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谷觉得心脏快要因为缺氧停跳了,胸膛剧烈地起伏却吸入不了任何空气,肺部因为过度运作甚至有种烧灼的痛感,他的视网膜上是色彩斑斓的各种重影交叠出迷幻的背景,大片大片的鎏金和深红,绿谷知道自己在流泪,他胡思乱想到幸好在深海里,泪水溶解在海水里根本没有人看到,但泪水的温热的温度在人鱼的眼睛里是会有光的。
爆豪触碰这来自于人类的奇异液体和温度,眼泪在深海里无所纵行,绿谷走到了极限,他大脑一片空白地张开口吐出一串气泡,眼泪和气泡的缤纷光亮在爆豪的眼底破开,绿谷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失去了意识缓缓往后倒去,然后被人鱼抱住腰禁锢住后脑勺低头吻住,他们在此起彼伏又逐渐暗淡的气泡里拥吻,头戴王冠的新手国王和赐予自己身份和手脚枷锁的的深海暴////君压制在王座上凶狠亲吻,唇舌间交缠闪烁着金色的鳞片,锋利地划破绿谷的黏膜,一个充满血气和氧气的吻。
绿谷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呆呆地看着嘴边染着血迹咬住鳞片低头看他的人鱼不耐烦地拿走自己嘴边的鳞片,又蛮不讲理地吻了下来,他的心脏前所未有地狂跳起来。
第十一章
绿谷在很小的时候有过这种类似的窒息感,仿佛沸腾的铁水从气管一路横冲直撞地浇灌进他的稚嫩的呼吸器官,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把他的嘴巴死死封住,让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这短短几秒里被烧焦融化开,绿谷在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在渐渐软下去挣扎里迷迷糊糊地觉得死亡原来可以离人如此靠近,他被人抓住头发摁在海边的浅滩里,水并不深,一个五岁的孩子可以轻而易举地从里面站起来,当然前提是没有人哈哈大笑着摁住他的四肢和头。
绿谷被摆弄成他在那些奇形怪状的解剖书上看到的,被人用铁钉把四肢钉在小木板上的绿皮青蛙的样子,一开始肌肉还有因为恐惧和反抗收缩挣扎,但是在被人用力敲碎头部之后,就只剩下反射性的神经收缩,绿谷的后脑勺被人搬起石头重击了一下,他的反应在一声短促的,被海水吞没的哭叫之后彻底消失,他像被割断的蔓草一样毫无生机地浮在了水面上,孩童们恶劣的嘲笑被水波隔开,模糊不清地传来:
“怪胎,这个怪胎每次都憋好久的气,我们试试看他这次还能不能起来吧,我爸爸说他是怪物——死不掉的那种!”
“我爸爸也说诶,说他妈妈是被献祭给海神的少女,哇,看起来超级阴沉,可怕,女巫一样的感觉——”
“这种妈妈和怪胎就应该都死掉,就应该像是王城来的那些人说的一样,这种看起来有不详预兆的人被架在火堆里烧死,这样才能保证她们不作恶!”
“——烧死他们!”
“——烧死绿谷!”
“——烧死绿谷!”
这个海滨的小镇子边,一群加起来年龄都不超过三十岁的孩子在静谧的海浪声里显得面目狰狞而狂热,仿佛能透过他们看到他们父母面对异端的深恶痛绝,他们天真又邪恶,无形中接过了大人们隐藏在胸膛里的肮脏的火炬和柴火,光明正大又代表正义成为了处决异教徒的刽子手,他们不觉得自己在犯罪,甚至都不觉得自己在犯错,他们一边被来自王宫的残暴统治者迫害着,一边又把这些高高在上的阶级们的一举一动奉为圭臬,从受害者变为加害者。
越是淳朴的地方就是越是愚昧,五年前,这个镇子每一次出航,如果航路过于靠近那片海域,就会献祭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而在那个风平浪静的夜晚里,一群亟待出航的人们把绿谷的母亲抓上了船,并在最靠近梅尔美德海的时候让她坐小船下了船,女孩穿着纯洁的白色亚麻质地的长裙,她赤足蜷缩在小船的一头,夜色的黑幕里独自一人发着抖举着火把,看着这片被诅咒过的海域对她张开了大口,船上的人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只有他们知道这海面下没有任何海神,有的只是被海神宠爱的怪物们,美丽又残忍,没有人能够从它们举世无双的眼瞳里逃脱。
——只有这个柔弱的女人是个例外,一个月后,这个穿着染血的白色亚麻长裙的少女在狂风暴雨中乘着小船,仿佛踏浪而来,肆虐的闪电照亮她惶惶不安的脸,绿色卷曲的长发被打湿,藤蔓般贴在她的洁白的脸颊和胸脯上,她指尖泛白死死抓住残破不堪的小船边缘,船被巨浪拍打得四处流窜,一头撞上了礁石散了个彻底,而她也终于昏迷地躺在了海滩上,额头上有一串白色珍珠做的吊坠,被人小心翼翼又笨拙地悬挂在少女的眉心,不知道被施了什么魔法还是少女有意呵护,居然一路被风吹浪打也没有掉落,安静又温润地贴在皮肤上,是微凉的鱼类鳞片温度。
她是第二个被献祭之后还能成功回来的人,第一个死里逃生的人现在是个胡子糟糟举止邋遢的醉汉,有个年轻又英俊,似乎在不久之后就要进入王宫里当值的儿子,名叫做查理。
少女在回来后,在镇子上的人敬畏又试探的目光里长时间闭门不出,偶尔出现在别人的目光面前,也是穿着连脚后跟都密不透风包裹进去的不透光黑色兜帽长袍,苍白的脸和干涸的嘴唇被隐藏在长袍下,她有双青橄榄颜色的眼睛,不安又惶恐地警惕看着每一个试图靠近她,试图向她打探消息的人,像是一只待缩在地洞里待产的鼹鼠,一点轻微的光亮就足够惊扰到这位九死一生的幸存者,她只愿意见另外一个同样从那片海域里回来的人。
一年后,这位除了和她有着相同命运的老查理,几乎没有和任何人接触过的少女莫名其妙变成了少妇,绿谷出生了,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会不会是老查理的又一个孩子,而绿谷柔软的轮廓和雀斑击碎了这一却,这是一个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婴儿,绿色的眼睛和绿色的胎毛,圆滚滚的小脸,和他的妈妈有了七八分的相似,和老查理任何一点相似之处都找不出来,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孩子出生后,老查理就拒绝再见绿谷的妈妈,村子里的闲言碎语都在猜测老查理这是愤怒了,一边和他交好一边生下了别的男人的孩子,而绿谷的妈妈恍若未闻这些风言风语,她开始脱下了自己的长袍,把长到腰际的卷发用珍珠吊坠盘起,那场祭祀的阴影仿佛随着她被脱下来的黑色长袍一样褪去,她竭力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可以混迹于人群的普通母亲。
——但人们口里的“女巫”脱掉了自己及地的长袍就代表脱掉了坚不可摧的盔甲,这个被所有人揣测的女人黝黑的袍下不过是一张温柔又胆怯的平凡女子面孔,没有那些令人坐立不安的未知攻击方式和熬煮的药汤,神秘的外壳被去掉,曾经迫害过她的人,每天寝食不安地担心自己会被制裁的那些人,提心吊胆自己会出事的那些人发现自己警惕的对象原来就是一只张开了外壳的贝类,只需要一瓢沸水就能将她置于死地。
“女巫”的说法越流传越离谱,连绿谷这个小孩子憋气时间长一点的特征都会被无限放大,佐证生下他的女人是个邪恶的女巫的依据,绿谷长时间地被镇上所有人排外,好在这个小孩天生神经粗大,他对这些尖酸刻薄的恶意有种很自然的迟钝,别人的带有恶意的言论和举止他总是会很后知后觉地才反应过来对方不喜欢自己,但是他又好哄又好打发,自己一个人懵懵懂懂地失落一会儿,就又因为捡到一个漂亮的贝壳这样的小事开心起来。
——但这次可能要捡到很多很多贝壳他才能开心起来了,就算是是五岁的小孩子,绿谷也知道死亡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他意识模糊不清地觉得自己似乎要死掉了,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陌生的事情,妈妈有时候会靠在晨光熹微的窗边,目光很悠远地看着平静的海面,若隐若现的光从狭隘的木窗里攀爬上女人忧郁又安宁的侧脸,她低着头,海草般的长发垂落胸前,她轻轻地,带着一点回忆和纵容的笑意,看着手里因为长久地被人用指腹摩挲而渐渐失去光泽的珍珠吊坠,虔诚地闭上眼睛亲吻手里的宝物。
他会在半梦半醒里听到妈妈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她别开绿谷耳边茂盛生长的卷发,说道:
“如果有一天妈妈被烧死了,那么妈妈的灵魂一定会留在海上的,你每一次看到大海,都能看到妈妈,或许还有爸爸,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她喃喃地,婉转地清唱着:“——死亡并不可怕,我的灵魂有去处,那是我爱人的故乡,他会将我残留的骸骨埋葬在珊瑚公墓——”
“——然后与我一同在公墓里,变成亡灵相拥而眠。”
小小的绿谷呛咳着醒过来,已经是深夜了,海边除了他空无一人,退潮让他最终逃过一劫,只有潮汐缓慢起伏拍打沙滩,凄冷的月光照耀着礁石和绿谷全是伤痕的小手,都是如出一辙的昏暗色彩,他呆呆地望着周围,他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看到了一条很漂亮的金色小鱼冲着他的鼻子凶神恶煞地撞了过来,绿谷很快在他身旁的一个小水洼里找到了这条被搁浅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