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醉斩明月)

电光石火间，陆见青忽然想到了被自己忽略的东西是什么。
他叫了一声林盛雪：“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来过朔月这件事？”
林盛雪当然记得：“你特别喜欢地理，幼儿园的时候还是地理课代表。对了，你的地图呢？”
“都是些陈年往事，我们可以先放一放。”陆见青脸皮十分厚，对自己当年说过的鬼话半点都不脸红，略过这些话题老实交代道，“其实吧，在某种意义上，我也可以算是朔月的人。”
他解释了一下：“上次我那件事结束之后，其实我被管理系统抓进去吃了两天牢饭，后来是借了朔月的势才出去的。”
林盛雪大致明白了：“你是朔月埋伏在管理系统的卧底？”
陆见青眼睛也不眨：“我究竟是朔月的卧底还是管理系统的工作人员，主要取决于我要办什么事，还有两边谁占上风。”
他一向有着灵活的立场和灵活的道德标准。
林盛雪：“……说正事。”
陆见青突然提起这个应该不是为了说自己的光辉历史。
“你知道我当初跟朔月的交换条件是什么吗？”
陆见青的表情认真起来：“是管理系统一些下属机构的位置，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那些位置就跟朔月的废旧大楼一样，是某些承担特殊责任点位空间的入口。”
林盛雪似乎明白了什么。
药丸是朔月那边研制的，而现在，药丸大概率是导致管理系统下属点位系统被病毒攻击的媒介。
无论是出于取而代之的心思，还是只是单纯为了跟管理系统对立，朔月的目的是一直都是毁掉这些点位。
但在不讨论伦理的情况下，这些点位的存在都是为了能够维持中央城的顺利运转，朔月作为中央城的一部分，毁掉这些点位其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除非朔月其实并不在乎中央城，或者朔月有其他的倚仗。
那朔月那位自称陈郢的掌权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们很快就知道陈郢究竟是什么人了。
因为陈郢亲自来到了这里。
陈郢用的并不是他在朔月中惯常示人的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而是换了一张更具辨识度的脸，看起来刚过而立之年，五官俊秀，气质清隽，似乎脾气极好，对任何人或事都没有什么攻击性。
这人不但名字是假的，连脸都是假的。
林盛雪和陆见青刚一见面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或者说只要是中央城的玩家，都能一眼看出来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无法抵抗的信仰之情源源不断地从心底涌出，没有玩家能够不对面前的人心悦诚服。
他是中央城的缔造者，中央城所有玩家口中的“神”。
陈郢的目光落在林盛雪身上，语气依旧不急不缓，让人如沐春风：“哎呀，好像来早了一步。只差一点点，你就能永远留在理想世界了。不过到底还是这次机会更难得，谁让你运气好呢？”
林盛雪低着头，似乎并未理解他话中的意思，态度恭敬：“神明大人，不知道您来这里有什么指示？”
陈郢看着面前的林盛雪，嘴角的弧度莫名凉了下来，语气不知怎么的多了一丝嘲讽：“我以为你们会更想知道，为什么在我的理想世界里，我还要费劲心思来入侵区区一栋大楼？”
陆见青接过话茬，却并没有任何好奇的意思：“您是这里绝对的主宰者，无论做什么都自有您的深意。”
“是我忘记了，这是基础设置，进了中央城的所有人都要信仰神明的。”陈郢笑了笑，笑容却不达眼底，自顾自地解释道，“我有一些朋友，倘若他们还在的话，大概对这个复活系统的运作很感兴趣。尤其是……那孩子倔得很，如今我有幸能靠近这个系统，如果没有办法把它彻底控制住，我怕他会怪我。”
“整个理想世界的系统都是主系统的子系统，本来就是要受制于总部，总部为了保证这个副本永远都不会脱离掌控，特意派了人过来。至于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你们应该也能猜得到，就是现在的管理系统。
这些年来我已经把所有管理系统的人的意识都反复删除复制了无数次，彻彻底底握在了自己手中。但他们到底还是总部的人，我也无法做得太过，依旧有很多点位没能完全控制，尤其是被总部核心控制的复活点。
我原本想，虽然这些点位由管理系统全权控制，但朔月也有协助权。用朔月的人带着病毒多多出入这些地方，总有机会能破坏掉这些独立空间的屏障。没想到到了最后……还是你们做成的。”
说到最后，他似乎有些莫名的怀念和惆怅，微微叹了口气。
林盛雪和陆见青对他这番长篇大论都没有什么表示，依旧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林盛雪其实觉得这个神有点烦人，但是出于信仰，他依旧保持尊重。
陆见青其实觉得这个神废话比他还多，但是出于信仰，他依旧保持敷衍和恭敬。
见两个人都没什么反应，陈郢盯着两个人看了一会儿，终于停止了长篇大论，说出了自己来这里见他们的目的：“按理来讲做到这一步我就可以判定你们通关了。只是这样太无趣了，离我想看的东西相去甚远。盛雪，见青，我给你们一个选择如何？你们可以选择现在通关，也可以选择跟我打一个赌。”
“继续这场游戏。如果你们能够彻底摧毁这个理想世界，我会送你们一件礼物，并且亲自送你们去总部。如果你们做不到，就留下来，成为理想世界规则治下的一部分。在赌约持续期间，我准许你们不信仰我。”
林盛雪和陆见青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里果然只是一个副本。
陈郢并不介意他们的眼神交流，反而贴心地主动提醒道：“哦，对了，芳庭他们也在吧，跟他们也说一声吧，我记得你们做决定之前总是喜欢先商量一下，我很乐意给你们这个时间。”
这位神明先生叫他们的称呼实在太过熟稔，陆见青听着都有点起鸡皮疙瘩，立刻拉着林盛雪走到一边联系其他人。
在两个人跟中央城的神明对话的时候，唐樾那边已经发过来了一连串担心他们这边安危的消息，到了后面甚至开始考虑要怎么想办法过来给林盛雪收尸。
看着满屏的消息，林盛雪恍惚间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暴毙了。
他忽略自己可能已经暴毙的消息，把这边的情况简单概括后发了出去。
陆见青站在林盛雪旁边，闲来无事四下看了一圈，不经意对上了陈郢的目光。
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似乎胸有成竹似的，冲着陆见青微微点头致意。
陆见青回以谦逊而虔诚的微笑。
收到林盛雪的消息之后，唐樾那边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过了十分钟左右，对面终于发送了回复，只有四个字：“我们同意。”
他们并没有恢复进入“中央城”之后的记忆，甚至连曾经并肩作战的经历都已经遗忘了，唯一知道的信息就是刚刚获得的“这里是个副本”，其他关于总部之类的更是只有一个概念。从任何角度来说，仅仅靠着一个并不稳定的联系通道就答应一个对抗神明的赌约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他们是同伴。
同伴意味着志同道合，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人会拒绝更靠近真相。
陆见青代表所有人向陈郢正式答应了这个赌约。
陈郢对他们的决定并不意外，礼貌地冲两个人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起身离开。
陆见青忽然在身后叫住了他，笑眯眯地问道：“对了，既然已经打了赌，冒昧请教一下，您究竟叫什么名字？”
陈郢看了他一眼，笑道：“名字只是代号而已，并不重要，我对外的名字一向是陈郢。如果你们想问的并不是这个名字的话，我以前姓郭，叫郭嘉年。”
郭嘉年。
林盛雪将这个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点难听。
看来赌约已经正式生效了。
他现在不但不信仰神，甚至连神的本名都有点嫌弃。

郭嘉年走出大楼，撞上了一只兔子。
这只兔子身形扭曲，像是碎掉之后又勉强拼合起来的劣质品，看起来却意外的很有活力。它在大楼门口团团乱转，似乎想要找到一个可以通行的出口。
他提着兔子的耳朵拎起了兔子：“哦？你想出去，重新找回你的身体？”
兔子被吓了一跳，不敢动作，死死闭上了眼睛。
郭嘉年却笑了起来：“真是不巧，那个女孩已经被判定通关了。以后她可能会死在别的副本里，也可能足够幸运能等到彻底脱离游戏的那天，谁知道呢？”
他动作温柔地摸了摸兔子沾了鲜血的头颅，嗓音低缓：“至于你……你就留在这里继续工作吧。毕竟，你本来就出不去了，永远也出不去了。”
他松开手，兔子一溜烟地跑了，身影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在了空气中。
郭嘉年从容地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灰尘，也消失在了原地。
林盛雪和陆见青目送郭嘉年的身影离开视线，松了一口气。
陆见青思考了一会儿，没思考出什么东西来，只能叹气：“我最讨厌这种boss是神经病的副本了。”
毕竟神经病的思维是没有什么逻辑可言的，往往感情还格外充沛，会给他们这些精神状态比较正常的玩家带来很多困扰。
正常人和神经病的悲欢总不相通，真是令人难过。
林盛雪并不想搭理他的废话，一把扯住了他：“行了，我们也走吧。”
经过刚才的事情，这个独立空间已经跟“中央城”连通，封闭状态也已经解除，他们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陆见青终于如愿以偿地砸了一楼大门的锁，拉着林盛雪走了出去。
门外是副本内的中央城，在朔月的驻地内。
林盛雪回头看去，身后是一座废弃的办公楼，隐约可以看到里面废弃的办公用品和建筑垃圾。
一如他们最开始看到的模样。
似乎在他们踏出这个点位的那一刻，这个点位就被“神”重新隐藏起来了。
陆见青笑了一声：“真是小气，总不至于是怕我们为了摧毁理想世界先炸了这个点位吧？”
他忽然有些遗憾，早知道刚才离开大楼前就先放把火了，别管能不能炸，多少也得膈应一下对面。
但可惜只能想想。
更令人遗憾了。
林盛雪并不知道陆见青又在琢磨什么危险的想法，只是皱了皱眉，隐约有了一点猜测：“去别处看看。”
陆见青知道他的意思，凭着记忆，带林盛雪去了几个跟管理机构有关的地点，果不其然已经找不到他们的工作地点了，原本的地址只剩下一片新出现的公共区域。
朔月的驻地已经人去楼空，连游戏大厅里藏着的接待室都不再向他们展示入口。
他们被所有跟维持中央城正常运行有关的地方拒之门外了。
林盛雪和陆见青走出游戏大厅的时候，已经到了正午。
温暖而明亮的日光照耀着整个中央城，温度不高不低，游戏大厅人来人往，今天依旧是个中央城惯常的令人舒服的天气。
陆见青抬手遮了遮日光，看着头顶漂亮而又虚假的天空，又叹了口气：“果然，跟制定规则的人打赌永远都占不到便宜。看来想通过直接物理毁掉这个副本运行程序的硬件设施怕是行不通了。”
林盛雪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悲痛情绪：“哦，没看出来你原来打算物理摧毁这里，真是失敬。”
物理摧毁虽然也是一种方法，但对这个混杂了物质造物和精神造物的“理想世界”来说，不但危险，而且并不一定有用。
陆见青立刻结束了自己的表演，开始问起了正事：“好吧，接下来去哪里？”
林盛雪看了一眼手机：“去找人。”
唐樾那边已经把他们的地址发过来了。
陆见青挑了挑眉：“那几个跟你发消息的人？”
林盛雪点了点头。
林盛雪和陆见青按照地址找到地下室的时候，许芳庭正在给一伙人泡浓茶。
这两天他们也没闲着，还要应付每天固定的宵禁，已经到了困倦到睡不着的境界了。
看见林盛雪带着陆见青进来，唐宁从抽屉里拿出两个新杯子，不是很有精神地招呼道：“哟，终于回来了，随便找地方坐吧，喝茶吗？”
林盛雪看了一眼陆见青，见他没什么需要自己照顾的模样，就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
陆见青半点都不见外，非常自在地打量了一下地下室的陈设，正想找个地方坐下，冷不丁被桌子上摆的五颜六色的香炉闪了一下眼睛。
看起来品味颇为少见。
唐宁打了个哈欠，解释道：“以前不懂事相信那个倒霉神的时候弄的，现在已经没用了。”
许芳庭泡完茶，顺手连炉带香一起丢进了垃圾桶里，终于有空招呼“陌生人”：“这位是陆先生吧？盛雪已经跟我们说过了，幸会就不说了，毕竟我们应该认识。”
双方互相交换了姓名，许芳庭继续问道：“所以，根据目前的信息来看，你跟我们一样，都是这个副本的玩家是吗？”
陆见青想起大楼里发生的事，思忖了一下，也不是很确定：“大概是吧。”
他现在虽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人，但根据郭嘉年的说法，自己应该也是个玩家才对。
许芳庭点了点头，对陆见青说：“那欢迎加入……”
她突然卡了一下壳，蹙了蹙眉，问旁边无所事事的几个人：“我们叫什么？”
陆见青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就叫理想世界爆破小组吧。”
其他人：……
许芳庭选择略过这个话题，继续道：“以后，我们就是同伴了，至少在赌约结束之前。”
陆见青笑了起来：“很荣幸。”
唐樾睡得不是很沉，半梦半醒间突然惊醒了一下，猛地从桌子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许芳庭在跟陆见青说话，林盛雪在旁边安静地喝水，他姐姐无聊地坐在座位上发呆，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
他模模糊糊间觉得面前这个场景有些熟悉，但毕竟已经没他什么事了，他选择继续补觉。
只是莫名其妙的，他忽然睡得安心了不少。
毁灭一个副本毕竟是一个大工程，而且他们已经被所有跟维持副本运转相关的地方拒之门外，几个人在睡了一觉之后依然没有什么头绪，于是只能无所事事地坐在许芳庭的甜品店门口晒太阳。
许芳庭有点嫌弃这几个人干扰她做生意，把几个人从门口赶开，让他们去别处坐着。
唐宁被门口的阳光晒得不太想动弹，试图讨价还价：“反正这会儿也没客人，让我再待一会儿嘛。”
许芳庭端着一盆要拿去发酵的面，顺手把她赶去了一边：“去去去，我看就是因为你在这里当门神才没客人敢进来。”
唐宁叹了口气，一边搬着自己的小板凳去旁边，一边捏着嗓子叫她的名字：“芳庭姐姐，午饭吃什么啊？”
许芳庭被她的语气叫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想搭理她，转身走进了店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在门口晒太阳真的挡路了，唐宁搬走板凳没一会儿，一个男玩家就从街拐角处拐了过来，直愣愣地进了店里。
许芳庭过去熟练地招呼客人，其他人也帮不上忙，只能继续在旁边看着。
陆见青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等客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开口问许芳庭：“刚刚那个人常来这里吗？”
“刚刚那个人？”许芳庭想了想，回答道，“他每周三下午四点钟都会过来，只买一份切片面包，也没有买过别的。我还想着看在熟客的面子上给他打折，他也从来都没接受过。怎么，你认识他？”
这人的行为模式实在太有固定性，她想没有印象也难。
这么一说完，许芳庭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皱了皱眉。
陆见青摇了摇头，若有所思：“这人看起来倒挺有意思的。”
从在复活点见过的“复活”来看，恐怕中央城里所有正常意义上的活人都聚集在这里了。那些通过复制死去玩家意识复活的“玩家”尽管本质上属于科技造物，但日常的行为模式却无限接近于被他们复制的活人意识，并不会有这么粗糙的固定行为。
他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一点猜测。
林盛雪冷不丁开口：“明天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唐宁还没有反应过来：“看什么？”
陆见青笑了笑：“看这个中央城里，有多少为了填补空白设置出来的N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