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父亲,我们抓到了一条人鱼,可以带回去给领主了,我们不会有事了。”
人鱼贴着那微弱的光,它似乎是很喜欢光线,一点煤油烧的灯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它从玻璃罩子里引出来表情柔软地触碰这无形的光线,是一个绝佳配合的展览商品,它的容貌妖冶而美丽,纤长的眼尾下有一颗泪痣,看向人的时候有种不需要多加修饰就浑然天生的无害和温柔,铂金色的卷曲长发一直缠绕着身体蔓延到了和鱼尾相接的地方,仿佛从海洋中诞生的缪斯,无知无觉地触摸着人类给它设定的陷阱。
它有着一副和小查理一模一样的漂亮面容。
老查理挥开小查理拦住他的手,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他站定在玻璃罩子面前,他苍老而丑陋的面容和人鱼勾魂夺命的脸是被一层玻璃分割而成的两个世界,他恍惚地露出一个笑,这笑带着冰冷的嘲讽意味,也不知道是嘲笑哪个不知道迷途知返的水手,他把自己因为常年掌舵而指节变形的手贴在了玻璃罩子上,他的手太丑了,指缝和沟壑里都是洗不干净的泥土和灰尘,指甲还有被酒精浸染出来的黄褐色,甚至都没有办法完全舒展开贴在玻璃面上,老查理看着人鱼低头打量这双手,嗤笑一声:
“艾尔,好久不见了,艾尔。”
他陡然拔高声线:“绿谷,小鬼,滚过来!”
绿谷手忙脚乱地跑过去,被老查理蛮横地从脖子上扯下了当初送他的那个小玻璃瓶子,老查理单手弹开瓶子的木塞,往手上狂抖,里面那些珊瑚样子的坚硬碎片被老查理抖着手拼凑,绿谷睁大了眼睛地看着他勉勉强强拼凑出的东西——一块被攥紧到变形的暗红色鱼鳞。
绿谷的心脏猛得缩紧,老查理深呼吸了几次后,把手里的鱼鳞隔着玻璃举到了人鱼的面前,人鱼低着头摇着尾巴,好奇地打量人类手心里的东西,很快就索然无味地别开目光,继续去拨弄那些不会变形的光线,老查理似笑非笑地嘲弄着:
“我在指望什么呢,你这个怪物,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鱼的记忆可比人类短暂多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艾尔。”
“只有我这个老混账记得。”
他咬牙切齿地逼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抖动起来:“看看,艾尔,看看你,你不也就是一个被抓起来的鱼罢了,你会被送到宫廷里被那些狗娘养的达官贵人剥掉皮,防掉血,吃掉肉!你和那些人一样都是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他声嘶力竭:“你活该!!”
他像只斗败的老雄鸡一样强挺着脊梁,嘶哑地咒骂着:“你活该!!!!”
老查理面无表情地把自己戴了几十年的玻璃瓶子狠狠地扔到了一边,小瓶子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角落里,他全身都在抖,似哭似笑面目狰狞,他拿出一瓶酒颤抖地拧了几次都拧不开,最后泄愤般地砸碎在了地上,人鱼迷茫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就激动起来的人类,它对这种老东西实在是提不起来什么兴趣,就算是在它面前杂耍似地崩溃大闹,它也很快无趣地别过了自己的目光,它把眼神投到那个更叫年轻漂亮的船长身上,有些兴味地摇了摇自己的尾巴。
衰老的猎物对天性高傲而挑剔的人鱼不再具有任何吸引力。
衰老的故事和爱情也是一样,只有人类才会留恋过去,人鱼不会记得自己有过多少猎物,那对于它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它们早已经忘记。
第四章
老查理和小查理留在了地下室里,他们和这条人鱼显然需要一个单独对话的场景,绿谷懂事地告别了相对无言的这对父子,他从地下室穿过回到了水手们住的小船舱,这个船舱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活人都在甲板上纵情欢歌,他们不需要睡眠,酒精能更好地松懈他们紧绷的神经,这是一场结束一切的狂欢,他们捕捉到了传说中的人鱼,他们逃脱了被诅咒般的厄运存活了下来,这被上帝恩赐的人鱼和幸运让人目眩神迷,只有绿谷一个人疲倦地缩在冰冷的船舱里听着海浪的声音。
狭隘窄小的上下床中间有一扇仿佛天窗的窗户,纯白的月色褪去,橘红色的阳光从海面升起,云层和海水被渐染成缤纷绚丽的红,层层叠叠地从这一个窗口铺开,海面上的金色落光像是坠落的神明余烬,被这艘崭新的大船分开,绿谷打开了这个窗户,咸湿又清爽的海风徐徐吹进来,他钻出一个脑袋仰头看着这仿佛日落般的日出,有种末日将至的颓靡燃烧的美感,绿谷怔怔地从自己的胸口掏出早已干涸的两块鳞片,他沉吟了一会儿,伸手把鳞片放进了海水里。
两块闪着日光的漂亮鳞片仿佛被无心的船客扔进水里解闷的花瓣,沉浮着渐渐消失不见,绿谷缓缓松了一口气,就被腾空而起的一条大尾巴一巴掌拍在了脸上,金灿灿的尾巴在升起的日色下仿佛镀金一样闪出夺目耀眼的光芒,因为生气愤怒而张开的鱼尾像是一把用金线织就的昂贵扇面,绿谷被一扇子抽得头晕眼花,几乎是有些懵地看着这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鱼。
人鱼眼神阴狠狂暴地死死盯着他,龇出锋利的獠牙,手趴在小小的窗口边缘,钢板轻而易举地被他生在出来的指甲划断插入,要不是窗口太小,绿谷估计这只家伙能直接蹦进来把自己叼走,眼看着这条发狂的人鱼就要对着可怜的小水手残忍怒吼,绿谷焦头烂额又手忙脚乱,简直像个幽会不听话的野生情人结果要被自己家长发现的贵族大小姐,慌不择路地捂住了人鱼的嘴巴,也顾不得对方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了,低声贴在他耳边求饶道:
“不要叫好不好?!他们在抓你们,小声点,小声点好吗?”
人鱼不耐烦地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声音,伸出手张开自己结实有力的手掌,里面是一片鳞片,看样子就是自己刚刚丢掉的那片,人鱼高高在上地仰了仰下巴,示意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猎物拿好鳞片,再掉他就要生气了,绿谷几乎要捂住眼睛哀叫起来,愁眉苦脸地接受了这个定情信物,人鱼才勉勉强强地点了下头,绿谷老老实实地握住鳞片,他浑身都被刚刚那一尾巴带起的海水浇湿得透透的,唉声叹气地捧着鳞片的样子看着像是个被强逼着孵蛋的小公鸡,连鸡冠都焉哒哒地耷拉了下来。
人鱼眯着眼睛欣赏了一下这只被自己搞得垂头丧气的小鸡仔,有点愉悦又恶劣地嗤笑了一声,绿谷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抖着耳鳍笑起来的人鱼,有点悲愤地小声控诉道:
“你打我,用尾巴抽我,你居然还笑!你太坏了吧!”
绿谷脸上硕大一个鱼尾巴抽打残留下来红印子,看起来狼狈又滑稽,他委屈地骂道:
“坏人鱼!”
人鱼半眯着猩红色的眼睛,看起来相当怡然自得地摇晃着尾巴,对这个骂人都不会骂的小水手一点不痛不痒的语言攻击相当嗤之以鼻,他傲慢又居高临下地用两只手抓住窗台的两边撑起来俯瞰绿谷,炫目的日色在他背后的太阳跳跃出地平线的一瞬间,把他的侧脸染成鎏金般的颜色,绿谷只能从窗户里探出头仰着看他,他翠绿如海洋的眼眸干净而澄澈,倒映着人鱼身上被日色赐予的光芒,海风伴着低沉的号角从侧边略过,他们的气味像是海水和日光般交织在一起,人鱼的腮部震动,发出低低的仿佛命令般的声音,绿谷知道了他的名字。
“叫我的名字,爆豪胜己。”
绿谷抿紧了嘴唇,并没有如人鱼所愿的叫出那个名字,只是坚定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人鱼还没来得及暴躁起来,就听见水手怅然又低落的声音,他带着似有若无的惆怅笑意悠悠地看着远方美丽的海上日出,仿佛是妥协般地,对他认命地说道:
“我叫绿谷出久,如果有一天你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就叫你的名字,这是交换条件。”
——老查理告诉过他,人鱼是一种奇特又忠诚的种族,它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残忍逻辑,比如你接受了它们的东西拥有它们的名字,就代表你承认了自己猎物的身份,它们要什么东西都会和你交换,比如许诺你整个山洞的金银珠宝让你陪他们。
它们遵循一种更为野蛮的公平交换原理,但是它们要什么,你必须给出让它们承认的交换条件,否则就会被这群家伙强买强卖。
爆豪有些不烦躁地低头嗅了嗅绿谷,绿谷一动不动任由他嗅,爆豪抬起尾巴让自己和绿谷平视,试图威慑这个什么都没有还敢和他提条件的干巴巴小水手,而绿谷只是安静又不退缩地和他对视,这代表他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交换条件,爆豪开始暴躁地猛摇尾巴,像是看到咫尺可得的食物被坚不可摧,连他都无法咬碎的玻璃罩子保护了起来,明明就在眼前却没有办法下口,爆豪恶狠狠地龇牙凶了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东西,绿谷强撑着没动,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和他一寸不退地对视。
人鱼的表情真是分外直白又好懂,爆豪脸上很明显就是受制于人的憋闷和不爽,这代表这条蛮不讲理的野兽承认了他的交易规则,人鱼皱着眉头咬了几下,似乎在调节自己的声带到另一种频率上,然后用一种奇妙怪异的音调开始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