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尔把自行车停好,靠在坐垫上,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大腿,眉头微皱,心中默算,好一会才接道:“保守估计,建成巴黎的那种下水道系统,主干道每英里花费一万英镑以上,支道更是不计其数,这还是没有考虑人员伤亡,经济波动等负面情况。”
维恩点点头,一万对他来说是天文数字,可他也知道安塞尔还是算少了,前世他听说光是挖空地下,就花了四百万英镑。
“谁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那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贵族?”安塞尔双手交叉,搭在翘起的腿上,白底黑花的丝带缠绕着绑在长发里,垂到一边的肩上,脸上讽刺的笑容打破平时的温和。
这个表情维恩之前也见过,就是上一世安塞尔听参加议会回来的威廉说议会高票否定了下水道委员会的成立时。那个时候安塞尔已经从资产里整理出了维持运转之外的流动资金,随时准备投进这项大工程里,没想到计划却夭折在摇篮之中。
“先说好,我是投了赞成票的,你别跟我生气。”威廉把玩着香薰蜡烛,笑嘻嘻地:“想想也知道结果,办这个得花多少钱?还不是我们一人摊一点,可有些人你要他的钱还不如杀了他。我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实在不行就用高压水枪冲嘛。从上游冲到下游,冲冲冲,一路冲到泰晤士河里,大家就都干净了。”
安塞尔脸上嘲讽的笑容更甚:“他们的仆人要是把灰尘都堆到昂贵的地毯下面,估计早就被开除了。”
威廉耸耸肩,不置可否地挑眉笑了笑。
威廉走之后,维恩才慢慢上前,安塞尔垂着头,一手撑在腿上,另一只手解着领口的扣子,好像有些呼吸不畅。维恩连忙蹲下帮忙,安塞尔看见他的脸,神色一下柔和了很多,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禽兽食禄。”
维恩知道他不是在骂威廉,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膝盖上,甜甜地笑着,试图让他的心情变好一点。但安塞尔只是心不在焉地摸了摸维恩的额头,就抓起一旁的大衣帽子站了起来。
他穿戴整齐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似乎不知道该去找谁,但短暂的犹豫之后,又像往常一样坚定地走了出去。
维恩相信如果不是后来远洋的生意出了问题,安塞尔或许真能一个个地找遍所有参会的人,亲手促成这项工程。
安塞尔认准一件事之后,就会有超乎常人的韧劲,尤其是后来在明白夺走母亲性命的伤寒和霍乱一样都是水生疾病之后,雾都的下水道改建几乎成了他的心病,以至于破产之后生意刚有了些起色,就毫不犹豫地在工程资金捐献书上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二十五岁的安塞尔和二十三岁的维恩说了很多很多改建工程的益处,甚至成了那段时间温存的主要话题,维恩觉得很无趣,可又觉得只能和自己絮絮叨叨的安塞尔很孤独很可怜,他一边落下细碎的吻,一边将对方每一个字都刻进脑海里。
离开安塞尔后,他就像离开了地面,轻飘飘的,眼里只有名利,甚至可以不要自己,自然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但他现在又想了起来。颜衫町
安塞尔还在沉思着,维恩满肚子的大道理不敢说,可他还是想将五年后安塞尔的话跨过时空传给现在二十岁的踌躇满志的青年,趁着现在安塞尔父亲的爵位还在,可以在游说的时候少碰壁,少受阻力。最重要的是,这一次他想陪在安塞尔身边,不再敷衍地点着头,而是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被雾都的雾蒙了十年越来越灰暗湿润,却始终温和着愤怒的琥珀色的眼睛。
“巴特爵士。”维恩把车的撑脚放下,局促地双手交握:“巴特·歌尔爵士。”巴特是这个改建方案的提出者,也是这个项目最后的实施者。现在是一位有名的银行家。
安塞尔愣在那里,维恩知道自己的表现太过异常,可话却冲到嗓子口,不吐不快:“他的住址是雾都西城晚枫大道……”
“维恩!”安塞尔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揪住他的领子,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和地开口:“你什么意思?”
“您怀疑我利用您对吗?”维恩舌头顶了顶刚刚因为激动咬破的颊肉,幽绿色的眼睛深不见底:“那是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如果我告诉您,三年前的霍乱根本就不是因为恶臭的空气传播,而是通过水源呢?”
安塞尔眼神有些动摇,维恩缓缓握住对方的手,语气变得柔和:“凭您的能力不难拿到当时的数据,您对比一下就知道我有没有胡说。不只是霍乱,还有伤寒,污水必须要和地下水分离开,否则死神将游荡在泰晤士河上,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塞尔瞳孔颤抖了好几秒,然后垂下头,叹了一口气:“从一开始我就明白,你有很多秘密,你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他好像有些疲惫,趴在自行车把手上:“你说服我了。给我一点时间消化,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会写信给那位爵士。”
安塞尔说话算话,他回去之后查阅了很多份档案,越看脸色越凝重,终于着手写了第一封信,巴特爵士的回信很快寄来。
就这样,十九世纪最野心勃勃的一项工程,就在雾都旁不起眼的小镇里,由两个二十左右的青年靠在自行车上,一言一语定下了最核心的方针。
工程动工第一年正赶上经济危机,这项大基建为失业的人们提供了大量的岗位。泰晤士河南岸率先完工,次月第三次霍乱大爆发,南岸几乎不受影响,而北岸损失惨重,死亡人数以万人计。人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大量的资金涌入,三年后竣工,霍乱从此在雾都消踪匿迹。
工程主干道全长一百五十英里,支道近三万英里,耗时九年,花费金钱人力无数,污水与地下水分离开,不再排入泰晤士河,而是流向专门设立的艾姆霍兹污水处理厂统一处理。因为这项工程被授予荣誉爵士的人多达十人,均接受了女王接见。
这些都是后话。不过雾都的天亮了。
第25章 维恩(二十五)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一匹浅金色的骏马小跑进临时营地,留在营地里的人抬头,正看见穿着挺拔猎装的威廉翻身下马。 随手摘下头上黑色的毡帽抛向身后, 紧跟下马的艾伦手忙脚乱地接住。威廉脚步如风地走到举着葡萄汁的法瓦尔面前, 将手上的牛皮袋丢到桌上。
法瓦尔笑眯眯地看着鼓鼓囊囊的袋子, 开口道:“男爵大人, 收获不少嘛。”
“安还没回来吗?”威廉接过旁边的湿毛巾仔细地擦着手上的脏污, 语气没那么高兴, “胖子你不厚道, 背地里和安商量好了,也不通知我。真不知道和谁关系更近一点。”
“当然是你们俩关系更好一些啊。”法瓦尔不进他的套,又乐呵呵补刀:“不过以后就不一定了。”
威廉双手叉腰, 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你是指谁?”
“沃蕾小姐啊。”法瓦尔抬抬下巴, 威廉顺着他的动作转头看向树荫下低头摸狗的沃蕾,眼睛被阳光刺得眯缝起来, 皱起的眉头里都是疑惑。法瓦尔继续说道:“你想想, 平时谈谈恋爱出席舞会也就罢了,我们三个什么关系, 这个时候特意带到我们面前, 给兄弟看看,不就证明安是真的上心吗?”
威廉乐了, 拍拍他的肩膀,“对啊, 安确实是认真的。”不过法瓦尔不知道, 沃蕾是艾姆霍兹夫人塞进来的, 维恩才是安塞尔主动带过来给兄弟们看的。“你越来越聪明了,胖胖, 继续保持。”
被夸奖的胖胖很得意地晃晃脑袋,威廉从他手里拿过酒杯,一口干了:“太甜。”然后伸手拍拍法瓦尔的肚子,“不是前不久还头晕吗,注意一点。” 法瓦尔点点头:“好,从现在开始我改喝彩椒汁。”
这是威廉最讨厌的食物,他笑着戳了一下对方的腰,拉长音调:“大胆——顶我是吧?”
法瓦尔连连摆手,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威廉到底是心飞到另一个好友身上去了,眼神频频向门口张望,法瓦尔也正好有些布置上的事要处理,匆匆离开了。
威廉觉得有些无聊,走到谢诺夫身边,脱下手套,修长的手指划过黑色丝绸般的马毛,感受着皮毛下方的温度。谢诺夫低着头,温顺地眨着眼睛。
“谢诺夫,我俊俏的小伙子。”威廉抱住马头亲了一口,拍了拍它的颈部,揪住带子就要翻身上去。
“等等!”威廉回过头,看见乔治小跑着过来,沃蕾在远处有些担心地张望。威廉停下动作,笑着靠在谢诺夫身上,等乔治靠近了抬抬下巴,有些倨傲地开口:“有何指教?”
乔治虽然平时像个小魔王,但在威廉面前,不论是气场还是脾气都差了一大截,他小跑几步,放慢了速度,停在不远处:“男爵,这是表哥的马。”
“这还是我陪他驯的呢。你表哥不会在意的。”威廉无所谓地笑笑,挥了挥手,乔治还想再说几句,威廉轻轻“啧”了一声,浅蓝色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包含着蔑视与烦躁。
乔治一下闭上了嘴巴,有些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衣角。他要是这个时候要被威廉揍了,就和被他欺负仆人一样,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正纠结着,背后正好传来一前一后两道刹车声。
“怎么了,威廉,乔治?”温和的声音将乔治从压力中解救出来,他回过头,表哥扶着自行车,一身休闲打扮,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维恩拎起后座上的大包小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安,陪我骑两圈?”威廉的心情一下多云转晴,顾不上计较有的没的了。安塞尔笑着点头,回过头拍拍维恩的肩膀:“先把东西送回房子里,然后来找我。”
维恩点点头,快跑着离开。
有的时候,不论事情在脑海里预演了多少遍,当真正发生时,还是会大脑一片空白,理智退却,全凭着情感与本能做出反应。
维恩早上出门前又拜托了猎场的工作人员检查了一下缰绳的稳固程度,他是如此担忧,以至于安塞尔也发现了他的异常:“怎么了,不舒服吗维恩?”
安塞尔骑在马上,脱下手套,微微弯腰伸手抚摸他的脸,维恩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右上角有琥珀色阳光投下的林间。这样的既视感令他心中更加慌乱,他覆上安塞尔的手,闭上眼睛,有些眷恋地用脸摩蹭着掌心:“没事。”
这句话既是在回答安塞尔的问题,也是在安慰自己。这个活动一年一次,也是安塞尔参加的第一次,更何况现在已经临近末尾,如果可以,他并不想扫兴。 维恩牵着谢诺夫,垂下眼睛慢慢走向营地,突然从天而降一团黑影。
维恩还没有反应过来,滑腻冰凉的触感贴着鼻子划过。蛇!糟了!维恩心中闪过一丝不妙,猛地顿住脚步,尽量保持着谢诺夫视线里的上身不动,飞起一脚,将落到地上的还没看清模样的蛇踢进旁边的草丛里。眼单停
马是很敏感胆小的生物,有时甚至从后方接近它也会受到攻击。维恩已经尽快做出反应处理,但蛇如此近距离地从天而降实在太过惊悚,谢诺夫打了个响鼻,前腿抬起在空中蹬了几下,安塞尔猛地拽住缰绳,强迫马头偏离了正前方,维恩弓腰躲过,眼睛死死地盯住马背上的安塞尔,眼圈瞬间红了。
重演了!
维恩感觉扬起的马蹄下自己是多么的渺小,那反复抬起落下,在地上激起阵阵尘土的仿佛不是蹄铁,而是和蹄铁一样冰凉冷硬的命运。
没事的,没事的,缰绳是我亲眼看着换的,不会出问题的。
一股寒冷的无力感侵入骨髓,前世被踢到的剧痛和三个月的辗转难眠让他不由得心生畏惧,尽管如此,他还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若是再偏上一点,自己的性命可能不保。有时无知反而是幸福的,预先知道了事情的可怕后果,整个人就会变得缩手缩脚。
方才的猛拽似乎让谢诺夫更加失控,它疯狂地甩着身子,一片混乱之中,几滴温热的液体撒在维恩脸上,维恩用手一擦,鲜血在指尖抹开。
维恩瞳孔一缩,敏锐地捕捉到谢诺夫黑色皮毛覆盖的颈部有一块颜色慢慢加深,粘黏在一起。
络头上的卡扣划伤了谢诺夫!维恩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了,在这么颠簸的情况下,安塞尔不可能松开缰绳,可如果不松开,伤口会更深,谢诺夫的动作会更加猛烈。
安塞尔显然也从谢诺夫痛苦的嘶鸣中听出异常来,他尽可能地压低身体,贴在马背上,右手向前伸去,颤抖着摸向卡扣,马血将马毛粘成一绺一绺的,卡扣紧紧陷在里面,疼痛与缰绳勒紧的窒息感,令谢诺夫的眼睛布满血丝。
“缰绳卡住了!维恩!”安塞尔的声音因为颠簸断断续续的,但依旧保持着镇定,维恩大声回应:“抓紧,趴好了不要掉下来!”他仓皇地回头,威廉已经将套锁甩了过来,铁链在马的前腿上缠绕了几圈卡好,几个人用力一拉,谢诺夫一个踉跄朝前冲了几步。
或许是太紧张了,负责另一条腿的驯马员在谢诺夫跃起的时候抛出锁链,等锁链到达时,谢诺夫正好趴低了身子,试图对抗腿部的拉力。
锁链顶端的重物擦着谢诺夫的敏感的耳朵,砸在了安塞尔的左肩上。
威廉冲过去,抢过锁链,再次抛出,染血的锁链牢牢缠住谢诺夫的大腿,然而为时已晚。受惊的谢诺夫已经近乎直立地跃起,安塞尔左手全麻了,用不上力,右手慌乱地去拉缰绳,却因为手套上濡湿的鲜血打了个滑,没抓住绳子,就这样从上面坠落。
“安!”维恩和威廉异口同声地喊道。
维恩满脑子恐惧,怕痛,畏死此刻都消失了,什么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什么稍有偏差就会丧命,突然就被另一个念头覆盖了。
我已经成功过一次了,这次我会做得更好!
维恩飞扑过去,在空中搂住安塞尔,然后以自己的身体为缓冲,狠狠砸在地上。维恩的手紧紧护着安塞尔的后脑与脊椎,刚落地就晕晕乎乎地几乎凭借本能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威廉向前冲了一步,看见维恩已经接住,立马转身拉紧套锁:“快!控制住!”
维恩眼前暗得不行,甩了几下脑袋还是看不清,背上也火辣辣的,他眯着眼转头看向后方,却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
但疼痛却让他的思维越加清晰。
一次可以是意外,两次不行,尤其是他干预了好几次的情况下,只能说明这是人为的。他的方向一直错了,问题根本不是出在缰绳上,而是络头上的卡扣,他甚至都能猜出来,卡扣里会有一截变形的铁片,一直摩损着绳索,直至割断。不同的是上一世缰绳崩断,卡扣弹开,而这一世,铁片先一步插进了谢诺夫的脖子里。
安塞尔摔得并没有上一世那么重,很快睁开了眼睛,待眼神清明了之后,心脏几乎停止了,鲜血从维恩的耳后流下来,一颗颗血珠好像断了线一样砸在他的白色领口,血花溅到他的下巴上。
这些都发生在一瞬间,下一瞬间失控的马被控制了前腿之后,最后地蹬了一下后腿。
安塞尔试图将受伤的维恩护在身下,可维恩好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安塞尔撞不过他,有些绝望地双手交叉搂住维恩的头,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什么很聪明的做法,他的手在铁蹄下就好像树枝一样脆弱,根本阻挡不了什么。但是用双手换维恩一个渺茫的生存机会是否值得,他根本没有思考就给出了答案。
这一撞,让暂时失去视觉的维恩有所警觉,他已经稍微恢复了一点体力,抱起怀里的青年,一蹬地面,向前跑了几步,又栽倒在地。
维恩不知道有没有脱离危险,但明显能感觉到怀里人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手臂放下展开,大口地喘着气,气息有些颤抖,粘连,急促。维恩也松了口气,软软地趴在他的胸口,听着里面疯狂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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