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见安塞尔没有直接回答,本来盈满了期待的美目瞬间被绝望侵占,她抓着马车前面踏脚的平台缓缓地跪了下去,黑色手套被上面的泥土弄脏。她毫不在意,只是缩着身子,泣不成声:“求您……”
她哭着,解开自己的斗篷,露出内里的低领绸裙,肩膀和前胸部分一片淤青。在只见过几面的年轻男子眼前露出这么大片的皮肤令这个从小接受着保守教育的女人感到十分难堪,低着头都不敢睁眼。
莫里斯也学着她的样子在她身后跪下,从黑色的斗篷下伸出左手,卷起袖子露出下面缠着的绷带,一层又一层,还向外渗着血。
安塞尔连忙蹲下身子,扶起他们两个,语气沉沉:“先上车,路上细说。”
莫里斯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个温和的贵族,帮着汉娜先上车,然后露出痴痴的傻笑,将捧着的盒子双手递给安塞尔。
虽然没有接触几次,但他却对安塞尔有莫名的信任。他知道自己也上车会对汉娜的名声有不好的影响,现在托付给这个正直的贵族,他就能放心了。
安塞尔看了看一脸担忧的汉娜,叹了口气,也伸出双手,只是他的手越过了首饰盒,稳稳地避开受伤的地方抓住了莫里斯的手臂,一用力:“你也上来。”
莫里斯愣了一下,想要拒绝。这时汉娜探出身子抓住他的斗篷,他这才垂下眼睛,上了马车。
“掉头,去码头。”安塞尔吩咐了一声车夫,也跟着进了车厢。
汉娜似乎还没有平静下来,捂着脸抽泣着,莫里斯坐在对面很拘谨地坐得笔直,但是从揪紧的手掌与目不转睛的神情能看出他真的很想上去安慰一下。
安塞尔掏出手帕递给汉娜,然后看向还比较冷静的莫里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莫里斯知道他们的行迹太过可疑,连忙解释道:“请男爵大人放心,我和夫人……”他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继续说道:“……并不是那种关系……我只是要送夫人去码头坐船回她的故乡,却没想到马车在中途坏了,恰好您路过向我们伸出援手……”
“我看你们一直很慌张的样子,是在躲坎森公爵吗?”安塞尔从之前莫里斯不上车的举动就知道他们不是私奔,更不是仆人为了钱财诱拐女主人的故事,他此时更关心的是他们遭遇了什么:“你们身上的伤也是因为他吗?”
说到“伤”的时候,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揭开别人的伤疤。
汉娜还是听到了他的问题,不等莫里斯回答,突然抬头,泪水涟涟道:“他逼我将带来的嫁妆地产都转到他名下,我不同意想要离婚,他便把我锁进房间里……”
“争执之中,我撞到了酒柜……”汉娜说着似乎又回想起那惊险的一幕:她捂着胸口从酒柜上转头,看见曾经文质彬彬温柔体贴追求她的丈夫举起展柜中的珍贵花瓶,下一瞬间,花瓶在眼中快速放大,一个黑影冲出来挡住了她的视线,“是莫里斯救了我,但是他的手也受伤了……接着坎森将我关了起来,莫里斯趁他不在爬上窗台将我……抱下去……”
“他想杀了夫人!”莫里斯愤怒地补充,然而汉娜却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好像心已经死了一般:“他不会杀我的,只有我活着,他才能领我的年金,很丰厚的一笔钱,他舍不得……”
安塞尔震惊得无以复加,脑海中维恩咬牙切齿的仇恨表情浮现,他此时好像有些理解了。
只是坎森公爵伪装得人模人样迷惑了所有人,不仅为医院增加床位,也第一个跟着响应招募残疾工人的企业家,没想到私下却对妻子这么残忍贪婪。
马车抵达码头,安塞尔目送着他们走向驶向德国的轮船,神情怅然。
“我们还要去公爵府吗?”马车夫悄悄询问道。
安塞尔摇摇头:“回庄园吧……”
之前威廉担任警督的时候,来庄园和他闲聊一个绅士与妓.女因为钱财纠缠不清的案子,威廉侃侃而谈他的推理思路。一旁坐着的维恩抬眼,冷冷地插了一句:“为什么你的推理总是从假定那个绅士是好人出发,然后试图让那个女人给出证据证伪呢?”
威廉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就在安塞尔以为要冷场时,威廉闷闷地开口,自嘲地笑了:“哈,你说得对,可能是因为我也是一个绅士吧……”
案件的结尾真的是绅士想要吞没妓.女的积蓄反过来诬陷对方勒索。破案那天,威廉又提着红酒来,和维恩对坐着默默喝酒。
人们总是会在遇到需要价值判断的地方,不由自主地偏向和自己阶级更接近的人。
就好像他明知道坎森公爵不算是什么好人,却还依旧在维恩控诉坎森罪大恶极时,要求维恩给出证据证伪“坎森公爵不是罪大恶极”这个命题。
维恩说得是对的——难道自己从来都没给过他真正的信任吗?难道自己对他的爱是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的吗?
安塞尔的心里突然空空的,悔恨的心情慢慢发酵。
马车再次放缓速度,人声嘈杂传入耳朵。
安塞尔疑惑地掀开车帘,车夫一脸无奈:“少爷,路上全是人堵死了,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反正今天的时间都空了出来,安塞尔也不急,直接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前方拥挤的人群方向,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是坎森公爵的新工厂。
他的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和马车夫打了个招呼,快步跑了过去。
跑到近前,他才弄清为什么这里围着这么多人,原来在这这座工厂的天台上站着一个要跳楼的人。
安塞尔仰起脸,五层楼十五米高已经超过了人的视力极限,加上临近正午的天光刺眼,他看不清那个寻死的人的脸,也看不清他拉着的横幅上写着的诉求。
“那是谁?”安塞尔拍拍旁边正在侃侃而谈的男人,问道。
“那是格瑞家的老大平卡德呀。”安塞尔还真问对人了,男人一边说一边啧着嘴:“可怜哦,这老格瑞瘫痪在床,孩子不是死就是病,家里全靠大子撑着,但大子又是个独臂……”
安塞尔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猜测在工厂闹事多半是为了讨薪,于是对男人说:“你认识他的话,可不可以上去帮我劝一下,就说我愿意支付他被拖欠的工资……”
“劝什么,他要工资有什么用。”站在前面的妇人回过头,加入他们的对话:“他被这个老板骗惨了,当初说招残疾人,结果拿到补助之后又找各种理由逼他们自己辞职,有些人甚至还要赔那黑心的一大笔钱。”
安塞尔脸色苍白,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不过想想也知道这些穷苦的平民被威胁之后又能发出什么声音呢?坎森竟然钻漏洞,骗国家的补助,给了那些残疾员工希望,然后再将他们推向更深的深渊。
可是格瑞家的老大为什么敢将一切公之于众?安塞尔很快就有了答案:
“他瘫痪的老子带着其他病儿子喝药了,就因为不想拖累他。”妇人摇摇头,无不叹息:“药太苦,把家里仅剩的那点糖都兑进去了……”
“你说他还有什么活头?”
安塞尔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还没有从这极大的悲痛中缓过神来,楼顶突然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叫,击破了人间与地狱的边界。
周围的人四散开来,只有安塞尔头晕目眩,呼吸不上来般地扯着领口,腿如同灌铅板。
“砰——”地一声炸响在耳边,安塞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鲜血溅了一身一脸。
温热的血顺着脸庞滴下,安塞尔张着嘴惊恐地低头,摔断脊椎的尸体在血泊中瞪大着不甘与仇恨的眼睛直直地与他对视。
——那是格瑞家的老大平卡德呀。
就好像命运一般,安塞尔认出这个人正是那天在马车前拦住他和维恩的人。他当时看对方身体状况比其他员工要好,也适应更多的岗位,便建议他去坎森公爵的工厂,因为那里的工资更高,却没想到……害了对方……
——你说他还有什么活头?
尸体上盖着一块红布,也就是安塞尔之前以为的写着诉求的横幅,现在看来上面竟然一个字也没有。是的,安塞尔早该想到他能有什么诉求,他只是一心想求死。
——你说他还有什么活头?
安塞尔看着红布上深色的血液慢慢浸透,若是地狱有文字,大概也不会比这个更加狰狞……
——你说他还有什么活头?
安塞尔看见尸体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只是痉挛,但他好像听见一声融入风中的呢喃:我不想死……
安塞尔惶恐地后退一步,突然之间大脑一片清明。
哪是没有诉求!一个人拿自己的命去交换,怎么会只交换一个虚无!
他有诉求,他的血,他的泪,他的命,在红布上洇染开来,控诉着坎森公爵的伪善与罪行。
上面没有字,只是因为他不识字!
想明白一切,安塞尔的胸腔里发出沉闷轰鸣的呼吸声,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另一边,买到船票正准备登船的汉娜莫里斯二人走过一处堆货的空地。
高高的木箱后面突然窜出几个高打男人,一把抱住汉娜的腰将她举起向临时仓库跑去,汉娜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紧紧捂住嘴巴,求助地向莫里斯伸出手。
莫里斯怒吼一声冲过去,想要拉住她的手,却在指尖相碰的一瞬间,后脑被猛烈一撞击,视线迅速暗了下去。 紧接着,口鼻被大手捂住,大腿传来钻心的剧痛,骨骼碎裂的声音清脆可怕。
他被拖进临时仓库,下巴在地上摩擦得血肉模糊,昏暗的视线里,看见仓库的卷帘门缓缓落下。
一片黑暗,接着是蜡烛亮起。
第105章 维恩(一零五)
“什么?您说可能有一位公爵夫人被囚禁, 囚禁对象的还是她的丈夫?”
警长惊讶地看着面前衣冠楚楚的金发贵族,语气怪异地重复一遍,然后和身后的警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清了清嗓子, 沉声道:“男爵大人, 您也知道这种事是不可以随便说的……您确定吗?”
安塞尔微微皱起眉:“我不确定, 所以我说可能, 不过我想大概率是真的。”
他从医院回来后, 等了几天也没有听说坎森公爵的夫人离开的事情, 于是派仆人去码头查了一下轮船的记录,却发现他们购票之后却没有上船。
安塞尔回想起那天看到的码头上堆积如墙壁的货物,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慢慢升起。没有犹豫地, 他直接到警局请求帮助, 可没想到警长的态度非常消极:
“您看您都不确定……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警长眨眨眼睛,暗示道:“您说的对象是贵族, 您也是贵族, 您们贵族的方法总比我们这些普通人多……我们也不容易,拿着工资, 朝不保夕的, 还是体谅一下我们吧……”
警长现在真的无奈极了,被夹在两个得罪不起的人中间, 随便谁不满意都能脱了他这身衣服,让他一朝回到十年前重新在底层摸爬滚爬。所幸眼前的年轻人是出了名的人好, 因此他现在还算安全。
“那故意伤害呢?”安塞尔冷静道, “这个只要检查一下, 就能当做证据吧?”
“您是说公爵故意伤害他的妻子?哈哈……”警长无奈地耸耸肩:“男爵,您是不是对别人的婚姻太过关心了呢?”
话语中的揶揄安塞尔怎么会听不出,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正色反问:“难道就因为处在婚姻中,故意伤害就不是故意伤害了吗?”
警长被噎住,沉默了片刻,下了决心似的开口:“……我说难听点,公爵夫人都是四十多的人了,或许她都不想折腾了,您还热心的很。他们的女儿马上就结婚了,有什么事不能忍的呢?”
现在的贵族夫妻各玩各的情况很多,谁还会在这个时代追求幸福的婚姻呢?都是利益与虚荣,各取所需罢了。
安塞尔垂下眼睛,语气缓慢坚定:“哪怕九十岁。”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是其中的意思在座的都明白。
知道自己在这里得不到帮助,安塞尔微微欠身告辞,戴上帽子,转身就要离开。
警长突然喊住了他:“男爵大人!”
安塞尔回过头,看上去不再年轻的奥弗斯警长捧着帽子,行了一个礼,神情严肃:“我向这身警服发誓,如果您能提供有效的证据,我一秒钟也不会耽搁,即刻随您出发!”
“好。”安塞尔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点了点头。
珀莉端着蛋饼从新装修好的厨房走出来,看见闷头喝汤的维恩,本来消下去一点的气又冒起来了,走上前就是一巴掌拍在弟弟圆滚滚的后脑勺上:“吃吃吃——有点事就往家里跑,好像小媳妇回娘家似的……”
维恩猝不及防差点呛着,听到这话哀怨地抬头:“姐,你不说我随时可以回来吗?” 他不服气地嘟哝着:“而且我才不是小媳妇……我可是……”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了一瞬,意识到之后,又失落起来,继续用蛋饼吸着盘底的汤汁塞进嘴里。
“我是说过你可以回来呀。”珀莉没听见他的小声嘟囔,径直坐下来:“可你什么时候回庄园?做错事不道歉就光逃避,问题只会越来越大。”
“你怎么知道是我做错事了……”维恩撅着嘴,有些不满。“也可能是我受委屈了呀!你好偏心他,我才是你弟弟啊!”
“得了吧,你要是有理,还会躲起来?那可是泼——天的委屈,早就哭哭唧唧,装可怜撒娇去了。从小就这德行!”珀莉想起维恩小时候那个装无辜打小报告的样子,就气得牙痒痒,手上的木铲蠢蠢欲动。
维恩垂头丧气,用勺子捣着泡着的蛋饼,伸出两只指头比划了一下:“你说错了,我这次真的有一点点理的……”他想了想,将两指之间的距离又缩小了一点,放到眼前,一本正经:“虽然只有一点点点点……”
毕竟重生这个事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又怎么会相信呢?他和黛儿卡罗好多亲近的人说过,也没有人当真,他也没多大感觉。只是因为那个人是安塞尔,他才会有过高的期待,希望安塞尔能相信自己的全部,但是,他说的本来也不全是实话。
反倒是他的错误更大一些。
珀莉被他的幼稚的动作逗笑,拍掉他的手,把他的盘子端走:“好了,不吃就出去,看看洛洛他们回来了吗?”
维恩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头发,出门开始找吃了几口饭就跑去疯玩的孩子们。
新家离市区很近,孩子们拿了点零花钱就喜欢去那里买些糖和小玩意,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看看,毕竟节俭的习惯从他们出生时就刻在了骨子里。
维恩向广场走去,那里有很多商贩与小孩,也是他们家小孩最常去的地方。
这时,从一旁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个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少女,不由分说地扑进他的怀里:“维维,我好想你……”
“……贝拉维拉?”维恩瞪大了眼睛,算了算时间现在差不多就是西印动乱发生,击沉货船的时候,他刻意只在新家附近活动,想避开坎森公爵,却在这里见到了贝拉维拉,不免恐慌起来。
“维维……”贝拉维拉紧紧抱着,声音婉转,香味扑鼻,维恩却只在乎一件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朋友告诉我的……”贝拉维拉的眼神有些闪躲,维恩直到多半是庄园里迷上这个贵族小姐的仆人出卖了自己。
“不过你放心,父亲不知道这件事……”贝拉维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压低声音道。 维恩神情严肃,还想说什么,突然旁边窜出他的侄子侄女们,叽叽喳喳像小鸟一般围上来:“舅舅!你猜我们刚刚遇见了谁?”
他们手上一人一个精致的玩具,口袋里也装满了糖果,喜气洋洋的,但维恩却没有心情理他们,只觉得他们出现贝拉维拉面前十分危险,于是大喝道:“闭嘴!赶紧回去!”
“可是……”洛洛看了看身后的人群某一处,欲言又止:“我们遇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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