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醉斩明月)

陆见青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滚圆，乖巧地不说话了。
看见他的动作，林盛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陆见青默默偏过了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另一边江荷笙已经走出棺材了。
她姿态僵硬地站在自己的棺材前，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生前熟悉的地方。
她迟疑地走了两步，像是想要找到呼唤自己出来的人。可能是神智还不够清醒的缘故，她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人，就重新停下了脚步。
江荷笙茫然地站了片刻，忽然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不再迟疑地迈出了脚步。
她走的方向……是杂物室。
林盛雪跟陆见青对视了一眼，松开了捂住他嘴的手，两个人一起悄悄地跟在了江荷笙身后。
江荷笙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还跟了两个人，她走到杂物室门前，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林盛雪摸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继续静观其变。
江荷笙像是终于站够了，忽然靠着门僵硬地坐了下来。
紧接着，她艰难地把自己的身体重新摆成了死前的模样，闭上了眼睛。
像是一具完完全全没有任何异常的尸体。
林盛雪见江荷笙再也没有别的动静，忍不住问身旁的陆见青：“这是你们鬼界的习俗？”
陆见青沉吟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应该……没有吧？”
至少他是没这么干过。
两个人说了两句话，林盛雪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敏锐地抬起了头。
江荷笙的魂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躯体，正倒挂在天花板上，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两个人的方向。
两个人迅速戒备了起来。
江荷笙却没有对他们做什么，轻飘飘地从天花板上跳了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穿过杂物室的门走了进去。
林盛雪跟陆见青交换了一个眼神，跟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门口刚刚死了人的缘故，眼下杂物室的门已经被锁上了，陆见青花了一点时间，才终于打开了门上的锁。
林盛雪看着他鼓捣锁，忍不住问：“你不也是鬼吗？为什么每次都要开锁？”
陆见青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林盛雪疑惑地抬头看他。
陆见青深沉地问：“感觉到了吗？”
林盛雪想了想，如实说：“离我远点，有点冷。”
陆见青收回了手，从容不迫地推开了杂物室的门：“最高端的鬼，往往是以无限接近于人的形态出现的——卧槽！”
他的从容在看清杂物室里的情况时戛然而止。
江荷笙半透明的魂体已经凝实了不少。她站在杂物室里的小门前，小门已经被打开了，原本供奉骰子的地方静静地蜷缩着一具刚成年不久的男性的尸体。
这个空间对于身材正常的尸体来说实在是太过狭窄了，他不得不以一种极为憋屈的姿势跪坐在其中，头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折下来，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远远看过去，像是尸体正在冲着江荷笙忏悔一样。
尸体心口的位置被挖开了一个大洞，还没有完全凝固的血液顺着伤口流了一地，在地面上聚集起了一小片血泊。
而原本被供奉在门内的骰子就安置在尸体心口的洞中，像是一颗活生生的心脏一样，正在不断蹦跳。
雪白的骰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得通体鲜红，像是骨头里蕴着满到快要溢出来的血一样。
江荷笙在尸体面前站了许久，久到林盛雪几乎以为她不会再有动作了。
突然，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尸体的脸。
尸体像是支撑不住似的，轰然倒了下来。
惊鸿一瞥间，林盛雪看见了地上那具尸体的模样。
那是一张苍白俊秀的脸，带着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特殊气质，不难想象，他活着的时候，应当是怎样一个温和而讨人喜欢的人。
那枚血红色的骨骰从尸体的心口处跌落下来，在血泊里滚了一圈，拖着一道长长的血痕滚落到了江荷笙的脚下。
她弯下腰，把骰子拾了起来。
鲜艳的血染上了她苍白的指尖，诡异中透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妖冶。
这时，她好像突然意识到这间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一样，目光终于重新放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江荷笙把骰子握在手里，慢慢踩过房间里的杂物，走到了两个人的面前，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你们看到我了。”
林盛雪毫不畏惧地跟她对视，不带感情地勾了勾唇角：“但我们并没有找到你，不是吗？”
眼下是在幻境中，无论是他，陆见青，或者是眼前的江荷笙，都是假的。
那在幻境中找到的江荷笙，自然也不是副本任务上的“找到江荷笙”。
“真聪明。我喜欢聪明人。”江荷笙凑近他，染血的指尖在他的脸上虚虚划过，温婉苍白的脸上因为溅了血而显得有些诡谲，“聪明人疯起来，才格外有意思。”
陆见青在旁边冷眼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不太对味儿，伸手扯了扯江荷笙的衣服：“那什么，我打断一下，我们跟你没仇吧？你这样说话很像反派你知道吗？”
而且随便喜欢人又是个什么毛病，一点都不矜持。
江荷笙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她隐约觉得眼前这个人脑子有点问题，出于多年的教养，她礼貌地冲着陆见青点了点头，随口附和了一句：“你说得对。”
糊弄完了陆见青，江荷笙又阴森森地看向了林盛雪：“身份牌在公馆里既是束缚，同样也是庇护。现在你们已经失去在公馆里的身份了，不如你们猜猜，你们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幻境？”
面对她的区别对待，林盛雪有些麻木。
陆见青坚持不懈地试图打断江荷笙的黑化，提议道：“来都来了，不如我们坐下来一起喝杯水怎么样？”
江荷笙终于忍无可忍，开始发飙：“你给我闭嘴！”
陆见青想了想，决定捡起自己的老本行：“这样吧，我给你讲唯物主义怎么样？”
江荷笙：……
林盛雪也忍无可忍，快步走出了房间，回身关上了门，把整个空间留给了两只交流唯物主义的鬼。
眼不见为净。
林盛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完了一整壶的水，才终于等到杂物室的门重新开启。
江荷笙不知道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受了什么摧残，整个鬼恍恍惚惚的，游魂似地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头疼地揉着脑袋。
林盛雪顺手给她倒了一杯水，回头问精神奕奕地走过来的陆见青：“你对她做了什么？”
陆见青理了理袖口，微笑道：“就是对江小姐讲解了一些知识，顺便问了她一些问题，再顺便达成了一些友好协议而已。”
“哦？”林盛雪若有所思地看了江荷笙一眼，“江小姐费尽心机想要升级副本来达成的目的，似乎不应该这么轻易就能够选择放弃。”
陆见青说的升职加薪固然对一些鬼怪来说可能充满了吸引力，但江荷笙的所作所为，实在并不像是出于这种想法。
江荷笙抱着杯子，眼睫垂了下去，冷冷开口：“我可以放弃升级副本的想法，但是你们要帮我找到一个人……不，他早就死了，那应该……是一只鬼。”
林盛雪挑了挑眉：“我以为按照江小姐的行事，江公馆中当年应该没有人或者鬼能够逃出去。”
“害我的人我自然一个也不会放过。”江荷笙的语气一下子淡了下来，“但我找的人死在我前面，他姓程，叫程郁。是我当年的未婚夫。”

听完这个条件，林盛雪和陆见青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陆见青忍不住问：“能冒昧地问一下，你跟程钰是什么关系吗？”
江荷笙像是有点走神，慢慢摩挲着手里的杯子，隔了一会儿才像是反应了过来，回答道：“他是……”
她似乎已经想不太明白如何界定两个人的关系了，便换了话题：“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只要答应就行了。”
陆见青看她不想说，也没有再问：“行吧，那说说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这总可以吧？”
江荷笙抿了抿唇，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我查了这么多年，也只知道他在另一个副本里。”
另一个副本。
陆见青似乎猜出了江荷笙急于升级副本的用意：“副本升级之后副本的占地面积也会扩大，等这个副本升级成高级副本，最少也会有一个村庄的面积——你们两家应该住的很近吧？”
所以才会想到通过这种方法去找人。
江荷笙没说话，像是默认了。
陆见青笑了一声：“这个想法是没错，不过两个副本所在的区域就算因为副本扩张重叠了，也依旧是两个副本，到时候你得到的只会是另一个副本过去影像的投影而已。”
江荷笙拧紧了眉头：“不可能，它明明说过……”
“是谁告诉你的？游戏系统吧？”陆见青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诮，“江小姐，无论你信不信，系统不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场上，包括玩家，也包括鬼怪。”
江荷笙怔然地看着他。
她忽然想起，系统其实从来没有明确告诉过她，只要副本升级，她就能找到想找的人。
系统只给了她一部分信息，也就是这一部分信息，才让她做出了这个决定。
林盛雪诧异地看了陆见青一眼。
在他的印象中，陆见青并不是这么咄咄逼人的人。
陆见青也知道自己有点失态，头一次主动安静下来。
三个人之间沉默了下来。
“既然江小姐愿意提出条件，我们也不能没有诚意。”林盛雪开口打破了沉默，“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一个玩家不可能两次进入同一个副本，就算我们真的在其他副本找到了你的未婚夫，我们也没有办法保证帮你把他带到这里来。”
“没关系。”江荷笙握着杯子的手松了又紧，“待会儿我会放你们离开幻境。在我房间床头下的暗格里有一封信，如果你们真的有机会能够见到他，就把这封信带给他。”
林盛雪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好。”
江荷笙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那我现在就送你们离开吧。”
陆见青却拦住了她：“不用，幻境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副本的基本流程也不要变动。等到了时间，我们会自己出去。”
江荷笙愣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到了杂物室。
林盛雪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看向了陆见青的方向，等他解释。
陆见青看着江荷笙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所有的副本都在系统控制之下，如果boss出于私人情感过度影响玩家游戏进程，一旦被发现，会遭受十分严重的处罚。”
林盛雪点了点头，转身坐回了沙发上：“幻境结束还需要一段时间，江荷笙应该不会出来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陆见青想想也是，也跟着坐了下来。
谁知道两个人才休息了没多久，杂物室的门忽然再度打开了。
两个人见状，重新走了过去。
江荷笙站在门口，面色有些古怪：“我感觉……我的幻境好像出现了一些变化。但我暂时还排查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
林盛雪皱了皱眉：“江小姐，还有别的东西能够控制你的幻境？”
江荷笙的面色更古怪了：“这个幻境本质上来讲是我记忆的衍生，除了我自己之外，应该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控制这个幻境。”
整个幻境就像是她的提线木偶一样，可是她现在清楚地感觉到，其中的几根线正在被外力牵扯。
几个人说话的功夫，幻境的波动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发剧烈起来。
不但是江荷笙，连身在幻境之中的林盛雪和陆见青也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眩晕。
旁边墙上的挂画“啪”一声掉到了地面上。
客厅上方的空间一阵扭曲，紧接着，几个人影仿佛下饺子似的，噼里啪啦滚落了一地。
唐宁运气好，正好砸在柔软的沙发上，她费了点力气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满脸懵逼地打量着四周：“卧槽，我这是又进了幻境了？”
她激动之下不小心踩了躺在地上的弟弟一脚，唐樾闷哼了一声，呲牙咧嘴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梁婉伸手把不小心被桌子上的茶杯砸到脑袋的姐姐扶了起来，几个人面面相觑，纷纷发现对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荷笙看着这一屋子突然出现的人，表情出现了空白。
正在客厅里左顾右盼的唐宁终于发现了林盛雪两个人的身影，激动地挥了挥手：“小林，陆哥——我的妈。”
她的目光落到两个人身后的女鬼身上，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一半。
陆见青走过去，一巴掌拍到了她头上：“什么毛病，怎么到处认妈？”
唐宁已经没有心思跟他说话了，颤颤巍巍地扯了扯唐樾的袖子：“弟弟，你看见了吗？那……那个是不是鬼？”
林盛雪跟江荷笙说了一句，也跟着走了过来，问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梁静找了一块干净的布料捂住头上的伤口，蹙了蹙眉：“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原来在江小姐的房间里等你们出来，结果莫名其妙就也跟着进来了。”
说着，她忌惮地看了一眼林盛雪身后的江荷笙，暗示道：“会不会是……”
梁静跟妹妹虽然过的副本数量不多，却也知道副本boss的行为有的时候不能以常理推断，这次是他们先动手钻了规则的漏洞，副本boss因为这件事对他们进行报复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林盛雪摇了摇头：“她一直跟我们待在一起，应该没有时间去把你们带进来。”
谁知一直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的江荷笙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离她最近的梁婉：“说，当时跟你们在一起的还有什么人！”
她双目猩红，厉声逼问的模样像极了马上就要发狂杀人的厉鬼。
梁婉被吓了一跳，怯生生地看向了梁静的方向，求救道：“姐……”
林盛雪拍了拍江荷笙的肩膀，提醒道：“冷静。”
江荷笙稍稍恢复了一点神智，松开了梁婉，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他回来了……”
她一双眼睛空洞洞的，像是马上就要落下泪来了，可她最终也没有哭出来。
梁婉惊恐地看了她一眼，躲去了姐姐的身后。
客厅里的动静实在是太大，困居在幻境中以为自己还活着的游魂纷纷走出了房间，却在看见客厅正中间沾着的江荷笙时失声尖叫起来。
江荷笙喃喃念叨了几句，似乎渐渐陷入了疯魔。
她在女校念书的那一年，隔壁就是当地的一所大学，程郁就在里面读书。
一墙之隔，程郁常常给她送书，有时是一些国外的小说，有时是几本新出的杂志。
后来，她就给程郁绣了一块帕子。
斯文俊秀的青年接过她绣的帕子，脸上红了一片，却还是坚定地问她：“你愿意成为我的爱人吗？”
她揪着自己的衣服袖子，低着头期期艾艾地回答：“我……我本来就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程郁耐心地告诉她：“我的意思是，以后我们要在平等的基础上成为彼此的爱人，互相扶持，共同进步。而这些与我们的家世，与我们由父母之命定下的婚约都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你和我彼此相爱。”
她当时回答了些什么，其实早就忘记了，可是她却一直记得程郁对她说的那番话。
笨拙地，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让她明白，他想要跟她平等地相爱。
他一直都是一个过于理想主义的人，可是这样的人往往是不会被时局容下的。
所以他后来真的就死了。
后来当局借着江家隐晦地逼迫她去做烈女，也未尝没有踩一脚已经死去的程郁的意思。
从程郁死去，到她被逼至死之间的这段日子里，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就这么遂了所有人的心愿死去。
只是她的爱人是长夜将近时温暖坚定的启明星，她想要见到他，但不该是以这样一种狼狈腐朽，为旧时代殉葬的姿态。
她首先要是一个独立的人，才会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成为厉鬼之后她拥有了漫长的存在的时间，当时所遭遇的磋磨和年少时的心动早就成了漫长岁月中微不足道的东西。
后来有一次，她按部就班地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观察着新来的一批玩家。
那批玩家中有一个女孩子，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裙，手腕上缠着一条红色的小蛇。
她其实搞不太懂这些玩家内部的小九九，只能大致看出，那女孩被跟她阵营不同的几个玩家给针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