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应的越干脆,楚明瑱心里就越是空落落的,觉得不安全。
“知微不抗拒了?”
“臣推拒,您就会放弃吗?”
“当然不会。”
“那臣何必矫情,陛下尽做想做之事就好。您对知微那么好,知微不会拒绝的。”
依附君王,这是多容易的一条路。
他不用操心前朝的风雨,只需要呆在宫中貌美如花,等待君王把一切荆棘扫平,再把他捧到高高的枝头,以爱为名的豢养。
久久不飞的鸟,翅膀会退化的。
当他被锦衣玉食养废,羽毛也不再美丽的时候,他难道要依靠君王对往事的回忆,去勉强维持着荣宠吗?
还是,被他当做放置在深宫的一个漂亮的装饰品,随着时岁流逝,眼睁睁地看着君王的爱与激情褪去,留下的唯有公事公办与疲惫厌倦?
燕知微嘴上答应的特别漂亮,心里却冷静地想,哪条路都走不通。
三月,春暖花开。
燕知微为相多年,交上去的线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皇帝开始清查世家侵占的良田,倒查账目,立“归田法”。
此举,是要用世家大族侵占的田,去安置游民。朝廷没钱买田置民,那就靠抄,抄的越多,就能稳住越多的耕者。
被皇帝当做年货礼包,曾经庞然大物的世家接连倾倒,其中也包括早就破落的燕家。
老燕侯在被召回京的路上暴病,死在黔南。自被长公主放回去时,张氏彻底疯了,夜里和女鬼似的游荡在庭院中,逢人便说有冤魂在索命。家中仆人作鸟兽散,小燕侯因为和裴家勾连最深,现在还在牢里,想来不日就要剥夺爵位处斩。
一切皆是咎由自取。
听到楚明瑱告诉他这个消息时,燕知微并没有报仇的快感,心里是一片如水的平静。
是时候了。
在一个无风无波的春日,长安城的繁花初发,新柳的嫩芽正抽条,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样子。
楚明瑱散朝后,回到宫中,发现总是在原地等他回来的小燕不见了。
“燕知微——”他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但是当他搜过宫中,连小燕的一根漂亮羽毛都没见到,却发现少了几样东西。
燕知微只带走了这七年以来的俸禄,与娘亲的牌位和骨灰。
宫权凤印好端端地放在那里,楚明瑱亲手把钥匙交到了他的手上,却自信他不会离去。
这样的自信,终究只是一意孤行。
楚明瑱很想冷笑出声,却又无力地坐回书桌前,发现在他的砚台下,燕知微压了一封信。
他用小楷抄了一首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
“思君使人老,岁月忽已晚。”
风帆划过大江,船号声响起。
燕知微站在楼船上, 白衣清扬, 怀中抱着母亲的骨灰, 遥遥望着金陵帝王州的轮廓。
燕知微当年随燕王南征,他聪明好相处, 不但在燕北旧臣中有一群关系颇铁的旧识, 在江南江北也很吃得开,算得上是关系网遍天下。
等到他为相时, 这层好人缘又成为他遍布天南地北的人脉。
可惜燕知微为相时间太短,怕君王猜疑, 没有彻底放开手脚。
倘若他在相位上呆到五年,足以当得起一句“权倾朝野”, 政敌还想以叛乱罪撼动他?天方夜谭。
这些勾心斗角, 都被他抛却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了。
江宁府离广陵不远, 曾是燕王势力范围。
照理说, 他这般逃出禁宫, 想要摆脱皇帝追踪, 应当去的再远一些:或是锦官城,或是岭南道, 甚至是广州府。
但他的第一站选择回到母亲的故乡,将她的骨灰归葬于金陵。
她在弥留之际, 曾经对他说:“我想要回金陵,再听一首秦淮河上的琴音”。
“庙堂之高, 江湖之远,陛下琐事缠身, 有丰功伟绩等着他实现,可没空捉我回去。”
燕知微心里想着,却在下笔留诗明志时,写下那句“越鸟巢南枝”。如同暗示。
他太了解楚明瑱。帝王骄傲不肯低头,一厢情愿的封后被他这般打脸,震怒之下,帝王根本不欲问他去往何处,估计要气上好一阵子。
燕知微也不怕他知道。他能跑第一次,就跑第二次。楚明瑱抓他回去有何用,是砍了他,还是把他关在天牢里?
他心里想道:“再久些,陛下就明白相见不如怀念的道理了。”
一个曾对大多数他欲提拔重用的寒门士人有恩的前丞相,一个明明不在朝堂,影子却无处不在的幸臣……楚明瑱不会想要留他在身边的。
楚明瑱是一名会冷静权衡弊病得失的君王,他仔细想想就会知晓,如此分开,最是周全体面。
居庙堂之高与处江湖之远,可以相望,却不可相闻。
可以相知,但不可以相亲。
实际上,他在犹豫不定时,曾写信问儒林大贤顾长清:“身处激流,彷徨不知方向,当如何自处?”
顾长清似是在教他,意味深长地回他一句话:“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燕知微沉下心思,冷静地想:我到了该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帝王自有他的千秋万岁名,不该因他沾染一丝宠幸妖后的污点,添一笔荒唐秽乱的龙阳情史。
燕知微的度牒与假身份一应俱全,离开长安后,他一路向南,自荆州乘船。
曾受燕相恩惠的荆州刺史收到他的亲笔信,早早带着心腹前来迎他,一路送他上船。
刺史欲赠他金银,燕知微辞而不受,船离岸时,刺史仍在码头长揖别。
燕知微顺着长江向金陵,搭乘的是长江船帮的总舵的船,住的都是最上等的船舱。
总舵柴晋义薄云天,当年,他曾从江南运粮协助赈灾,被栽赃下狱。最后是托人求到燕知微这里,是燕相亲自审理案件,还他的清白。
柴晋听闻燕相南归,亲自跑船,一路护送卸职的燕相下江南。
如此,一站接着一站。
当燕知微离开长安时,曾以为他抛却一切锦绣荣华,白衣归乡,等待他的会是黯然落魄。
船在长江边的码头靠岸,搬运货物的船工在忙碌。
“金陵已至,柴舵主留步。”燕知微回身,两袖清风飘荡。
柴晋又送他一程,恭恭敬敬道:“燕相如有事吩咐,请去金陵分舵传信,我等兄弟义不容辞。”
他昔年紫衣卿相,如今布衣白身,携一身清雅凤流,与他相揖别。
“江宁府中,半数皆为燕相昔年故交。江南豪客云集,多是念着再请燕相痛饮美酒,不醉不归。”
柴晋:“听闻寒士通天之路已开,江南多才子,怕是也要争相踏破燕相门槛了。”
说罢,他笑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燕相,山高路远,前路保重。”
燕知微不欲去拜访金陵旧人,他拨出一部分俸禄在钟山脚下购置了一个别庄落脚。
再过几日,他打算如母亲遗愿,带她再去听一遍秦淮河上的歌声,再把她的骨灰葬在钟山脚下。
从此之后,燕知微就可以隐居在钟山,守着母亲的墓碑,望着隔着万重山的长安,淡泊处世,了此余年残生。
五月,金陵城并没有什么变化,远方的长安却是翻天覆地,显示出景朝的全新气象。
远方的燕雀南归,随江上清风而来。
小燕在金陵城的锦绣中停下了脚步。
金陵城下酒家的老板娘当垆卖酒,看见隔壁书铺换了个主人。
掌柜的还是那个掌柜,只是偶尔来看店的主人,成了一名姿容清雅如天仙的白衣青年。
“燕先生。”她打着招呼,满脸是笑容,“又有年轻书生在问,先生何时再来书铺给他们解答问题……”
掌柜的正在愁眉苦脸地打算盘,道:“燕先生,给贫寒学子赠书,这可是个只赔不赚的生意,书铺的进账基本全赔进去了。而且,您还说可以来书铺看书,不收钱,每天我这里都坐满了来蹭书的穷书生,把书铺堵的满满当当的。”
“我买下这间书铺,也不指望赚钱。”那白衣的燕先生笑了,说道:“读书本是清苦事,有时候,想读都没处读。”
“……我少年时,也读不起书呢。”燕先生似乎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笑道。
“后来,我遇见了贵人,才有了些许际遇。如今,不才一介白身,只是想为当年的我全一个读书之愿。”
书铺掌柜曾是一名落榜秀才,如今来当掌柜,也是图一个书铺安静,可以边读书边谋生计,他挺满意燕先生这个老板。
他奇道:“燕先生学识渊博,怎么不去考科举?如今科举改革,对寒门出身的士子友好许多,以您的才能,说不定有希望做个大官,封侯拜相……”
燕知微却摇摇头,眼角一滴美人痣,如同凝着泪。
他明明微笑着,却遥望长安的方向,道:“这通天之径,我不能走。可还有千万万人能走,他们能走,就相当于我走过。”
酒馆老板娘似懂非懂,却听他笑道:“请老板娘沽酒,我该回钟山了,如果有学子寻我,请他们七日后再来。”
“还是老样子?”
“嗯。”燕知微气度闲雅,淡淡笑道,“今晚想吃个锅子,好久没尝这一口了。”
老板娘熟练地沽酒,又给他装好新鲜的食材,道:“先生七日入城采买一次,山里头难道不清苦?”
燕知微:“不清苦,习惯就好。学着农人种了些小菜,就是酒喝完了,得来金陵城里沽。”
已是白衣的昔年卿相,悠然徜徉于市井与山野之间,他牵着一头小毛驴,步履缓缓,隐入金陵城的烟雨之中。
天下人识君,却又不识君。
有人识他为奸佞弄臣,有人尊他为白衣宰相。
有人斥他妖孽祸国,有人视他为能臣纯臣。
燕知微有无数玲珑面孔,却又有何人真正识君。
燕儿徐徐振翅,飞出王谢堂前。他曾说自己要当鸿鹄,要飞上枝头做凤凰,却在一步之遥时转身离去。
浮名轻掷,锦绣成灰,一切都作尘与土。
他也时常夜泊秦淮,两岸的歌声依旧清澈动人,广陵的柔情,苏杭的软语,金陵的迷梦。
但是这些梦,总是不似长安一梦。
画舫行过桥洞之下,耳畔水声潺潺,燕知微卧在船头,酒醉梦醒,看着月下的秦淮河水。
他抬起头,看见遥遥的白鹭洲。
“娘亲,自由的滋味,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燕知微自言自语道,“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画舫摆着的酒案,上面是两个相对的杯盏,一个已经饮空,另一个还是满着。
七年陪伴的戒断反应,如同沉睡在他身体里的旧梦,每当他醒来,扩大的空洞中仿佛穿过秦淮的风。
“我做过一场很遥远的大梦……梦中,有北地冰雪,有戎马倥偬;有富贵泼天,也有刀光剑影。”
“娘,我也飞上过最高的枝头,但是我明白,皇宫不属于我。燕就该自由自在的,为什么要把自己塞进凤凰的壳子呢……”
他只带走了这些年的俸禄,不多也不少,够他平平淡淡地开启新的人生。
那些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禄,俯拾皆是的奇珍异宝,相府里礼尚往来的年节珍品,固然看着繁华,实则不属于他。
但是,世人总是会屈从于眼前的泼天富贵,无法保持清醒的头脑,意识到在得到什么时,他们终会付出代价。
“娘,我爱过一个人,至今仍然还爱着他。”
“但是人生路上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我陪他走过了七年,曾被繁华迷了眼,也被权欲熏过心,我无时无刻不笼罩在皇权之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与他保持着危险的平衡。”
“直到我摔下枝头,终于彻底从大梦中醒来。我清晰地看见了,这条路的尽头。”
“若我还要一意孤行走下去,我与他,求不得一个善终。”
皇帝会忍耐一名羽翼渐丰的权臣吗?
他会忍耐一名让他留有污点的皇后吗?
楚明瑱是天下之主,他想要做,也必须要做的事情太多,桩桩件件都会留名青史,供后人评说。
燕知微会在史册上留下何等笔墨呢?
在他离开的那一刻,楚明瑱的千秋功业还会持续向前走,但是,属于“燕知微”的故事恐怕已经盖棺定论了。
是忠是奸,是贤是妖,他终将埋没在历史的长河。
他们也曾如同少年夫妻,有过最投契的时刻。所以,燕知微不想把这条路走向商君车裂,或是长门离恨。
燕知微躺在船头,看着明月的光芒渡过他的面庞,他笑着,却如同在哭。
“出走了这么久。我到底,还是一无所有啊。”
钟山下的别庄清雅幽静, 燕知微就在此处定居。
说是别庄,其实也并无富丽的碧瓦白墙,只是一个两进的小院。没有长安的车水马龙, 唯有山野的露水沾衣。屋后还有一条小溪, 时不时能听见蝉鸣。
燕知微在后院种了菜, 又养了几只鸡鸭。除了早晨打鸣时太吵,倒也没什么可烦恼的。他进城代步的小毛驴埋头吃草料, 被他养的油光水滑。
娘亲的墓被他选在钟山灵秀处, 燕知微时常会带着祭品扫墓,或是几朵野花, 或是山间青果与自己亲手制作的面食,然后放空自己, 与她说一会话。
有时燕知微是在吐槽隐居虽好,蚊虫太多, 种豆种瓜容易死, 却养出了一堆杂草;有时还和母亲碎碎念, 说金陵菜太甜了, 比娘亲做的还要甜, 他吃不习惯, 还是燕北的口味好些。
兴许是在逝者墓前,独对空山, 他什么都会和娘亲讲,包括他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慕。
“……陛下特别俊美, 文治武功都是顶尖的。娘,你知道吗, 陛下策马时能准确射中疾跑中的狼眼,只要挽弓, 箭无虚发。还有,陛下虽然平日佩剑,但是上战场时,都是提斩马刀的,总之……就是特别帅气。”
“陛下看着霸道,实际上是个很温柔的人,对我特别特别好。”他掰着指头,如数家珍。
“我常年守在幽州,有一次陛下带兵路过朔州,还专门去买了当地的腌渍果脯和奶酪。那时候风雪挺大的,他披着貂裘,不忙着去洗尘宴,却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取出护的很好的油纸包,那果脯好甜,一点酸味也没有。”
墓前的野花微微摇晃,似乎也在倾听。
燕知微盘膝坐在青草地上,声音清冽柔和,道:“若是年少时,我或许会蛮横地霸占着他,撵走他的一切桃花,独自享有他全部的温柔。”
当身份易换,燕王可以任性的事情,皇帝却不能了。
“在旁人唤我‘燕王妃’时,我表面上推拒,故作清高,却见当年的燕王殿下从不否认,实则心里是有悄悄开心过的。”
他拍了拍手,笑道,“王妃之位,我占住,也是无妨的吧。”
“但是陛下想封我为后……”燕知微安静片刻,突然苦笑一声,“难道不荒唐吗?”
他担心很多事情,江山、帝业、甚至是后嗣。
燕知微明白,楚明瑱身系天下黎民时,任性就成为了奢侈。他固然想与陛下只有彼此,却不能指望陛下只属于他一个人。帝王若是无后嗣,这皇位继承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何况,他没有自信,自己能忍下与旁人分享宠爱,哪怕他只会分出一点点。
燕知微隐居在金陵的消息并没有太多遮掩,在官员中是个公开的秘密。
正因如此,他在金陵无论做些什么,总有人在有意无意地行方便;就算有人不长眼惹他,也会有官员及时出面摆平。
毕竟,他两年为相,纵然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事情,却受尽谩骂诟病,被认为是奸臣佞相。
在长安官场,“燕贵妃”更是公开的秘密。他曾经的同僚们,谁又不会私底骂他一句勾引君上,不知检点,玷污相位。
谁也没想到,他在离开长安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撬动世家门阀,促成了科举改革,给天下寒士开出一线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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