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安全区(楚山晓)

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直到上课铃响。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没有见过电网以外，怎么知道它什么样子呢？”
每日的新闻开始，卫队的长官达利拿出了新的照片，农田被丧尸入侵，所有成年人的粮食指标减少两成。刚满十八岁的学生们开始抱怨，期待着如同去年一样，多抱怨几句就能拿回其中一成——会的，然后就不再抱怨了。
不能小看学院的孩子们，他们用仓库里的废旧零件造了一台收音机，除了苏菲和她的几个好友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这项秘密工作。博西教授似乎注意到了，专门用一节课讲述了电台在二十世纪初期两次全球保卫和平大行动中的作用。
但是安德森教授就没这么好脾气了，尖着嗓子问道：“你们课前在讨论什么？”
“哦，没什么，”丹妮站起来，“我不过是说了句妈妈做饭不好吃。而苏菲问我，为什么不找个厨师当妈妈。很显然，无论她厨艺多糟糕我都爱我的妈妈。”这正是他们讨论的，安德森教授没有问出所以然来，开始继续讲莎士比亚的喜剧《无事生非》。
“阿拉贡亲王唐·比菠萝……”“唐·彼德罗”“丹妮小姐，你在说什么？”安德森教授放下了课本，丹妮重新站起来，撇撇嘴：“他叫唐·彼德罗。”“我就这么说的，有问题就去找校长。”
丹妮跟同学瑟娜做了个鬼脸。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教授接到过无数的投诉，最后都不了了之——因为他的妻子是安全区管委会的理事，他们家的口粮定额比锻造工家庭多两成，但是肚子却像怀了三胞胎。
瑟娜获得了外出许可，回来后带给丹妮一个黑色的小布袋。她打开，惊呼：“稻米？你怎么敢偷这个！”“嘘，这是剩的！小声点，我妈妈在科研所工作，”瑟娜弯下腰，趴在课桌上，“减产不是因为丧尸，而是卫队没来得及种下所有的种子！很显然他们当时有更重要的事情。”
瑟娜双手在空中比了个双引号，他们现在可离不开这个符号了。“其实，”她说，“今年的产量并没有低得那么离谱。”那么减少的供给都去了哪儿呢，丹妮也许有了答案，博西教授上课举过的例子她还记得呢！
学院也是地下的堡垒，每次入夜都只有无尽的寂静，能听到黄铜水管的声音都是新奇事。丹妮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用被褥包裹住收音机。瑟娜从上铺探头：“你觉得黑入安全区的频道怎么样？”“黑入？”“就是黑客，我叔叔说他在丧尸入侵之前就做这个的，只需要一些电线，也许博西教授愿意帮忙。”“可我们要说什么呢？”“关于粮食，关于外面。你读过《辛德勒的名单》吗？”“没有。”丹妮的父母并不是学者，只能留下禁书和影碟的空壳子。
丹妮学会了制作录音机，她把收音机里的片段录下来，剪辑好，等着那天到来。
消息传得快，男生们也加入了这场反抗，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并不满足与九成的补给，而且谁不想在真正的天空下奔跑？“我们应该去仓库，”其中一个说，“打开粮仓，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好主意，”另一个说，“也许该去卫队的监狱里看看，说不定能见到真的丧尸！”
他们在课下列计划，对安德森教授翻白眼，小心翼翼躲开所有的监控。
终于在一日清晨，锻造工们享受着简单的早饭，看着电视上毫无新意的新闻。突然毫无感情的女声被打断，随后是一段又一段嘈杂的录音。他们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惊讶地看着滚动的照片——学院并不是牢不可破，想要偷偷跑到地面只需要跟保安稍稍斗智。
然后，照片变成了直播。卫队冲进电视台想要获得掌控权，把整个地区搞停电了都无法制止。人们沸腾了，尤其是还在学院的学生，纷纷扔掉课本，推开试图阻止的教授，冲到大门口，将保安都一起挤到门外。
保安捂着脸大喊大叫，被人群裹挟，随后他发现根本没必要害怕——今天连风都没有。
“丧尸是假的！”孩子们大喊，“没有任何丧尸！”
勇敢的人们用榔头砸碎了地堡的锁，推开厚重的门，第一次毫无节制地享受阳光。他们冲进了粮仓，发现了成堆成堆的稻谷和腌肉。他们冲进医院，推倒了正在抢救的医生，打开隔离区的大门，依然是空空荡荡，高级的监护器上落满了灰。
还有人跑进研究所，跑进农田，跑进别人的地堡。他们不约而同远离了卫队的驻地和管委会。
似乎所有人都想要叫喊。
丹妮带着同学们朝电网跑去，他们能听到更多更多的声音。肆无忌惮的奔跑和跳跃，享受着夏日的风拂过身体裸露的肌肤。“这一点都不疼，”丹妮抓着瑟娜的手，“我们是笼子里的鸟！”
男生们合伙剪断了电线，剪开电网，小心翼翼探出第一步。
这就是安全区之外，是树林和小溪和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
一声枪响，随后是尖叫和霎时的安静。学生们纷纷趴到地上，这是十八年自我保护课养成的条件反射。谁受伤了吗？丹妮想要探头去看，却看到了丛林里出现的红色光点——丧尸的眼睛！
“他们，他们是——”有人听到了脚步声，闻到了声音，惊恐地哭喊，“丧尸！丧尸来了！快跑啊！”
不，为什么会这样？丹妮怔住了。她的同学朝安全区中心跑去，踉跄着摔倒在地也要超前爬，这一刻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地堡，找到地堡，关上门，不管身后是谁。“救命啊！”“丧尸！丧尸！”“跑啊！快回家！”
卫队的士兵赶到了，大家大声求救，无比感谢他们在粮仓被偷光的时候还能选择来救一群孩子。丹妮被一个士兵拽起来，她努力回头，随后被塞进了一辆车里。她只看到了飞扬的尘土和晃动的树林。
没有恶臭。从来都没有。
孩子们被关进学校，仪器扫描他们，试图寻找被藏起来的伤口。
“谁是主谋，”戴着头盔的卫队依然紧握着枪柄，“谁主使的这一切？”
被吓傻的同学们都试图躲到角落，背靠着坚硬的墙壁才能有一点点的放松。有人把水杯掉在地上，有人开始尖叫。等到缓过来后，他们被莎士比亚填满的脑子忽然通了——他们被骗了！
丧尸是真的！他们会被吸引！哦，脖子开始疼了，一定是因为太阳辐射！
卫队离开了这个房间，丹妮走向一直一言不发的苏菲：“是你告诉了卫队。”
“什么？”苏菲没有离开学校，但依然被抓了进来，她也被打上了疑似丧尸变异的标签，心情差到极点，“那又怎么样？外面那么多丧尸，如果不是我告诉了卫队，你们早就成了一群……一群非活生物！”
丹妮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丧尸不存在，丹妮确信，一切都是卫队蛊惑人心的把戏——苏菲也同样看过来，她知道现在有更多人会站在自己这边，站在真理和胜利这边。
“你是个疯子！”“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苏菲被彻底激怒了，她没有得到应有的奖赏，甚至因为厨师跑去出抢食物而没有吃到午餐。于是气急败坏，她气呼呼朝丹妮走过去，加速，而丹妮顺势躲开。
她原本站在楼梯前。
所以苏菲摔了下去，昏暗的灯光在眼前摇晃，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的。“啊！”她叫喊起来，“我的腿！我的腿不能动了！”“天啊快打电话！”“卫队呢？卫队！这里有人摔倒了！”
卫队并没有如想象中一般闯进来，据说，他们在外面阻击一只可能被丧尸咬过的狗。丹妮心想，哦，也许会等到明天早上。
“所以，你是丹妮？”“是的，先生。”
还没等他们说下一句话，门口冲进来许多成年人，很显然是这些孩子们的家长。有人在哭，有人在激烈地描述，有人在愤怒地谩骂始作俑者。苏菲抱着自己扭曲的腿，指向丹妮。下一秒所有人都找到了怪罪的对象。
“你教唆的我的孩子？？”“你差点害死了我的女儿！”“你是故意的！”“是你逼迫他们跑出去的？”“没有教养的小孩，开除！”“我儿子这么善良，你为什么要带坏他！”“想死别拉着别人！”
没有人站出来承认四个小时前的冲动来自于他们自己对自由的向往。
已经成年的孩子们站在父母身后，丹妮面前全是黑暗。瑟娜后退了半步，藏在母亲的肩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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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错过了他的十二岁考试，意味着从明天开始，他就要成为锻造工，在本就狭窄的锻造间为他多布置一个车床。
这有什么呢，保罗混沌地想，他出不去，他会死在这里。
可实际上，他被赶出了地堡，端着枪的卫队将他从被窝里拉出来，四五个录像机对准了他们一家，包括昨晚从学校回来的丹妮。“根据安全区管委会第二十四条规定，造谣、诽谤、寻衅滋事，”卫队队长达利清了清嗓子，半侧身让自己正对其中一台摄像机，展示出他完美的四分之三侧脸，“丹妮，你承认自己的罪责吗？”
“不！”丹妮几乎要跳起来，“你们才是骗子！”
“学校的一百三十名学生连同二百一十二名家长联名投诉，你的行为已经危害了所有安全区居民的安慰。”安全区最近开放了早晨八点到九点的阳光时间，同时伴着早间新闻的直播，让居民可以更放松地迎接接下来十个小时的工作。这也意味着，不少邻居正通过窗口望向这边，孩子被父母保护着，父母眼里都是憎恶和恐慌，用表情张牙舞爪。
丧尸袭击学院学生的视频这几天滚动播放，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是谁领头，清晰无比的马赛克在仿佛是玩笑。
粮仓失守，安分守己的人又迎来了新的份额减少，而侥幸获得了腊肉的人也要装作受害者指责两句，以防别人知道自己家的地堡里有多少好东西。一切的一切爆发在一天后的“消灭沙虫”行动里。
卫队闯入地堡喷洒药物，哪怕是没有出过家门的居民，也被怀疑从农田携带了杀虫。不知名的化学试剂让地堡充满过期面包的恶臭，电子屏幕因为洒上药水变得星星点点——除了安德森教授，他因为家中存放了古籍而免于消毒——可谁都知道他根本不读书。
人们一边谩骂着丹妮，一边交出一条火腿，还是悄悄塞进卫队长的口袋里。
灾难只需要降临在一个人头上。
“今天早上，三名阻击丧尸受伤的卫队士兵不治身亡，”达利没有拿出任何的照片，他不需要，他能听到隔着厚厚墙壁的讨伐声，“事情严重前所未有，你将要面临的罪责是——死刑。”
“什么！”妈妈尖叫出来，爸爸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她才十八岁！你们不能因为这些事情就，就——”保罗缩在爸爸身后，拽着爸爸的衣服，看向丹妮，再看向达利。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达利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冷哼了好几声，最后说道：“管委会以下判决，明早执行。你被允许和家人共度最后的时光。”他说完收起了手中的文件，仿佛是来施恩的神明，高兴的模样让人恶心。保罗突然冲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咬了一口，达利大叫起来，将他踹倒在地。
“你们是一群疯子！”达利恶狠狠看向保罗，然后是他的爸爸，“你生不出来好东西！”“闭嘴！你才是彻头彻尾的混蛋！”爸爸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激动过，“你就是暴君的走狗！你就该死在那里！”
卫队走了，他们回到地堡，久久不言。“如果离开呢？”丹妮忽然开口，“如果我们逃走……我们逃跑，离开安全区！”
这是一场赴死的旅行，丹妮知道，也许，这是人类最后的安全区。可是哪怕是死亡，她也希望选择一种更有尊严、更加浪漫的告别方式。丹妮不可能自己闯过满是毒虫的树林和树林之外的悬崖——保罗冲过去抱住她，哭着喊着说要一起走。爸爸拉扯，他哭得更厉害。
“那我们一起走。”妈妈忽然说。
逃跑异常简单，卫队正在粮仓重新归档他们缴获——收回的食物，没有人会在乎一个马上要被判死刑的女孩。他们都在想：嘿，外面是丧尸和野兽，谁会那么傻带着一家人喂大灰狼呢？
可是妈妈异常坚决，爸爸拿出了他藏在板砖后面的一根烟，默默抽完这现如今价值三分之一座新地堡的奢侈品。“带好手电筒，还有水壶，”他说，“锻造的钳子也许有用，保罗，去拿指南针，在砖头后面。”
分工明确，毫无遗漏，仿佛他已经计划了很久，或者曾经做过。
离开安全区并不难，铁网被剪断的口子只不过用胶带缠上，而胶带并不导电。
可他们谁都没有野外生存的技巧——这个词是保罗在违禁光盘里看到的，他们必须用一切能够做武器的东西保护自己，喝下小溪的水，并吐出里面的小鱼苗。保罗看向安全区的方向，地堡只剩下一个小点，被树叶遮盖。
南边有广播，南边也许有人。
又或者一切的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保罗开始发烧。半夜被野兽惊醒后，他们狂奔几百米，而冷风呼啸。爸爸抱着他，用身体为他取暖，直到太阳升起又落下，他才睁开眼睛，忍受着干涸的嘴唇和沙哑的喉咙。
风撕扯着单薄的衣物。
雨水浇灌在皮肤上，但无法像草木那般获得养分。
他们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了，丹妮看向周围的树林，他们不可能回去。
“妈妈，”她问，“你为什么不怪罪我呢？”“孩子，”妈妈说，“我也曾经年轻过，曾经不甘于平庸和臣服。”“哪怕会死？”“哪怕死并且寂寂无名。”“可我剥夺了你们——还有保罗的平静生活。”“我们不是朝着希望走去吗？或者，我和你们的爸爸只想走回过去。”
过去曾经有阳光和取之不尽的氧气。
丹妮有些理解妈妈了。躁动的青春和封锁的爱。
一只野兽跑了出来，下雨天的土地更加泥泞，爸爸差点摔倒在地。保罗抓紧了树枝站起来，拉起爸爸的手。他们一路狂奔，荆棘刮破小腿，树枝打伤额头，野兽在身后紧追不舍，狂吼咆哮。
“不——”保罗哭了出来，“不——”
一声枪响。
野兽落地的巨响。
死亡前的哀鸣。树叶和雨水交织鸣奏大自然的挽歌。
丹妮看到了开枪的人，随后是冲入雨中的卫兵，他们穿着厚厚的绿色胶皮外衣，脸藏在冒兜之下。她没见过的这样的装束，还有他们手中的武器，第一时间——和所有安全区的孩子一样——跪倒在地。
冰冷的枪口越来越近。“别害怕，”一个温柔的女声说道，“拿着，这是雨伞，拿着它。”
安全区从不允许人们在下雨的时候离开地堡。但是妈妈立刻接过了那个叫做伞的物件，然后打开，遮在头顶——原来伞能挡住雨水！丹妮和保罗朝天上看去，现在的天是布料和几根纤细的钢丝，但是那样稳劳。
“你们来自哪里？”女人将一条毛巾披在丹妮身上，“无论来自哪儿，欢迎光临。我们先坐车回到市区好吗？小男孩好像需要看看医生。我们还有面包和汉堡，你们喜欢吃巧克力吗？或者果汁？”
车辆行驶，这是丹妮第一次亲眼看到窗户里有光芒和人影的高楼大厦——也许她还不记事的时候，安全区也如这般，但是十多年的尘土覆盖了高墙。电视上播放着保罗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广告，电影的预告，还有明日的天气。
“是个晴天呢，”接待他们的女人说道，“总会阳光灿烂的。”
保罗还贴在窗户上高兴地叫喊，丹妮收回视线，问道：“所以，丧尸是假的，对吗？”
“丧尸真实存在，”女人说，“不过我们十年前就把它们消灭了！五年前甚至还研究出了解药，让曾经的变异者恢复理智。看起来，你们来自北边的安全区，我们接受过不少逃难者。”“为什么不去找到管委会，告诉他们一切都结束了？”“这个……对抗丧尸的那些年十分混乱，之后百废待兴，我们必须要把有限的人力物力放到更加富裕的地方……”
“因为我们贫瘠？”
前排抱着猎枪的小哥回过头来，他是心直口快的那个：“他们害怕——嘿，就是这样。他们害怕朝令夕改，害怕再生事端。于是拖拖拉拉的，总想办法折中新政府的新令，保守得要死。我想，你们大概是被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