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树蝰的身体越来越热。
 它远离了瘴气密集的沼泽,来到了泥潭边,地上的泥水都被它高度发热的身体烤得冒起了白烟。
 本能告诉鳞树蝰,这种情况很正常,意味着它即将步入成为完全体的最后阶段。
 可是难受是挡不住的。
 鳞树蝰自认不是一条矫情的蛇,它经历过许多残忍的事情,除了死亡,什么疼痛都能忍。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它变得格外脆弱,连连抵抗,脑子里还是接连冒出了一阵阵软弱的情绪。
 脆弱得就像是那个仅仅为了分别,都能红了眼眶的人类青年一样。
 温辛……
 鳞树蝰已经很克制地让自己不去想他了。
 结果铸起的心防一旦出现了缺口,立马就像是风干千年的水泥一样,稍微碰一下,就从中间裂开一条缝,继而全面溃散。
 最后,和自己的软弱挣扎了一会儿的鳞树蝰放弃了。
 如果只是想一想青年的样子,就能缓解一些进化带来的痛苦,那么何乐而不为?
 可只是想温辛的脸,又让鳞树蝰觉得不够。
 蛇类向来贪婪,它还想要更多。
 于是鳞树蝰又往深处想,去搜刮记忆中那些能被称之为安心的景象。
 有很多。
 和人类青年呆在一起的时光,几乎每时每刻,它都不再需要去操心自己的未来,操心要躲在什么地方才不会被第一基地的人给发现。
 当温辛的手掌摸在它的脑袋上,温柔的嗓音在头顶上响起的时候。
 当温辛发现了它的偷吃行为,虽然生气却又舍不得打它,继而露出一个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宠溺笑容的时候。
 当温辛觉察到它蜷缩在黑暗里的敏感和不安,毫不犹豫地将它抱起来,大大方方地将脆弱的脖颈交付在它的毒牙下的时候。
 鳞树蝰几乎忘记了过往所有在研究基地里受到过的戕害,只记得青年手掌的热意,那么温暖。
 快了,就快了。
 鳞树蝰将身体盘起来,翘起尾巴尖,懒懒散散地想。
 等到这一次进化成完全体,它就能出去,寻找温辛的下落。
 温辛那么大的一个活人,他哥哥居然都能把他弄丢,真是没用。
 鳞树蝰胡思乱想了一大堆东西。
 它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自己平时也爱想这么多吗?
 但又难以控制住那些满天跑火车的想法。
 想找到温辛,它必须得先进化成功。
 可是进化失败?
 嘁,它可不是那些弱小的变异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一声冰凉的讽笑从鳞树蝰的脑子里突兀地冒了出来,宛如冰锥扎在了它的心脏上。
 鳞树蝰的蛇鳞一炸。
 它的瞳孔骤缩成一条竖瞳,赫然立起宛若山岳般的身体,朝周遭暴喝:“谁?!”
 远方,借着望远镜看到这一幕的将军暗自握拳,松了口气:“太好了,药剂生效了!”
 结果站在他身边的研究人员当即放下望远镜,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装甲车。
 跟随研究人员到来的科研组成员,也陆续开始收拾满地的仪器,再将它们都搬上车。
 将军愣住,几步走上去,诧异不已地问:“安齐博士,你打算这个时候离开?”
 “七号就要进入狂暴状态了。”
 安齐博士笑呵呵地眯了下眼睛:“情绪崩溃的那一刻,它会释放本性中的杀戮欲望,疯狂地攻击触目所及的所有生命体。”
 “等到没有生物可以让七号发泄,它就会把矛头对准自己,最后活活地咬死自己。”
 安齐博士说完,人已经老神在在地靠在了座椅上:“我劝你,让一部分手下留下来等结果就好,不管成功与否,你都不适合再留在这儿,其他势力的探子可是会发现的。”
 “研究马上就要进入最后一步试验阶段,在我们找到那条让人类进化的天梯之前,还是不要这么快和所有人对上比较好。毕竟这世上大多数都是被感情所困的凡夫俗子,无法承受黎明到来前的黑暗。”
 “但是没关系,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才是正确的。”
 安齐博士斜眼睨来,笑看说不出话的男人:“你说是吗,将军?”
 装甲车载着安齐博士一行人,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将军站在原地,手里捏着望远镜,指尖因大力而泛白。
 良久,他按了一下青筋暴跳的额角,对前来请示的属下哑声说道:“留一个小队守在这观察情况,及时将消息传报给基地。”
 “其他人现在撤离到二十公里以外,准备击杀进化失败的七号变异体!”
 “是,长官!”
 鳞树蝰还在抵抗幻觉。
 但它注定徒劳无功。
 因为这本就不是幻觉,而是它潜意识里抗拒去接受的恐惧。
 越抵抗,越不想,就越清晰。
 鳞树蝰恍惚中置身于一幕假想中的场景。
 它进化失败,杀戮的本性占据了大脑意志。
 昔日在基地里,被拔去鳞片,断骨放血的仇恨一涌而上,致使它肆意疯狂地对人类展开了报复。
 它杀了很多人,很多变异体。
 漫天泼洒的血液像下了一场残酷的暴雨,淅淅沥沥地淋在它的鳞片上。
 它所引以为傲的瑰丽绿色,也被那场雨染成了不祥的血红。
 可是杀戮依旧没有停止,它仍旧在杀,不停地杀。
 丝毫没有不适,反而享受至极。
 或许那才是它的本来面目,一条保留了原始凶性,会在杀戮中感到痛快的毒蛇。
 可就在鳞树蝰食髓知味的时候,有人突然喊住了它。
 那个人用颤抖的声音问:阿绿?
 ——阿绿……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鳞树蝰猛然回头。
 它看见满眼不敢置信的青年。
 青年在一众尸体堆里,呆呆地跪坐在地上,仰头注视巨大无比的它,仿佛一粒渺小的尘埃。
 鳞树蝰也终于从那双温润如水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恐惧。
 让它感到非常不满和愤怒的恐惧。
 于是鳞树蝰对着青年张开了毒牙,打算给不识好歹的人类一个教训——
 就是这个动作,控制不住想要伤害青年的动作,让它的心脏在此一刻疯狂跳动。
 全身血液仿佛倒涌,犹如岩浆烧灼血管,整条蛇的理智处于摇摇欲坠的边缘。
 再深一步,底下就是深渊。
 鳞树蝰真正的自我意识,游离在这快凝成实质的疯狂中,恍惚地想到。
 原来,这才是它真正惧怕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
 “阿绿!!!”
 青年的吼声就像是一道惊雷闪电,穿过重重迷雾,陡然刺入了鳞树蝰混沌的脑子里。
 温辛实在没想到,连水杉树都快被炸空了,浓密的大雾居然还成了附骨之疽。
 仅是这么会儿的功夫,又重新聚集在了一起。
 还好他之前看到了一道高大的影子,依稀能够判断出方向。
 从大巴车下来到这里的路上,温辛都是被红隼们吊着飞的。
 可是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去管自己酸痛的手臂。
 “往下飞一点,对,就是这儿!”
 落在地上,温辛杵着拐杖,极力寻找。
 可是怎么找,都没有看到蛇的影子。
 雾太大了。
 温辛快要急疯了,刚才鳞树蝰那副疯狂撞击地面的样子,一看就不太对。
 所幸,在他动身去其他地方寻找之前,一声猫叫传了出来。
 “喵~”
 温辛下意识回头。
 一只绿色的小团子从旁蹿出,直接钻进了他的怀里。
 团子的身上挂着很多血,却浑不在意,仰起头开开心心地叫他。
 一瞬间,温辛看见了团子眼中盛满的激动和后怕。
 那些脆弱的情绪凝为实质,近乎要从通红的眼眶中淌落出来。
 可绿团子都没有表现出来。
 温辛,温辛,真的是你。
 它拿脑袋蹭蹭青年的肩膀,像在确实他是真实的,不是自己的幻觉,又迫不及待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喵嗷!”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进化成功了!
 末了,绿团子仔仔细细地打量温辛现在的样子。
 它开心的表情一僵,连嘴角都慢慢绷紧,又惊又怒。
 绿团看着青年破烂脏污的衣服,又看看对方手里拿着的拐杖和受伤的脚,再一看人消瘦憔悴的脸。
 ……怎么会这样?
 绿团子看着温辛,觉得好心疼,心疼得牙都要咬碎了。
 它高高翘起的尾巴也蔫儿下去,叫得小小声,像难受的呜咽。
 “喵……喵?”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啊……这段时间你到底吃了多少苦呀?
 绿团缓缓地凑近温辛的脸,满眼心酸。
 刚才它差一点点要进化失败了,是温辛的喊声让它肃然惊醒,死死勾住了最后的一丝理智,并在脑海里敲响振聋发聩的警钟。
 它怎么能有迷失的想法?
 它怎么能忘了,自己曾经作出过一个承诺?
 绿团子伸出舌头,在温辛的额头舔舐,一下又一下。
 “喵。”
 没关系,如同我对你承诺的那样,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欺负你了。
 从此刻起,你就是全世界最最安全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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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鳞树蝰重逢, 温辛的心情简直像是在坐过山车。
 看到团子浑身浴血,他的脑子立马空白了一瞬,慌到指尖在颤。
 鳞树蝰爪子踩温辛的胸口上, 抬起上半身。
 还没来得及在青年的额头舔上几下,就被人被扒拉了下来, 翻来覆去地检查。
 它懵了懵:“喵?”
 温辛按住团子下意识要挣扎的身体, 从脑袋检查到尾巴尖,仔仔细细, 一点细节都不肯错漏。
 检查完,确定绿团子的身上没有伤口, 高悬在他心脏上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这么一放松, 触手更能感觉到团子毛发的质感。
 蓬松的,顺滑的。
 泛着一股鳞片般的冰凉,在冬天的寒风里尤其鲜明。
 温辛目光柔和,哪怕冻手也舍不得放开,爱不释手地摸了好几下。
 青年太懂怎么让团子舒服了。
 摸着摸着,鳞树蝰就享受地发出了细微的呼噜声。
 抖动的尾巴尖也不受控制地翘起, 缠绕在青年劲瘦白皙的手腕,眷恋地蹭了两下。
 温辛瘦了, 绿团子酸涩地想。
 温存了好一会儿后,它终于肯舍眼上抬,去打量扒在温辛肩膀上瑟瑟发抖的小熊猫。
 鳞树蝰眯眼。
 在它离开的这段时间,温辛又捡回来了只什么玩意?
 这么近距离地靠近S级变异体,还是一只完全体, 小熊猫全身心都被难以抵抗的恐惧压制着, 怕得要命。
 更别提鳞树蝰看过来时, 完全没掩盖眼底的凶性。
 被它审视着, 小熊猫只觉得身体发软,爪子一松,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
 温辛单脚站立,眼疾手快地将它捞住,反手在抖动的小身体上拍拍,忧心问:“怎么了?”
 “阿……”
 小熊猫扶着青年的手臂,惊魂未定。
 它小心去看鳞树蝰的眼色,却发现后者已经移开了视线。
 看到温辛一只脚勉强支撑着,即使贪恋他怀里的热意,绿团子也依依不舍地跳下了地面。
 它比较重,不好让温辛抱。
 红隼们陆续落地,在几米外站着,和小熊猫一样,不敢直面S级超危变异体的威压。
 它们将身子压低,同时发出尊敬且高昂的叫声。
 “呷——”
 这叫声是恭喜,是臣服。
 由此庆贺它们尊贵的王度过了难关,成功进化为完全体!
 随后它们抬起脑袋,饱含感激和敬意地看了温辛一眼。
 刚才这些红隼感应到王的气息突然狂暴,非常担忧,可它们别无他法。
 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上门去请求温辛的援助。
 没想到对方一出面,什么都没做,就让王平静了下来!
 红隼的脑子里,再度刻下了“温辛不一般”的烙印,并且肃然起敬。
 鳞树蝰不知道手下们都在想什么。
 不过,温辛没有在它的地盘上受到怠慢,这一点让绿团子非常舒心。
 连带着触及青年狼狈姿态时的怒火,也跟着稍微减轻了一些。
 “喵?喵。”
 还愣在这里干什么?没看到温辛的脚都受伤了吗,去找其他人类开车来接人。
 “喵!”
 告诉城里的外交官,一切按照最高级别的待遇接待温辛,敢弄砸了我把它丢进蛇群!
 听到鳞树蝰不虞的吩咐,红隼们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去了。
 二十分钟前。
 司机将一车乘客载回去后,负责人和他面面相觑,总觉得心里极度不安。
 负责人怕温辛出事,更怕青年真的是鳞树蝰想要找到的wen xin。
 要是对方不小心死在了战场上,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这么一想,负责人哪儿还能坐得住,当即火急火燎地跑去了市政办公楼。
 就有了膘肥体壮的外交官在办公室里躺着沙发喝着蜂蜜水,然后冷不丁得知疑似wen xin的正主出现,还踏马不要命地冲进了炮轰现场的这一幕。
 他差点一口蜂蜜水喷在了地上。
 东部地区有许多个地级市。
 但只有被变异体全权管辖,且保留了末世前百分之八十五繁荣度的这一座城,能够被称为中心城。
 而他作为中心城的外交官,一头A级黑熊变异体,几乎没有什么任职压力。
 高级变异体对低级变异体有着绝对性的压制力。
 就算有几个不服众的杂碎想要暗搓搓搞破坏,对黑熊外交官来说,也不过是一拳头的功夫。
 唯独有一件事,他迟迟没有办妥,深刻地让他抓瞎。
 那就是寻找一个连名字都没法确定是哪两个字的wen xin!
 ——到底为什么会有变异体找人,连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因为他们的王很早以前仇恨人类。
 高阶变异体的天赋,让鳞树蝰很轻易就能从人类说话的语气、情绪和发音中,判断出话里大概的意思。
 它不屑于去学习书写。
 等到之后要写寻人启事,鳞树蝰嘴里叼着笔,盯着空白的纸面发呆。
 半晌,它才在属下们疑惑的眼神中,猛然醒悟,张嘴发出恍然的一声:“啊……”
 完了,它不知道温辛是哪两个字!
 黑熊外交官:……
 他只能继续抓瞎。
 其实东部地区寻找wen xin的主力,并不在城市门口的线索汇报处。
 众所周知,现在有无数多个势力组织都在寻找wen xin。
 所以正主上门来自投罗网的可能性不大。
 黑熊外交官没寄希望于守株待兔。
 他派了很多先遣部队,伪装成雇佣兵和探险家,去其他城市搜罗消息。
 至于线索汇报处那群睁眼说瞎话的人类,他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打是打不得的,熊的一巴掌下去至少要死三个人。
 黑熊外交官干脆把这糟心的活丢给了手底下的人类,让他们自己折腾。
 哪想到,最不可能找到人的线索汇报处,真就出现了正主的影子!
 黑熊外交官瞠目结舌。
 顾不上手里装着蜂蜜水的保温杯,他急到抓着负责人破口大骂。
 “你就没想过拦下他?!”
 负责人迎面被喷了一脸蜂蜜味的口水。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狼狈地说:“我拦过,但是他执意要过去。”
 “红隼带他往天上飞,我,我没法跟着飞啊!”
 黑熊外交官怒目:“不会飞,你难道不能在他飞之前去拦?”
 负责人:“……”
 那群红隼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哪儿敢拦。
 而且当时负责人完全没想到,温辛长得斯斯文文,性格居然这么虎,连死都不怕。
 黑熊外交官松开他,在房间里焦急地走来走去,蜂蜜水洒了都不知道。
 他努力想着弥补的措施。
 “王不让我们参与战场,但现在必须得赶快派变异体过去,要不然……”
 看外交官这么心神不安,负责人脸色愈发苍白。
 他猛然意识到,wen xin在那位S级变异体心中的分量,可能比他想象中更重!
 糟了,那他们之前放任温辛去找死而无动于衷,岂不是……不,不对。
 负责人慌乱无措,竟是产生了逃避的念头。
 那个人只是很有可能而已,不一定就是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