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尔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叹了一口气,就要取出钱包拿点钱给他。
没想到乞丐仰着脸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失落:“男爵大人,您认不出我吗?”
他的声音很独特,冷冷的沉沉的,安塞尔有印象:“莫里斯?”
安塞尔蹲下身子,看向躺在板车上的乞丐,掀开破布,就这么直接上手,检查他腿上的伤势:“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送你去医院……”
莫里斯看着他被弄脏的手套,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抓住他的手,神色异样:“男爵……您真是一点也不怕脏……”
“先不急,我来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您……”莫里斯将他在小巷里听到的事都说出来。
自从上次被丢到大街上,他不敢出现在坎森公爵面前,又咽不下这口气,便装作是一个病重的老乞丐天天躺坎森公馆门口,想着有没有办法求助或者找个机会报复。
结果还真让他等到了坎森和欧德在已经关门停业的公馆门前的密谋,当他听到他们针对的对象是维恩时,第一时间就想着告诉安塞尔。
他本也可以去报警,但是他并不信任他们,况且之前逃跑时也欠了安塞尔一个恩情,不报他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安塞尔听完,脸色一下变得苍白,猛地站起身,又犹豫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莫里斯。
“您去吧,不用管我,我的腿也不方便挪动,待会叫个仆人送我去医院就是了……”莫里斯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有一个事还想拜托您……”
“你说吧。我会尽力而为。”安塞尔认真地点头。
“这件事跟夫人肯定没有关系,您一定要帮帮她,庇护她……”莫里斯仰着脸,白色的碎发遮掩下,粉红色的眼瞳微微颤抖,干净青涩的情感在其中闪烁,好像晚星。
雨下得很大,伴随着雷鸣。
奥弗斯队长撑着黑伞指挥着警员们将犯人押上马车,简单包扎好伤口的维恩怯生生地走上前,感谢道:“多亏了您,长官。”
他当时从楼上摔下来,被雨水浇得睁不开眼,头脑昏昏沉沉的,好半天才恢复意识,只听得见杂乱的脚步声与枪响。
姐姐,姐夫,孩子们……颜单停
他心如刀割地从泥水里爬起来,却看见提着防水马灯的警员们从房子里,围墙外押着扯下面罩的歹徒走到近前。
再一回首,另一边马车旁撑着的伞下面站着他牵挂着的家人,正担忧地望着他。
维恩拖着摔伤的腿一蹦一跳地奔过去,扑在亲人的怀里,又惊又喜地哭了起来。
等情绪缓和了一些,他走上前向警长道谢。
奥弗斯摆摆手,严肃道;“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你要感谢就去感谢大人,是他告诉我们关键的信息,这才能提前部署,及时赶到,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那位大人?”维恩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不远处的小坡上停着一辆高级的马车,马车夫穿着精致的号衣。
维恩大脑懵懵的,只觉得有些眼熟,摇摇晃晃地向那边走去,脸上还带着灿烂的笑容,只是因为疼痛与连绵的雨水显得有些勉强。
“他来了,你不下去见他吗?”莫里斯腿上打着石膏,换了身整洁的衣服。他非要跟着过来,确定没出什么大事,如果要让善良的公爵夫人知道,她给出的还债的钱却成了射向旁人的子弹,心里该多难受呀。 安塞尔轻轻“嗯”了一声,透过帘子一般的雨水看向走过来的身影。
维恩的脸在车内灯光的映衬下依旧那么俊美,湿透的头发贴在脸上,长长的睫毛向下滴着水。他带着那种要哭不哭的笑容,嘴唇和眼角都红红的,眼眸却有遮掩不住的绿意流转,好像昏暗的雨天中翡翠深湖,雾气氤氲着仅存的色彩。
他的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收敛,好像终于看清了马车上的纹章标志。
他错了,他想起来安塞尔对他的无数次忠告,让他不要和坎森公爵走得太近。现在他知道安塞尔说的是对的了,对方就算再不济也是一个公爵,也不是他一个有家有牵挂的普通人能抗衡的。
他是报复了,也让安塞尔赚到钱了,可今天若不是警.察们来得及时,他难道要像上辈子一样,再一个个亲手埋葬亲人吗?不,不对,他可能也死在这场雨中了,哪有什么以后。
安塞尔是对的,到头来,还是要靠他救自己,还是在给他添麻烦……是他一意孤行,还伤了最爱他的人的心……他太可笑了!
维恩的眼泪混着雨水汩汩流下,却还是倔强地扯着笑脸,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凄惨狼狈。
“他看起来好像受伤了……”莫里斯小声地提醒出神的安塞尔。
安塞尔垂下眼睛,睫毛颤了颤,几滴泪水滚落,接着又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在雨中站得笔直的青年。
“我错了……”安塞尔突然开口,声音哑哑的,带着颤抖的尾音。
是的,他错了,维恩和他说过无数次坎森公爵有多坏,他却固执地只信自己的所见所闻,甚至还因为这个与维恩吵了一架。或许维恩从一开始选择不告诉自己,也是因为自己在他心中就是个不分是非的假圣母。
“我口口声声说相信他,却自以为是地否认他……”安塞尔想起维恩说那个梦是他“三分之一的生命”时悲痛欲绝的样子。
他耿耿于怀自己是不是替身,可每次当他远远与维恩对视时,那个会立马放下手中的事,笑着如一阵风般向他奔跑而来的青年眼中的喜悦与爱意是假的吗?
他们两个隔着一层玻璃,一层雨帘,像隔着世间最可悲的壁了。
我错了,彻底错了,我该怎么面对他?
他们想着。
他一定觉得我是个差劲的人吧……
他们想着。
几乎是同时的,两个人移开了视线。
安塞尔头埋在搭在窗边的手臂上,抽泣了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维恩也好像到了极限,笑不出来了,慢慢蹲下身子,抱着膝盖痛哭起来。
前世他们只是想着爱与不爱的问题一直在纠缠,而现在跨过了这个问题的两人又在“如何去爱”的河流面前迷失了。
雨还在下。
维恩仰起脸,迷茫地看着他。
马车夫递过来一柄黑伞,伞面光亮, 伞柄雕刻着艾姆霍兹的纹章:“撑着吧, 别淋雨了……”
维恩接过伞, 愣愣地看向已经放下帘子的马车, 擦了擦眼泪, 起身矜持礼貌地道了个谢后转头向家人们走去。
他没有撑开伞, 只是紧紧抱在怀里, 好像抱着绝世珍宝,一瘸一拐地走着。
——倘若以后没有人为你撑伞,你要做自己的伞。
——我不只要做自己的伞, 我还想为您遮风避雨。
“维维……”姐姐担忧地看着他, 身后买了不到一年的新房门窗大开,雨水倒灌进去, 菜地因为他方才的坠落一片泥泞, 种子翻出,孩子们瑟瑟发抖地牵着父母的衣角, 在寒雨中如同被打湿的幼鸟。
维恩擦了擦眼泪笑起来, 抱起最小的洛洛,掂了掂, 看向姐姐姐夫,语气故作轻松:“孩子们也该上学了……”
“我们离开这个城市吧……”
雨还在下。
另一边, 坎森公爵府。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坎森公爵手边全是抽完的雪茄, 整个室内都弥漫着烟雾。
提着箱子路过书房口的汉娜被他喊住, 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又接着下楼。现在府上已经没有仆人了,什么都得靠自己。
“汉娜!”坎森被从前百依百顺的妻子无视了,颜面尽失,怒吼道。
“做什么!我不想和你说话!”汉娜也怒吼道,但是气势明显弱了一点,尾音还带着哭腔,她性格就是这么软,生气的时候反而会自己先哭。
“贝拉维拉……还好吗……”坎森垂下眼睛,语气变得异常轻柔。
“你是在关心她,还是打亲情牌想我留下?”汉娜看得非常清楚,冷冷道:“如果你是真的关心她,那我可以告诉你,她现在好多了……”
“嗯……”坎森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不知道在懊悔什么。
“你们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坎森突然沉声道,窗外大雨滂沱。
汉娜皱起眉头,想要说些什么,霎时一道闪电劈下,夜空亮如白昼,坎森公爵背对着窗户,面容漆黑看不清表情,墙上的全家福画像也应声砸落,摔在地上,碎片飞溅。
坎森公爵一下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把□□,推到桌子,踹翻椅子向汉娜站着的门口冲来。
汉娜手一松,手中的箱子砸在地上,整个人被巨大的恐惧冻在原地:“坎森……” 坎森公爵冲到她的面前,狰狞的面目都快贴到她的脸上,但是那双眼睛却清醒理智。
“你要走,就快点走!”坎森压低声音,一手抓住门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说着一把关上门,然后反锁起来。
汉娜愣了一下,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扑到门上疯狂拍门。
坎森好像听不见一般,径直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雨水被风吹进室内,寒气逼人。
他一手拿枪,目光专注地盯着面前街道的方向,站成了一座雕像。
他听见身后的拍门声渐渐停下,视线里妻子跑出公爵府,向附近的居民求助,看着骑马而来的警督们手中的橘红色的马灯照亮了整个路面。
他犹豫了一下,将枪口对准自己的下颌。
身后洒了一地的文件最显眼的几张是相关的法律规定。
汉娜愣愣地站在马路中央,看着迎面而来的警督们,被雨水打湿长裙的她在高大的骏马面前显得更加瘦小柔弱。
她和他们对视,楼上忽然传来一声枪响,枪声传了老远。
雨还在下。 科林走进冬星,浑身如同落汤鸡一般,他很拘谨地看着副店长:“我最近家里很拮据,真的不能让我继续在这里工作嘛?”
“科林,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还不清楚吗?”副店长横眉叉腰,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偷了店里的东西,不报警抓你就算好的了,还想留下继续工作?”
“我没有偷……”科林委屈极了,可是他却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让我和店长解释,他一定会相信我的……我真的很需要钱……”
科林想起之前和维恩相处的日子,他对那个漂亮的店长还抱有期待。
“哼!”副店长手抱在胸前,昂了昂下巴,指着沙发上放着的高档棕色风衣:“你以为是谁开除的你?”
科林认出那是维恩经常穿的那一件,猛地抬头看向楼上的休息室。维恩……他也在这里?
“店长就在上面,你想上去就上去,你看他信不信你?”副店长看出他的想法,有恃无恐地开口。
科林畏缩了一下,明明没有偷盗店里的东西,现在却莫名生出一丝负罪感,他不敢去见维恩,他觉得自己颜面尽失,在曾经的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不再恳求,垂头丧气地转身开门又走进雨中。
副店长冷笑一声,快步走上楼,维恩已经在休息室坐下倒好了茶。
“我好久不回这里,店里的事让你费心了。”维恩浅浅地笑着,眉眼温和艳丽。
“哪里的话,都是我应该做的……”副店长表情憨厚地答道。
“科林呢?怎么这次来没见他?”维恩问道。
副店长面色不变地张口就来:“他家老母亲年纪大了,这里又离他家远,他就不在这干了。听说已经找到别的工作了……”
“找到别的工作就好。”维恩点点头,心思也不在这里,一点也没有怀疑:“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打算离开这个城市了,以后你就当店长吧。”
副店长的眼睛亮了起来,满脸通红:“真的吗?”
维恩笑着又点点头,喝了一口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科林走后是谁顶替的职位?”
“是另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为人老实。”副店长说谎了,顶替科林职位的是他老家来的刚毕业的侄子,但他知道这个店长不喜欢各种裙带关系。
也正是因为不喜欢,所以也没有对科林太过偏爱关注,才让他有了操作的机会。
维恩又和他闲聊了几句,没有人注意到窗外楼下慢慢走远的身影。
科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想回家,便越走越远,走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看见一处热闹的酒馆,里面传来饭菜的香味与火炉的暖意。
他被诱惑般走过去,迷迷糊糊地走到门口的侍者那问了一句:“我能进吗?”
侍者露出很礼貌恭敬的笑容,声音悦耳:“当然啦,我的兄弟。”
科林走进去,发现全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一堆一堆地喝酒聊天,没有服务员也没有老板。
他茫然地转着,有人塞给他一杯酒,他鼓起勇气一饮而尽,脚步都开始打飘。
突然他看见一个青年跳上桌子,朗声道:“打倒皇帝,废除贵族,建立新世界!”
周围的青年人跟着喊着口号,欢呼起来:“大英万岁!新世界万岁!”
科林脑子一热,方才在游荡中听到的那些“人人平等”“共同富裕”“富有而有尊严”等等好像梦中那样美好的宣言冲上他的大脑,他不管不顾地爬上那个桌子,高举手上的酒杯高喊起口号,因为激动还破了音:“打倒皇帝,废除贵族,建立新世界!”
周围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猛烈的掌声。 身边站着的英俊青年揽住他的肩膀,笑容真诚:“我不知名的兄弟,欢迎您!”
科林嘴角抖动了几下,笑了起来。
雨还在下。言善厅
这是雾都近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雨,连下了十天,街道几乎被雨水淹没,人们无法出门。
等到终于雨停,天气放晴时,大家才发现在过去的十天里,雾都大洗牌了。
对坎森公爵的指控随着他的死亡而撤销,欠下的债务也在遗产范围内偿还完毕,子女不再承担还债的义务。有人在码头看见了前公爵夫人和贝拉维拉小姐登上前往德国的轮船,她们身边跟着一个腿脚不太利索的年轻男人,戴着帽子与太阳镜,露出来的一缕碎发是耀眼的白色,所以有人也认为那是个身形挺拔的老人。
那天从宫中寄出阻止奥弗斯警长抓捕坎森公爵的手信,辗转一番来到了托雷手中,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布鲁卿,大公拂袖而出。宫中职位大换血,从民间大量征集人才,一时科教学习之风盛行,奥利开办的私立学校正好赶上这次浪潮,规模不断扩大。
艾姆霍兹男爵趁着这次机会收购了坎森公爵的大多数工厂,因为两者的产业重合度很高,只是略微调整,便可投入生产,或将成为这次商界地震的最大受益者。
与此同时,满载着艾姆霍兹庄园从美洲购入的香料的货船在港口停泊。十天的暴雨几乎将整个雾都的香料存货全部报废,而新一批的香料因为西印战乱的原因,只有这几艘船硕果仅存。有人猜测,等着一批香料倾销完毕,艾姆霍兹男爵的身价将翻两倍不止。
艾姆霍兹男爵一跃成为雾都最佳的结婚对象,有他出席的宴会总能看见一大堆盛装打扮的贵族少女,但是除了主动邀请过卡斯迈男爵夫人外,他都是被动地接受跳舞的邀请,总是一副优雅礼貌却又兴致缺缺的模样。
雾都下水道改建工程的准备阶段完满结束,雨停后将正式开始地下部分的建造。
没有人在意的角落,黄狗大卫对着人去楼空的房子闷闷地叫了几声,慢慢吃掉门口摆着的最后一盆香肠,尾巴摇着摇着垂了下去。
而一列轰隆作响火车载着一家人驶向南多尔福郡。
第108章 维恩(一零八)
南多尔福郡, 气候湿润温和,盛产鱼虾,是一个相对隔绝的内陆岛, 三面环水只有一座大桥与外界联系。前世也是因为这种隔绝, 使得它成为鼠疫大爆发时, 唯一幸存的东南部城市, 是当之无愧的最适宜生活的城市之一。
维恩一直有想要姐姐一家去那里定居的打算, 所以在听到梅林搬去那里之后, 信誓旦旦地说之后还会再见面。在他的愿望里, 姐姐他们住在温暖安宁的城市里,而他和安塞尔处理完雾都的事情之后,就去环游世界, 寻找他们心中美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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