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醉斩明月)

徐昂的表情渐渐扭曲起来，也不跟陆见青争辩了，直接拎起菜刀向陆见青砍了过来。
烛光不断摇晃，几乎马上就要熄灭，将他投射到墙壁上的影子也变得斑驳摇晃起来。
陆见青看了一眼菜刀，冷静思考了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林盛雪看向墙壁，看见徐昂的身后多了无数张牙舞爪的影子，细长的，成片的，几乎将徐昂的后背当成了土壤，肆意在其中扎根生长。
是芦苇。
徐昂早就已经不是活人，但他看起来也不像鬼或者别的常规的鬼怪。
那他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而陆见青已经跟徐昂在神庙内开始了追逐战。
确切的说，是徐昂单方面的追逐。
陆见青一直保持在一个他马上能追上却怎么也追不上的距离，似乎他动作再快一点就能抓住他了。
徐昂满脑子都在叫嚣着杀了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加快了脚步。
陆见青在神庙里上蹿下跳了一会儿，打翻了无数神庙内的物品，见徐昂的理智已经没得差不多了，立刻一脚踹开了另外一半大门，转身跑出了神庙。
临走前还顺便向林盛雪递了一个眼神。
徐昂在原地停了一秒，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也跟着追了过去。
陆见青遛着徐昂离开神庙之后，神庙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几个玩家对视一眼，同时动手开始拆徐昂刚刚留下的仪式用品。
开玩笑，让他交换未遂一次就够了，下一次绝对不能让他继续交换。
这个时候，林盛雪听见神龛上传来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因为规则束缚，被迫坐在神龛上的男孩惨白的脸上满是惊慌，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似乎刚刚经历了极为可怕的事情一样。
林盛雪看着面前的男孩，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害怕徐昂？”
听见这个名字，男孩浑身哆嗦了一下，喃喃道：“不……那不是徐昂……那是芦苇。”
林盛雪立刻想起了那些从徐昂身上长出的，芦苇的影子。
他盯着男孩的表情，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害怕芦苇？明明你才是南兴镇的‘神仙’。”
听见这句话，男孩脸上露出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容：“对，对，我才是神仙，我才是神仙……”
林盛雪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什么：“那些芦苇是真正的‘神仙’留下的东西，对吗？”
男孩却不肯说话了，只是表情空洞地在神龛中端坐着，不住地发着抖。
看着男孩的表现，林盛雪没有继续逼他，而是换了一个话题：“你知道徐昂是怎么死的吗？”
听见这个问题，男孩的眼珠终于动了动，语气轻而慢地又重复了一遍林盛雪的问题：“他是怎么死的？”
于是林盛雪在男孩这里听到了徐昂讲述的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当时徐昂确实是藏在桌子底下听到了镇长和父母关于重阳会的交谈，但因为大女儿的情况，三个人从头到尾说的都是要把徐昂和妹妹小环一起送去当祭品，没有提大女儿半个字。
徐昂很害怕，他想活下去，于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听到的消息，当天晚上就趁家里人没注意偷偷跑了。
而徐昂的姐姐原本确实不会去重阳会，但是徐昂跑了，徐家夫妇却需要两个孩子为他们续命，于是就把大女儿和小女儿一起当成了祭品。
但姐姐的身体条件确实很差，被关进黑屋之后没多久就死了。徐家夫妇没有办法，只能花了大力气，又把徐昂抓了回来，当成新的祭品跟妹妹关在了一起。
后来他带着妹妹再次逃跑这件事也是真的，只不过在被南兴镇追捕的过程中，是他主动把妹妹推了出去，换自己能顺利逃跑的机会。
妹妹被南兴镇的人们带走之后，他终于顺利来到了河边，找到了一条能够带他离开南兴镇的，无人的船。
还在旁边检查有没有被遗漏的仪式用品的玩家们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围了过来。
听完这个全新版本的故事，唐宁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赞叹道：“好一个人渣。”
唐宁问道：“那他后来又是怎么死的呢？”
男孩回答：“船翻了，他掉到河里淹死了。他的尸体被那些鱼吃掉了，剩下的被水冲到了芦苇地里。芦苇代替了他的血肉，他成了芦苇。”
徐昂被芦苇重塑血肉之后，以为自己大难不死，于是继续自己的计划，重新离开了南兴镇。
兴许在徐昂的视角中，他确实是顺利逃出了南兴镇。
但他逃出去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活人了。
林盛雪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男孩。
按照时间推算，徐昂死亡的时间男孩正被锁在神庙中浑浑噩噩，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呢？
除非芦苇的力量跟他同源。
也就是说，那些芦苇和这个男孩一样，都是上一位“神仙”在这个副本中留下的东西。
同样是上个副本boss的遗留物，而且芦苇的力量明显比男孩要强得多，会产生想要夺取副本控制权的想法并不奇怪。
但芦苇只是纯粹的怨气，也许已经有了一点点思想，但并没有完整的意识，也就没有办法成为副本boss。
它需要一个能承载自己力量，被自己污染的灵魂。
而徐昂恰巧在那个时候死在了它的芦苇地里，芦苇选择他也并不奇怪。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徐昂作为神仙“祭品”存在的时间太短了，兴许根本没有来得及完成仪式的任何部分。
也就是说，徐昂当时的灵魂状态大概率没有被这一次的“神仙”，也就是男孩的力量沾染。
徐昂在外面长大的这些年，芦苇的力量应该也相应增强了，哪怕没有考察队这个契机，也会有其他的契机摆在徐昂面前，让他重新回到南兴镇，完成芦苇后续的计划。
回到南兴镇的东西与其说是徐昂，不如说是芦苇的人形化身。芦苇需要借助徐昂的身体和徐昂的灵魂夺取副本boss的身份，从而获得整个副本的控制权。
林盛雪一边想，一边把自己分析到的东西跟队友讲了讲。
还没等他们分析完，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先别管他们的家事了，来个人帮忙！”
陆见青正好遛着徐昂从门外跑过，一边跑一边试图摇人帮忙。
他身后的徐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了一副模样。
他的皮肤变成了干枯的黄色，身体变成几乎不符合人类比例的细长，头发从纯黑色变成了一半黑一半黄褐，整个蓬松起来，远远看去几乎像是飞扬的芦花。
从知道自己已经死亡之后，他身上属于人类的特征越来越少，似乎很快就会变成一棵人形的芦苇。
相应的，他身上属于人类的特征每少一分，动作和力量就快一分，几乎马上就要抓到陆见青了。
陆见青闪身避开身后枯黄的爪子，认命地继续往前狂奔。
看见这个阵仗，众人吓了一跳，也顾不上别的了，纷纷上前去帮忙。
林盛雪原本也想过去帮忙，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脚步忽然顿了顿。
他好像看见，陆见青悄悄冲他挤了一下眼睛。
陈郢也十分合群地跟着其他人一起过去帮忙了。
林盛雪不动声色地退回到了神庙之内，径直走向了男孩坐着的神龛。
男孩好不容易盼到所有乱七八糟的人全都离开了他的神庙，一转眼就看见林盛雪又走了进来，立刻重新进入了应激状态。
他想，兴许神仙是对的，神庙门还是永远关起来比较好，他出不出去无所谓，其他人不能进来才是最重要的。
林盛雪好像半点都没感觉到男孩浑身上下的不欢迎气息，十分从容地站在神龛前，对男孩说：“我要和你做一个交换。”
男孩瞪着他，拒绝道：“在没有仪式的情况下，我不能跟你做交换。”
仪式相关的东西已经被玩家们毁得差不多了，连供桌都被整个拖出去五马分尸了，他可不相信林盛雪能在短时间之内重新把仪式布置好。
但是林盛雪并没有打算去再布置一个仪式。
他拔出了自己的短刀，将短刀放在了男孩颈侧，面无表情地再次重复了一遍：“我要和你做一个交换。”
感受到短刀上能够伤害灵魂的力量，男孩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慢慢地控制着自己的脖子离开了短刀的范围，咽了咽口水：“可……可以，你想交换什么？”
林盛雪又把刀刃向男孩的脖颈贴近了一分：“等价交换，用你的命换一样上一位神仙留下来的东西。”
男孩又开始发抖：“我的命怎么能算成是你的东西？”
林盛雪按了按手下的刀柄，平静地问：“是吗？”
这也许算不上等价交换，但一定算得上威胁。
男孩抖得更厉害了，尖叫道：“不行！我不能跟你换！”
如果他没有“神仙”的身份，外面的芦苇一定会吞噬他的。
与其等着失去身份之后被芦苇吞噬，不如……不如他现在就跟面前这个人鱼死网破。
林盛雪疑惑地看着男孩，男孩惊恐地看着他。
男孩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起来，伸出手抓向林盛雪的喉咙。
林盛雪一把打掉了他的手，并不是很懂他为什么非要鱼死网破，耐心地细化了一下自己的交换条件：“你的命，换一样上一位神仙留下来的物品，不要身份也不要力量。”
男孩不发抖了，狐疑地看着林盛雪。
林盛雪看了一眼门外。
也不知道陆见青能拖多久。
他决定速战速决，于是面无表情地询问男孩：“没有吗？”
男孩又抖了一下，立刻回答道：“可以！”
说完，他翻了一下自己坐着的神龛，不知道动了什么地方，神龛中间忽然裂开，露出其中一个透明塑料包。
塑料包。
这种透明的大号密封塑料袋根本不可能是“神仙”消散时候存在的东西。
男孩把塑料包交给了林盛雪。
林盛雪也遵守交易内容，把贴着男孩脖子的短刀放了下来。
男孩终于松了一口气，重新安安稳稳坐在了神龛上。
林盛雪看着手中的塑料包，皱了皱眉，问男孩；“里面的东西是你包起来的？”
男孩正忙着把神龛复原，闻言急急忙忙地回答道：“不是，我没有动过神仙的东西！”
塑料包原本半透明的外包装已经有些浑浊发黄，似乎已经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独自待了很多年。
但是依旧完好。
透过透明的包装，里面是一块花里胡哨的花布，花布里面摸起来很硬，里面零零散散包了几块东西。
林盛雪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上一个“神仙”是玩家，甚至是他认识的玩家。
门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陆见青应该已经拖无可拖了，只能把其他人都放回来了。
但时间刚刚好。
唐宁第一个冲了进来，看见林盛雪，目光闪了闪，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
男孩坐在神龛上，死鱼眼看着进他的神庙跟赶集似的玩家们。
好烦，这些人为什么还没死。
他第一次嫌弃芦苇的能力太弱了。
林盛雪不动声色地把东西收了起来，问道：“徐昂怎么样了？”
唐宁已经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了，闻言面色古怪起来，说：“他……变成芦苇了。”
他们追出去不久，徐昂身上异化的程度就到了一个顶点。
他好像依旧是个人，但是无论是谁看向他，第一印象都会是那是一株芦苇。
他身上爆发出了格外强大的力量，逼得玩家们不得不用手段开始自保。
几个人原本已经开始打算打不过抓紧时间跑了，但还没等他们规划好逃跑的时间和路线，徐昂身上的力量就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样，又开始飞快地消散。
于此同时，他身上芦苇的部分越发鲜明。
从四肢开始，然后是身体，头，最后，他的脚下长出了根系，整个人完完全全变成了一株芦苇。
像门外千万棵芦苇一样的芦苇，没有任何特殊，也没有任何还活着的迹象。
整个过程不过二十分钟。
陆见青最后一个进来，把手里的东西丢到了地上，对林盛雪说：“就是这个。”
芦苇看起来确实是平常到不能再平常，根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一看就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
陆见青说：“我猜徐昂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他死的那一次，芦苇跟他做了交易。芦苇‘救活’他，而他的灵魂则要承担芦苇的力量。只有在芦苇的力量完全侵占徐昂的灵魂，但徐昂却没有完全变成芦苇的时候，芦苇才能违背自己本身的条件获得“灵魂”。
于是徐昂忘记了一切，哪怕已经完全被芦苇侵蚀，他的自我认知依旧是活人，所以他变不成芦苇。而我们刚刚打破了他的自我认知，他唯一一个拒绝芦苇力量侵蚀的屏障也被打破了，就变成这样了。”
唐宁琢磨了一下，琢磨出了一个重点：“也就是说，徐昂死了？”
“但推测怎么说也就只是推测，我怕它还有别的后手，就干脆给它拔出来了。”陆见青蹲下来拨弄了一下芦苇上的叶子，抬头看向林盛雪，“要不要处理一下？”
林盛雪还没回答，神龛上的男孩就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芦苇，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林盛雪看了一眼男孩的表情，目光沉了沉，直接对陆见青说：“烧了吧。”
在不知道男孩吃了芦苇究竟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烧了也比直接让男孩捡漏强。
男孩阴沉地看了林盛雪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没敢动作。
于是陆见青愉快地点了一把火把芦苇烧了个一干二净。
男孩看着地上的黑灰，脸色更阴沉了，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眼睛打算睡觉。
时间已经很晚了，玩家们折腾了一天也都有些困了，纷纷随便找了个地方睡得东倒西歪。
陆见青原本也打算找个地方睡一觉，路过神龛的时候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神龛上的男孩一眼。
男孩感受到打量的目光，睁开眼睛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你看我干什么？”
陆见青十分温和地笑了笑：“没什么。”
男孩狐疑地盯着陆见青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异常，也懒得管这些外地人，重新闭上了眼睛。
今天晚上……好像太冷了，他成为神仙之后应该感觉不到冷的。
一定是这些外地人破坏了这里的风水。
第二天五点多左右，外面已经有些要亮起来的意思了。
玩家们还在睡，狭小的神庙内呼吸声此起彼伏。
林盛雪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东西在推他。
他警醒地睁开了眼睛。
结果看见是陆见青。
林盛雪觉得很烦，起床气也开始发作，非常干脆地又闭上了眼睛。
谁知道陆见青今天胆子十分大，又扒拉了他一下：“小林老师，快起来，有事情。”
林盛雪：……
他面无表情地坐了起来。
陆见青最好有事。
天已经快亮了。
陆见青也不怕他满脸的冷气，跟他说：“这个副本快要结束了。”
说到正事，林盛雪勉强从怎么才能让他有事的想法中脱离出来，
还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副本的时间才会结束，如果现在副本结束的话，也就是说，长命百岁要结束了。
林盛雪的目光落到了依然坐在神龛上的男孩身上。
男孩似乎一直没睡，也没有看他们，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门外将亮未亮的天空。
天马上就要亮了。
等天亮了，他就能摆脱规则的束缚，离开这个该死的神龛了。
在男孩急切的等待中，第一缕晨光终于透过坏掉的门照进了神庙内。
男孩兴奋地准备从神龛上跳下来，却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不是不能动了，是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了。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身体已经在晨光中变成了半透明的模样，从脚开始，慢慢向上，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了阳光中。
男孩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等到已经完全看不见自己身体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尖叫了起来。
但他的尖叫才刚刚出口，仅剩的头部也在晨光中消失了。
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神龛。
几乎在男孩完全消失的同时，系统的播报声就响了起来：
[“长命百岁”副本结束，进入奖励清算阶段。]
[副本任务完成奖励：40积分任务完成度最高奖励：20积分
玩家总积分：155.9]
[存活玩家将在自行离开南兴镇后传送至中央城。]
林盛雪问旁边的陆见青：“你知道他会消失？”
陆见青笑了笑：“已经失去了信仰者的‘神仙’是不会继续存在的，无论他本身究竟是不是神仙。那个男孩的信仰者是南兴镇镇民，镇长死亡的时候他就该消失了。昨天晚上应该是‘重阳会当天晚上神龛中必须有神仙存在’这条规则在保护他，现在规则的保护消失，他当然也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