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与惨叫声让跟在女王身后的佩特路低着头, 不忍直视,不忍卒听, 女王拄着手杖,神情冷淡地看着屏风后面痛苦不堪的王妃。
终于分娩完成了,接生的侍女突然抬头,语气焦急:“血止不住了……”
佩特路一颤,睁开眯着的眼睛,晃晃灯火之下,他看见深红的液体从屏风下渗出来,不由得有些恶寒。他想起安塞尔出生的那天,他在门口转得鞋底都要起火了,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同为女人,虽然女王并没有体会过生产,然而此时也怜悯地皱起眉头,别开脸,转身向门口走去:“去皇宫里请医生……”
“我去请医生……”佩特路就等着这句话,提起手杖就想出去。
“可是,这是一个秘密……”大公突然开口阻止,看着自己的姐姐,浅灰色的眼睛里全是冷漠与决然。女王的王位本来就是抢来的,只是大家屈服于她的威严,但当女王去世之后,那显然是这个刚出生的孩子比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更有继承的资格。
女王想留下这个孩子,也是出于担心绝后,王国无君的考虑,毕竟她自己无法生育,而亲弟弟在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就对女人没了兴趣,天天和年轻男子厮混在一起。
人命当前,大公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个有违道德的发言,女王扬起手杖一下抽在他的大腿上:“这也是你能说出来的话?”这也是未来的储君能说出来的话?
年轻的大公不服气地抿着嘴,瞪向一旁的好友佩特路,眼神复杂,有杀气又有乞求。
佩特路没有说话,默默攥紧了手杖闷着头想走,女王转头吩咐另一个侍者去请医生,然后对佩特路说:“佩佩,你去把孩子抱过来。”
佩特路将手杖交给身边的仆人,然后快步走到屏风前,侍女将孩子裹在毛毯里递给他。佩特路熟练地接过来,以前在家的时候他也没少抱自己的儿子。
刚出生的小孩皱巴巴的,不好看,和他的母亲一点也不像,佩特路没忍住抬眼看了一下病床上苍白如纸的女人,只见对方含着眼泪,脸上汗水如注,嘴唇上下轻轻一合,佩特路好像听见来自脑海里的声音:“Please……”
那双透亮的眸子快速暗淡下去,像餐桌上的鱼目一般可怖。
佩特路与王妃见过几次面,但此时却觉得死亡将对方的面容都改变了,好像蒙上了一层厚纱,生者的目光难以穿透,因此无法从死者的表情窥见死后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
“她死了。”佩特路笃定地开口,语气中带着连自己都吃惊的怒火,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只是皱着眉头,看向那群麻木不仁的黑影,提高声音重复:“她死了。”
“我听到了,佩佩。”女王沉沉开口。“抱着孩子跟我走。”说完转身匆匆地离开房间。
佩特路还想说什么,手指突然出来一个细微的力度,他低头发现刚出生的婴儿竟不知怎么握住了他放在襁褓上的食指。他一下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满腔的怜悯与柔情。佩特路本就是这种多愁善感的人,他只要一联系起自己的妻儿,立马心痛到无以复加。
我想救他。这个孩子将被囚禁起来不见天日,而在有确定的继承人之后又会当成最大的阻碍杀死。
他跟在女王身后,迈开修长的腿,手里紧紧抱着柔弱的孩子,金色长发束成马尾飘在身后。路过大公的时候,他垂着眼睛。
“佩佩……”大公想拉住他的手,却没有这个勇气,因为佩特路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陌生,几乎要将大公的骨髓冻结。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或许,七年后,安塞尔带着法瓦尔从托雷的宴会中愤而离席时,也用同样的眼神看过托雷吧。
门在身后关上,然后猛地被一把火点燃,还没从房间出来的医生护士随从的喊声都被吞没在猎猎风声与熊熊火光之中,连带着亨利的身世之谜一同埋葬。佩特路的影子被身后的光亮投到眼前,他看着它与同行的人们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在一起,觉得黑色的一条条好像由人性的欲望构筑的森林。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身份,或许不会不得不在在这处狭小昏暗的房间里生产,上帝甚至都没有给佩特路去叫医生的机会,就让他主动或被动地目睹这场暴行。他们沿着小路,一路走进修道院的瓷砖长廊,皮鞋的脚步声杂乱又清脆地响着,佩特路突然觉得自己的脚步声有些奇怪,粘连着,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发现身后延伸出一串带血的脚印——他在产房踩到的血液,一路跟着他,来到修道院白石瓷砖上。
我得救他。
佩特路鬼使神差地在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的时候,多拐了一个弯,消失在盘根错节的修道院小道之中。
佩特路从皇宫中逃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自己的妻子奥尔瑟雅,因为担心自己的行为会连累庄园,他没有叫醒任何人,自己翻进了围墙,悄悄地来到妻子的窗前。
奥尔瑟雅将他拉上窗台的时候,他本来是想去再看一眼自己体弱的儿子,然而,身上若隐若现的血腥味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跪在窗台上,暗红色染血的鞋底朝上对着外面。
当他看见妻子的眼泪的时候,他一瞬间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了。难说他这么做的背后有多少比例的理由是因为自己的虔诚的圣洁的妻子,他总觉得目睹杀戮的自己如果不做点什么洗刷罪孽的话,灵魂便会烂在远离妻子的地方,如果死后,他和姐姐一起站在上帝的面前,却被细数种种罪恶,被拒之天堂门外,那他该如何面对妻子的失望的眼神?
他忧心忡忡的逃跑路上没有一帆风顺,他低估了女王对王位的决心,一夜之间所有的公共交通的都被严查封锁,他只能亲自驾马,在跑死两匹马之后,他最终还是在距离码头几公里的地方被亲卫军追上,他丢下手杖,张开双手,从容不迫地站在原地,脸上挂着苦涩的笑容。
他被押解到女王面前,大家都以为他会被处死,却没想到女王只是决定将他流放到西印。 “你怕吗?佩特路,那个遥远的地方,你应该听卡斯迈伯爵说过跟多次吧,那里有野兽,毒虫,野蛮未开化的土著。”女王看着本来最讨人喜欢的可爱弟弟,板着脸,可说出来的话分明就差告诉佩特路只要说个好话,就能活下去。
可佩特路只是用那种带着奇异的天真与专注的眼神盯着女王:“我不怕这些。”他仗着女王对他的宠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知道自己不会受到可怕的处罚,也知道女王会放过他的家人。
“我怕人心,我怕火。”佩特路一字一顿。
大公冷笑一声,挡在他的面前,其实是生怕惹怒姐姐:“你终其一生,逃得开人心的火吗?”
这火从没有在有人的地方熄灭过,每个人都会遇见自己的大火,就像维恩那样,熊熊火光之下,有些人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心底的阴霾,继而重新审视起过去的一半人生。
有时候这份阴霾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罪大恶极,只是火光太过明亮,一点点污秽都无处匿形。
然而佩特路依旧是那副笃定,执迷不悟的样子:“逃不开的火,我就在其中化为灰烬。”
“留着你的命。”女王冷冷地开口,“只要你在西印活着一日,我就一日不会公开你的罪行,我会保留你的爵位,让你的妻儿在你的庇护之下,一直到你向我道歉悔改。真希望你的孩子不会像你,你的妻子就要聪明得多。”
没有任何人想杀佩特路,女王始终为他的归来留下了位置,只是西印的气候杀死了他,他患有家族遗传性的哮喘。
这个飘荡的西印的亡魂,在雾都却勉强维持着存活的假象。
“我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并没有见过艾姆霍兹男爵。”亨利老实交代,“但我很信任他,他们都告诉我,是男爵救了我,所以我才能从那个阴暗的地牢出来。”
“我看过他的画像,和现在庄园的主人真的很像。”
“你想怎么样,让我们帮你登上王座吗?想都不要想。”维恩毫不留情地拒绝,眼神充满抗拒。
维恩确信上一世安塞尔并没有参与进这桩糟心的事,但是亨利依旧成为了下任国王,也就是说,在他背后应该还有别的势力在支持他:“我没有什么情怀、抱负,我也对公平正义不感兴趣,我只想赚点钱,过好我的日子,等烦人的事都过去,谁要你许诺的公爵爵位,那只是枷锁。我要和我喜欢的人离开雾都,去环游世界。”
他前世就是因为抱上大腿的公爵牵扯进了这桩夺权阴谋之中,而亨利四世上台之后,直接就化为傀儡,背后的操纵傀儡之人第一个就拿曾经的对手的党羽下刀。维恩只是众多替死鬼中的一个。
“我要去看一看阳光明媚的地方,我要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到刺目的太阳。白天与夜晚分明,晴天多,阴天少,就连下雨也清清爽爽,干干脆脆,而不是像这里连绵不断。人与人之间不用建起高墙,互相算计。街道整洁,交通方便,所有人都遮风避雨的房子和体面的工作,那才是人过的生活,自由的有尊严的,爱也是这样,温柔的,慈悲的。为了这种生活,别说是公爵,就算是拿王位与我交换,我也绝不交出!”
“逃不开的。”温和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安塞尔从花园小径缓缓走出,戴着面罩与手套,怀里抱着珍珠,几缕金发垂下来,“不是他想要,而是他被选中了。”
“你……”维恩没想到安塞尔会全副武装躲在花园里撸猫,还恰好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对话,一时不知道该生气责备他的任性,还是该紧张他知晓了真相。
安塞尔将珍珠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奖章,然后当着两人的面,拧开了外壳,里面竟然是空心的。
维恩突然想起那天他送走威廉回去,正好看见安塞尔在拨弄烛台,见到他,安塞尔神色自若的扬了扬眉毛,嘴角却抬了几次都没有抬起来。维恩以为他还是有些不舒服,却不知道那一刻真正病重的是他的心。 “当被卷进漩涡中心的时候,没有岸,有的只是浪花翻转。”安塞尔神情严肃,“我的能力有限,没有自负到可以参与进这场角逐,但是我想听听你内心的想法,你想做国王吗?”
亨利绞着手指,好半天,才抬起头,好像一个普通的小孩:“我想去奶奶的家乡,想去看地上开满花,河里流淌奶的地方。”
“你是在装傻,还是真不知道?”维恩有些搞不懂给这个小孩,哭笑不得,亨利低下头,又陷进自己的思考中去。
“那你这段时间就住在庄园吧,这些事情不可以再和别人说,等时机成熟,我会送你离开的。”安塞尔叹了一口气,用手掌按了按太阳穴。
亨利起身,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珍珠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她对小孩子总是更亲近一些。她在两条腿之间窜来窜去,一不小心把亨利绊了一个跟头,亨利就势坐在地上,把她抱进怀里,将脸埋在她长长的毛发里。
安塞尔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躲在树后蹲下来抱着猫的亨利,脸上浮现一丝柔情。
“他们失败了。”安塞尔开口,明亮的眼睛看向维恩,“他们高估了人性的恶,千算万算没有把人性最光辉的东西算进去。”
维恩专注地听着,安塞尔脱着沾满猫毛的手套,接着说道:“如果,将他养大的奶奶从没有给他描绘幻想中的美好世界,而是在临死之前,上演一出苦情戏,和他说你一定要成王这句话,或许他就会一生被困在这个执念中。只是那个不知名的老妇人,选择了更温柔的方式,从容地面对死亡,作为光照进那处地牢。”
“他们就注定培养了一个半成品,有着不完全的野心,他固然想成王,但是更想去接近记忆中的那缕光,见过光的人就很难再回到黑暗中去了。”
“当然,他们也低估我了。”安塞尔俏皮地眨眨眼睛,“我在他们眼里看来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人,但我绝不会当别人的长枪,他们以为一扬手,我就会为他们发起冲锋。不是的,我只做自己的剑。”
维恩听到这里终于吁了一口气,他又何尝不是见过光就再也回不到黑暗中的人之一。
“那对于亨利的事,您有什么打算吗?”维恩问道。
“等。”安塞尔目光笃定,拄着手杖,轻声道:“我在明,敌在暗。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只能等,等他们扬手。”
维恩感觉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跟在安塞尔身边,他总有一种所有事情都可以解决的安心感。
他何止被一缕光照亮,他拥抱了整个太阳。
他压下内心的激动,整理好粘了毛毛的衣物,一抬头,正好对上安塞尔含笑的眼睛。维恩一瞬间有种错觉,难道自己在安塞尔心里也是照亮生活的一缕光吗?
“当然,做你的剑,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你描绘的地方我很喜欢。”安塞尔弯起眼睛,难掩笑意。
他果然听见了,维恩有些不好意思,脸一下红了起来,憨憨地笑道:“是吗?我以为你会觉得我说的太幼稚。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地方吗?” “我也不知道啊。”
安塞尔拉过维恩的手,十指相扣,揣进风衣的口袋里,声音轻柔好像随时会被吹散在晚风之中,但是又那么清晰笃定:“但是我想世界这么大,总会有这样的地方吧,我们可以边走边找,以这样美好的地方当作目的地的话,不论走多远,都不会觉得累的。”
“我跟着你。”维恩撒娇一样地将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实际是为了藏起悲伤的表情,他的声音哽咽了好久才嘶哑地发出:“我很笨,我不认识路,我已经迷路好久了……“
“你不要松开我的手,也带我去那个美好的新世界吧……”
第81章 维恩(八十一)
“你的头发是不是长长了?”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时, 安塞尔突然开口道。
维恩偏过脑袋,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好像被垂下来的刘海扎到眼睛, 安塞尔笑着伸手, 撩起他的额发, 轻轻梳理到一边, 隔着手套, 冰凉的指尖划过耳廓:“要不要剪剪?”
维恩碧绿的眼睛向上看去, 吹了一下自己刘海, 然后又弯起眼睛笑:“这样不好看吗?”
就像漂亮的小猫一样,维恩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对着镜子好好梳洗一番,幸好庄园的服装是固定的, 就算出门穿西装, 也是安塞尔帮他挑好,不然不知道又要花多长时间。黛儿打趣他说他像是那种会亲吻自己镜子中倒影的人。
清晨的阳光洒在那张天赐的容颜上, 皮肤光洁的好像玉石一般, 散发着温润的光彩,纤长的睫毛下如深潭般的眸子盛着笑意。安塞尔一瞬间有些愣神, 因为早起还有些迷糊的大脑此时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脑袋微微前倾了一下。
维恩脸上的笑容更甚, 微微凑近一点,然后转头看了看周围空旷无人的街道, 又抬头看了看附近楼房紧闭的窗。他的动作比较浮夸, 安塞尔一下反应过来, 想要转过身子:“哎,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 就已经被披风包着挤到了墙上,墙上的白灰被蹭下一些,洒在冰冷的地上。
安塞尔眯起眼睛,别开头,可预想中的吻没有落下来,反倒是推拒地抵在维恩胸前的手被紧紧握住。
维恩的手很热,总让人觉得他的心也是这么火热地跳动。
维恩垂着眼睛,将安塞尔的手牵到唇边,细碎的吻落下来,一寸一寸地,顺着手指吻过上面的戒指,然后将整张脸都贴了上去,抬起眼睛,睫毛好像都带着清晨寒冷过后的晶莹雾气。
“我很听话的,少爷说不行就不行。”他笑着开口,眼神却一错不错,好像躲藏在树上看着亚当夏娃吞食禁果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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