐完了雍王要做的事后，也没多留雍王，就挥挥手打发他下去了。
等雍王也走了后，凌帝总是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上，这才变了脸色。
他拿出来了刚才的纸条，偏过脸，唇角浮着冷意，问禄光：“禄光，你知道启朝的祸星在哪儿么？”
禄光呐呐着：“老奴对观星没有半点研究，怎么能知道这个？陛下，您这真是难住老奴了。”
凌帝看着不敢回答的禄光，他起身，捏着纸张，将纸张丢到了火烛之中。
火舌在瞬间舔上纸张，将纸张燃烧成灰。
而在纸张被烧成灰烬的刹那，几个黑字在火光中一闪而过。
这几个黑字所说的位置，所指之人，不是最近在后宫中得宠的七皇子，也不是仪贵妃。
这个位置，指向了皇后，指向了大皇子凌琛。
“禄光，你说，凌琛跟小七……算了。”
凌帝没有再接着问，他这几日一直在动着脑子，可能是思虑太多，现在脑袋已经有了些疼意。
“让张太医过来一趟。”
凌帝抬手，使劲的按了一下太阳穴的位置，然后回了床上歇息着。
没多大会儿，张太医过来，给凌帝开了药。
仪贵妃听说凌帝身体不适，她眉头皱了皱，还是带着小七，过去了一趟。
“娘娘，您怎么来了？”
禄光看见仪贵妃跟小皇子一起过来，他忙上前来接：“哎呦，小殿下看着又长高了，这长得可真快。”
凌瑞的个头虽然在长，但他一直觉得长得有点慢。
四哥说，六哥吃的太多了，所以光长胖不长个。
可他还不如六哥高呢！
这会儿被人夸了长个儿，凌瑞的小脸都高兴的红扑扑的。
禄光看他小脸红红的，脸上的笑意也更浓了。
只是在笑着接完了贵妃娘娘跟小殿下后，禄光还是给他们告了罪：“娘娘，实在是不巧了，陛下刚喝完药，准备休息。”
“准备休息，不就是说还没休息么？”
仪贵妃看了眼禄光，说道：“本宫就进去看一眼，不会妨碍陛下休息。”
仪贵妃都说了这话，禄光只能去给她通传。
在寝宫里还没休息的凌帝，原本是想让人来给他唱个曲儿，眼下仪贵妃来了，他抬眸，看了禄光一眼。
禄光会意，把仪贵妃跟小殿下请进来，他则是又去打发了小太监，跑快一点儿，让唱曲的小美人儿不要来了。
“仪儿，你怎么来了？”
凌帝见仪贵妃过来，他从床上起来，亲自走到了仪贵妃面前：“我没事，刚喝了太医的药，身体已经好多了。”
“我听禄光说了你喝完了药，可我还是想看看你。”
仪贵妃对凌帝的身体是真有些不放心：“你这次还是头疼么？”
“嗯，可能是这一阵儿想的事太多了。”
凌帝说完，又宽慰她道：“这头疼都是老毛病了，不碍事的，喝过药休息休息就能好。”
两个大人说了会儿话，等凌帝低头去看凌瑞时，就发现小家伙都等他等着急了。
“爹爹，抱呀。”
凌瑞见他看过来，立马就张开了小手。
凌帝对上他软乎乎的小脸，还有干净漂亮的眼睛，动作略怔了一秒，这才伸手把小崽崽给接过来。
“几天没抱你，又沉了点儿。”
“胖胖的，好呀。”
凌瑞对自己变沉了这件事，还挺自豪的。
仪贵妃给他喂饭的时候说了，胖乎乎的崽崽才好看呢。
凌帝几天没有抱他，眼下一上手，就留他道：“今晚上在这里睡吧，等明早再送你回去。”
“好。”
凌瑞乖乖的点了头，他的小手搂着凌帝的脖子，想在今天给爹爹也看一下。
爹爹总是头疼，他要看一下预知的画面里，爹爹的头疼在以后会不会变严重。
“陛下, 要是小七闹你，你就让人把他送回来。”仪贵妃临走前，对着凌帝又说了一句。
她刚说完, 凌瑞就仰着小脸，嚷道：“我不吵爹爹呀！”
他可听话了。
仪贵妃笑笑, 揉了下他的小脸, 叮嘱着他跟凌帝早点睡，然后转身走了。
仪贵妃一走, 凌瑞就坐下来，给凌帝拽好了枕头, 他小手拍拍枕头，糯糯道：“爹爹，睡！”
凌帝靠到床头, 讶异的看着他：“今天不让爹爹陪你玩了？”
凌瑞摇了摇小脑袋, 他乖乖道：“爹爹头疼，不玩了。”
凌帝看他这么乖，眼底也带了点笑：“爹爹想跟你一起玩儿, 怎么办？小七真不想跟爹爹一起玩？”
“想的。”
凌瑞老实的承认了, 他看看凌帝, 最后在大床上爬了爬, 小身子直爬到了靠墙角地方, 在墙角处他找到了一把珠子。
“爹爹, 可以玩一小会的弹珠子。”
“好。”
凌帝知道小家伙在他床上藏了不少玩具, 这些玩具宫人在收拾床铺的时候发现过，也问过他要怎么处理。
他当时略想了一下, 回道：“留着吧。”
床大，留这些玩具继续藏着, 也不碍事。
凌瑞把珠子铺在被子上，跟凌帝说着怎么玩儿，他的小嗓音说的有点含糊，但凌帝还是听得认真。
一大一小玩着珠子。
外面守着的禄光听着里面的动静，满是褶子的脸上，一双眼睛眯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凌瑞把珠子收了起来，他嗖嗖嗖是的爬到靠墙的地方，又把珠子给藏了起来，藏好后他还拍了下床单。
“爹爹。”
藏好珠子的凌瑞重新爬回来，这次他爬到了凌帝的怀里：“现在可以睡觉啦！你要多睡觉，这样就不会头疼了。”
凌帝的怀里趴着这么一只崽，沉甸甸的，但也能承受的住。
父子俩挨着，凌帝语调懒懒的开了口：“小七，你喜欢在宫里住么？喜欢宫里的人吗？”
“喜欢。”
凌瑞玩到现在，自己已经有点困了，他抬起小手，揉了揉眼睛，说道：“有爹爹，娘，哥哥……很喜欢呀。”
这里有他最想要的家人，他当然喜欢了。
凌帝听着他的念叨，眼底意味不明。
以前凌瑞过来时，凌帝总是会哄着他，让他睡的快一点，这次两个人却是反了过来。是凌瑞在哄凌帝睡，凌帝不睡。
凌帝今夜里很有跟小崽崽聊天的兴致。
他半睁着眼睛，继续问道：“小七，你觉得爹爹好不好？”
“好。”
“那你觉得，爹爹是个好爹爹吗？”
“是呀。”
凌瑞回答着这些问题，他有点纳闷爹爹为什么会问这些。
困呼呼的小崽崽抬起小脸，去看爹爹的脸，他跟爹爹的目光对视上，感觉爹爹的目光有一点深沉，深沉到让崽有点看不懂。
“爹爹。”
凌瑞眨巴眨巴眼睛，他礼尚往来的给凌帝也抛了问题：“你喜欢崽崽吗？”
凌帝的一只大手托着他的后脑勺，在小崽崽纯粹的，满是依赖的注视下，他最终还是动了动嘴唇：“喜欢，这几个孩子里，你是我最喜欢的一个。”
他第一次抱一只幼崽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给幼崽换衣服，第一次给幼崽喂饭，第一个陪幼崽玩耍，更第一次不止一次的把幼崽留宿在自己的宫里。
这只柔软的，依赖他的幼崽，对他而言是特殊的。
如果当初，是梅妃或者跟他提过一次的淑妃抚养了小七……
凌帝觉得，自己也许对这只幼崽的宠爱，能更肆无忌惮些。
“爹爹，也要喜欢哥哥姐姐呀。”凌瑞的小身子整个人压在凌帝身上，他的小脑袋都快坚持不住了，可凌帝还不睡觉。
“只喜欢你不好么？”凌帝还记得自己以前做皇子的时候，可是只希望着父皇只喜爱他一个的。
“不好呀。”
凌瑞又揉了揉眼睛，他肉乎乎的小手揉着眼睛，要是仪贵妃见了早就心疼的揽着他睡了，但没办法，现在是不揽着崽崽睡觉的爹爹。他忍着困意，跟凌帝说道：“哥哥姐姐也是崽崽。”
哥哥姐姐们，虽然大哥跟二姐都十二三了，不是很小很小的崽崽，可他们还没有出宫呢，还在这里生活。
爹爹是家长，是要疼所有的崽崽，还要养所有的崽崽。
在山海世界里，其实很多小兽都是有父亲或者母亲喂养的，他见过那些带崽的大兽，大兽们都可负责了。
叼回来的肉，大兽总会让崽崽先吃，等崽崽吃饱了自己才吃。
“小七，你知不知道爹爹有几个兄弟？”凌帝突然问道。
凌瑞想了想，伸出了一根手指头：“一个。”
他还记得很坏的雍王府前世子凌兴，凌兴的爹爹，就是他爹爹的哥哥。
凌帝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头，说道：“不对，爹爹有好几个兄弟，他们都很优秀，比我会讨你皇爷爷的欢心，我当时是最不受宠的一个。”
“那会儿没有人在意爹爹，你皇爷爷也不在意，他看不上你爹爹。”
“后来，爹爹的这些兄弟都没了，有的死了，有的失踪了，只有你爹爹……最后成了皇帝。”
凌帝的这些旧事，从未对人讲过。
即便是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甚至当初还扶持了他一把的雍王，都不敢跟他提起以前的事。
可眼下在这样的夜里，凌帝却主动跟怀里的小崽崽说了。
他说了自己的不受宠，说了兄弟们之间对他的排挤，他的本意似乎是想让小崽崽知道，父亲不是会对所有的孩子都一视同仁。
他能走到今天，他能当上皇帝，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他为了这个位置，付出了太多太多。
凌瑞太小了，对他的这些话，根本理解不到。
“爹爹，不难过。”
凌瑞听懂了爹爹说的，爷爷不喜欢他，于是他伸小手摸摸凌帝的脸，小嗓音软软的：“我喜欢爹爹，哥哥姐姐也喜欢，娘也喜欢。”
现在的爹爹，有很多人喜欢的！
凌帝：“……”
凌帝说了半天，感觉小崽崽根本就不懂他的意思。
他低头看看尚还懵懂的小崽崽，半晌，翻了个身，将小崽崽给揽到了臂弯里：“算了，我都多余跟你说这些……”
小家伙这么小，压根听不懂。
“睡吧。”
凌帝终于有了要睡觉的意思，他的大手拍了拍凌瑞的后背，低声道：“好好睡吧，你在这宫里的人缘，许比我都好。”
凌瑞被他轻拍着后背，本就困的不行的小脑袋瓜，迷迷糊糊的更困了。
他闭着眼睛，小拳头攥的紧紧的，抵在凌帝的身上，呼吸声均匀而又平缓。
凌帝听着他的呼吸声，也慢慢有了困意。
一大一小就这么安安稳稳的挨着睡了。
睡到半夜。
凌瑞的小腿抽筋了一下，人也被惊醒了。他醒来后使劲儿的蹬了蹬小胖腿，小胖腿还踹到了凌帝身上。
凌帝没有被他踹醒，倒是他自个儿在蹬了几下腿后，小脑袋瓜清醒了。
他睁着眼睛，看了看头顶的帐子。
几秒钟后，他的小身子往上挪了挪，小脸也贴到了凌帝的脸上。
大半夜的，他总算是有机会做正事了。
凌帝在黑暗里也感受到了贴过来的小崽崽，但他只当小崽崽在黏人，没有理会。
他闭着眼睛，在软乎乎的小脸贴贴下，继续睡着。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凌瑞贴着他，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预知的画面。
预知的画面先是模糊了几下，随后才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爹爹站在一艘大船上，很大很大的船，在爹爹面前，是一些官员。
他们在说着什么水道，赞颂着爹爹的英明。
可在远处，很多很多的工人，汗流浃背，干着苦力，他们有的干着干着活，就倒了下去。
在倒下去的时候，他听见了干活的人里，有人在骂狗皇帝这样的话。
画面闪的很快。
紧接着浮现的画面，爹爹还是在大船上，但他人倒在了床上，他身上都是血，很多很多血。
太医们跪了一地。
凌瑞看着跪地的太医，还有面色惨白的爹爹，他的小心脏都剧烈的跳动了起来。他还想接着往下看，但不知道为什么——
对着其他人都能用的好好的预知能力，在爹爹身上，他用的有一些乱。
他又看到了一些对他来说，很混乱，混乱到他应该不能信的画面，这些画面里是爹爹训斥大哥，还有四哥的画面。
有一场画面里，爹爹用茶杯砸向了大哥，大哥的额角被砸出了血。
爹爹没有关心大哥的伤，反而愤怒道：“要不是你们，要不是你们……朕早就做了决断！是朕不该心软，不该放过祸星！”
凌瑞清楚的听见了祸星两个字。
在爹爹愤怒的斥责声中，凌瑞看见的画面戛然而止。
这些画面让他很困惑，也很不安，他自己没有在画面中，可他总觉得这些画面，他都是在的。
“阿无。”
大半夜的，凌瑞毫无预兆的叫了阿无。
阿无也依旧及时回应了他：“我在，怎么了？”
凌瑞把自己混乱的预知画面告诉了阿无，阿无在停顿了几秒钟后，说道：“没事，你哥没事。”
“可是哥哥被爹爹砸的流血了。”
“嗯，我知道，他不是个好爹，但歹竹出好笋，你这几个哥都还不错。”阿无中肯的点评道。
凌瑞担心爹爹，但又觉得这样的爹爹他很陌生。
陌生到让他有一点点的怕。
“崽崽，你最近的预知能力，用的太多了。”阿无的关注点在这上面，他声音有点沉：“接下来至少半个月，你都不能再用了。”
“你爹爹跟你哥哥的事情，你不用管。”
阿无原是想把这些对崽崽不够真心的人全部除掉，但崽崽不乐意，他只能顺着崽崽的心思。
“崽崽，你现在太小了，你哥哥的年纪也不够大，现在你们要做就是好好长大。”阿无的话，难得多了起来：“很快了，马上你就能过上一段时间的清静日子。”
凌瑞：“？”
凌瑞没听懂。
阿无没细说，他只说了让崽崽好好的。
次日，凌瑞起的晚了一点儿，他起来后，坐在床上乖乖的张开小手，等着爹爹给他换衣服。
上完早朝回来的凌帝，对着凌瑞脸色如常。
而当天。
钦天监监正被人弹劾行事不断，且证据确凿，在凌帝治罪他之前，他自己上了请罪书，并自缢于家中。
钦天监监正死后，受了凌帝的吩咐，去查皇子们接连出事的内情的雍王，很倒霉的在路过巷子时，被人套了麻袋，打到几天都不能动弹。
监正没了，雍王隔三差四的负伤。
凌帝冷着脸，只能看着他想查的事情，都慢慢的变成了一摊烂账。
烂账归烂账，前朝后宫倒是迎来了一阵的安生日子。
凌瑞的小脑袋瓜装着四哥的伤，装着爹爹的预知，也装着先前预知到的小舅舅的画面。
他的小脑袋瓜装了这么多东西，可他这只崽崽却没怎么忧郁。
阿无说了，这些预知只是现在的。
有阿无在，阿无会陪着他，把他所有不好的预知画面，都改变。
有宫里这些疼爱崽崽的人陪着，小小的崽崽快快乐乐的在长大着。
两月后。
凌帝的头疾还是会时时发作，他不堪其扰，准备去洛城待上一段时间，好好歇息歇息，调理一下身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