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好疼。”
他侧枕着,长发柔顺地从床沿垂了下来,像是飞流直下的瀑布一般。
十一闻言上前单膝跪在了床边,随后就伸出手力道适中地揉着他的太阳穴。
布满了剑茧的指腹温暖干燥,在穴位上按压的时候引起一阵舒适的困意。
江念归闭上了双眼,纤长的眼睫轻微颤动着,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任由对方按了一会儿之后又皱着眉头说道:“腰好痛。”
拉长声音说话会使听者觉得有些撒娇的意味,十一松开了按在江念归额头上的手指。
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冷着脸不知所措。
对方身上盖着被子,若是要按摩的话要么把被子掀开,要么将手伸进去。
这两个办法没一个是好的,都很僭越。
江念归忍着不适抬眸看着垂眼沉思的十一,等了一会儿之后就将脚从被子里伸出来踢了对方一脚。
“你发什么愣?”
听到对方不满的语气之后十一才回过神来,犹豫地看着躺在床上眉头紧蹙的江念归。
“属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了一声巨响,紧接着,没点灯的房间被照得通明。
江念归甚至没听清对方刚才在说什么,只是侧首越过面前的十一往外看。
“啊,放烟花了。”
他语气恹恹,听起来对放烟花没什么兴趣。
接二连三的烟花窜上了天,在墨色的夜空砰然绽放,噼里啪啦的声音也不甘寂寞地紧随。
短时间里,到
处都是鞭炮声和烟花的炸裂声。
十一沉默了下来,就这么安静地看着抬眸望向窗外夜空的江念归。
五颜六色的光在对方惨白的脸上跳跃着,隐隐绰绰地还印上了树枝的影子。
在晦暗花火下,江念归的表情平和,即没有刚才的浅笑,也没有面对江家众人的冷漠。
就是很平静,平静得仿佛没有感情一般。
“愿新年,胜旧年。”①
在喧闹的声响之中,江念归淡淡地说道,随后还没等十一回过神来他就翻了个身拽着被子蒙住了头。
十一看着面前隆起的一个被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对方在祝他新年快乐。
身为暗卫,他之前的一切都是在黑暗中的,虽然有共事的人祝他新年快乐,但那也只是随口一说。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得到一个人的祝福。
尽管江念归的语气平淡,祝福语也有些平凡,但他明白,对方并没有敷衍他。
往年江念归都是和江向流一起过年的,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在一起过年。
哪怕没有多少的庆祝。
之后只有他们两个了。
他们只有彼此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房间里的光线都变暗了,只有外面点点的光线透进来,久到烟花散去天地再次恢复寂静。
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一道略微沙哑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但无事,身长健。”②
只不过江念归呼吸平缓,应当是睡过去了。
十一低垂着眉眼,冷硬的五官在暖色的光线下不减冷漠,但至少他在祝福对方的时候,表情有一瞬的温和。
翌日,突然响起的鞭炮声将还在睡梦中的江念归吵醒。
他睁开朦胧的睡眼,第一眼就看到了依靠在不远处的十一,对方也睁开了眼,第一时间往他这边望了过来。
“主子。”
十一的目光落在了床上,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吩咐。
“在那里守了一.夜?”
刚睡醒时的声音还有些哑,听上去甚至还带着几分不清醒的困意。
江念归打了一个哈欠,被子拉到了眼睛以下,只露出来了一双清凌凌的眼眸。
“嗯。”
十一一言不发,只是微微颔首。
“哼。”
江念归知道对方为什么在那里守了一.夜,无非是他昨天睡前没有让对方上.床,于是没有得到命令的小狗便听话地在地上守候着。
“蠢。”
他开口说道,随后便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现在的时辰还早,只不过是下人按照习俗在放鞭炮,江府中大部分的人被吵醒之后又继续睡了。
十一垂眸,哪怕被骂了也没有任何反驳的情绪。
他看江念归再次闭上双眼之后就沉默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站着,也不知道他昨晚到底睡了没,还是就这么站了一.夜。
“滚过来。”
安静之中,一道略带着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江念归头也没回地说道,只是冷言命令十一过来。
轻巧到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就是浑身带着淡淡皂荚香气的身体。
“笨蛋。”
察觉到对方走近之后,江念归被气笑了,转过身伸手拽着对方的衣服就就将人拽到了床上。
高大的身躯猛地下压,十一及时地伸出手撑在了江念归的身侧,这才没有压到对方。
“啧。”
江念归抬眸看着表情依旧冷漠的青年,抬手扯着对方的脸颊拽了拽:“笨死你算了。”
十一浅灰色的双眸中显露出些许的无辜,不明白江念归为什么突然连续骂自己这么多次。
但他很快就垂眸开始反思起自己来,甚至还在没想到犯了什么错的时候果断地开口道歉。
“抱歉,是属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江念归伸手捂住了嘴,顿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些呜咽的声响。
江念归微眯起双眼,语气有些危险:“再无缘无故地道歉认罪就抽你。”
他说完之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安静下来的十一,看对方神情恢复平静之后才松开了手。
“睡觉。”
江念归用轻微的命令语气说道,随后就再次躺了回去。
十一这下也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于是便脱了外衫在江念归的身侧躺下,略高的体温很快就把还算温暖的被窝给暖得更热了。
枕边人的呼吸缓慢悠长,听起来像是睡着了,实则是在闭着眼睛想事情。
十一也不敢开口说话,只好安安分分地躺着,手都规规矩矩地在身侧放着。
突然,一只微凉的手掌心落在了覆着一层薄薄肌肉的胳膊上,放下之后就没有别的动作了。
江念归闭着眼睛,纤长的眼睫在贴近对方胳膊的时候微微颤抖了几下,睫毛便不由自主地轻扫着对方的胳膊。
眼睫的重量比羽毛还要轻,在肌肤上轻扫而过的时候带起一阵轻痒,但转瞬即逝。
十一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回想起之前主子的态度,于是便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
他长臂一伸,便将旁边把头埋在他胳膊处的人给抱住了。
久病未愈的江念归身形消瘦,身上几乎没有一点肉,抱起来满是骨头,但他又不像皮包骨那么瘦到可怕。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十一高大矫健的身躯,身上的肌肉并没有那么的吓人,而是恰到好处。
只不过十一长得很高,看上去就像是一颗长在悬崖峭壁上的青松一般。
当他伸手抱住江念归的时候,略显大的体型差距几乎快要将他怀里的人完完全全地遮挡住。
江念归对于十一做出的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反应,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但他也没开口阻拦,而是任由对方去做。
外面的天只是蒙蒙亮,房间里的光线便稍微暗了些。
再加上.床帘被放下之后遮挡住了一部分的光线,床上显得更暗了,这种昏暗很适合睡觉。
江念归抬手握住了十一胸.前的衣服,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动作了。
安静下来之后,一些平常很容易就忽视的事情便仿佛被放大了一般。
十一并没有多少的睡意,但江念归身体差,因此也比平常的人嗜睡一些。
他侧躺着抱着对方,低垂下眼眸的时候视线刚好落在对方的锁骨上。
这个时候十一才发现,原来对方锁骨略微靠下的地方有一颗痣,这个痣并不大,再加上对方平时穿衣服的时候并没有露出过,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对方这里有一颗痣。
十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淡淡的,或许有些许的变化,但对方隐藏的很好。
这些江念归都不知道,他现在浑身冰冷只想睡觉,脸色也比平常更苍白。
浅淡的呼吸声在这方寸之间响着,十一没说话,只是动作轻柔地握住了江念归的手腕,仔细地把了一会儿脉。
等江念归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亮了,看样子已经辰时末了,竟然没有人来喊他。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之后他才睁开双眼,刚一动就察觉到腰上搭着的胳膊。
“主子。”
几乎在他的目光下落的时候,十一就动作十分迅速地收回了手。
“哼。”
江念归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随后就推开身侧的十一起身下床了。
不染纤尘的寝衣如雪一样白,江念归下了床之后就站在了床边,他一动不动,十一瞬间明白了。
“主子。”
十一翻身下床,只着一件雪白的寝衣,连外衫都没有披便快步从衣柜里拿出来了一件竹青色的冬衣递给了江念归。
竹青色的底色,上面还带着片片竹叶的暗纹,穿在江念归身上的时候衬得他肤色更加的雪白。
当阳光落在他脸上的时候,更是呈现出一种透明感。
十一就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分
界处,正微微垂眸看着面前的人。
这一幕映到眼底的时候,他竟然有种错觉,仿佛只要不抓住对方,对方很快就会消失一般。
“怎么了?”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江念归扯着衣领,转头打量了一番十一。
“没什么。”
十一摇了摇头。
对方这种态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江念归只有心情郁闷的时候才会看对方这个态度不顺眼,其他的时候倒还好。
一.夜过去了,江念归昨晚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已经好多了,虽然现在看上去还是有些虚弱。
这个点他原以为已经错过了早饭,但没想到他刚推开紧闭的房门,下人就连忙迎了上来。
“公子,您醒了,是要用餐吗?我这就吩咐下去。”
这个态度的转变有些快,江念归微微挑眉,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这个下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五官平平无奇的,走在大街上感觉有几十个和他长得差不多的人。
江念归洗漱之后一份清淡的饭菜就摆在桌子上了,一看就知道对方是不想让他死在江家。
能做出这个决定的恐怕就是江沉了。
简单地吃了几口之后江念归就放下了筷子,一旁的下人连忙问道:“是饭菜不合胃口了?”
江念归抬眸看着他,形状姣好的眼眸像是浸在冰水里的琉璃一般:“你在这儿盯着,我当然吃不下。”
这句话一出,下人脸上瞬间流露出些许尴尬的表情,但他的目光确实是没有多加掩饰。
就算江念归想忽略也忽略不了,他又不是没有被人服侍过,但像对方这样盯着眼睛一眨不眨的倒是少见。
这个人也知道自己太明显了,只好尴尬地笑笑之后就顺着江念归的意思出去了。
等他刚一离开,江念归就把剩下的一桌子清淡菜肴都推给了十一,自己则是在窗边的软塌上坐着。
十一看着眼前几乎是没动多少的饭菜,锋利的眉宇微蹙,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似的。
本来江念归还以为下药的事情要花费上两三天,没想到他刚坐下没多久就有人来请他往正堂去一趟。
“都有谁在?”
江念归头也没抬,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
“家主和几位族老都在。”
“呵。”
听完回答之后江念归掩唇轻咳了一声,一副弱不禁风的孱弱模样。
他站起身,把放在手边的斗篷披上之后才微微抬首示意对方带路。
领路的小厮连忙点头,只不过在转过身之后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这个前少主看上去没多少威严,怎么会让这么多人害怕他?难不成还真如传言一般?对方心情稍有不顺就会拎着鞭子抽人?
江念归并不清楚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次数太多,还是一副稀奇的模样。
“怎么?我的脸上有地图?”
“没没!是我冒犯了!”
小厮连忙认错,之后就安安分分地领着路,再也不敢到处乱看。
江念归咳嗽着,脆弱得像是用洁白的雪堆成的人似的。
他步子不快,竹青色衣衫上的竹叶暗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还挺好看,让人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走到正堂的时候人几乎都快来起了,看样子只剩他一个人了。
“架子真大,让这么多人等他。”
“你闭嘴吧。”
“切,他又不是少主了,怕他做什么?”
“对啊,既不是少主,又没有爹,有什么可怕的?”
自江念归从外面进来之后就响起来一阵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大部分还好,有一小部分却包含恶意。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算小,江念归不信坐在首位的江莫回和那些老头子没听见。
“咳咳。”
见他走了过来,江莫回这才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江念归过来之后就找了个位置坐下,姿态自若,尽管浑身带着一股病气,但就是让人无法忽略掉他。
“念归,看你这个样子是身体好多了?”
“咳咳。”
江念归掩唇轻咳,眉眼间带着几分倦意:“多谢叔父关心,不喝那药之后身子确实好了不少。”
“哎。”江莫回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曲,要不是身旁的江行寂咳了一声提醒他,恐怕他就在这么多人面前显露出来了自己的杀意。
“你没事就好。”
江莫回假装关心了几句,紧接着就开始了话题:“昨晚那事已经查清了,叔父一.夜未睡生怕耽搁了。”
他这话可信度不高,但江念归还是微微颔首道了声谢,不过笑意并未达眼底。
“那还多谢叔父了。”
江莫回摆摆手:“这不,刚一有结果就把你叫了过来。”
他抬手端起一旁的茶盏浅酌了一口,随后才继续说道:“说来也是叔父的疏忽,府上原先的那个大夫有事没来,替他的是一个年轻没什么经验的。”
江念归唇角微勾,微微侧首看着前方的江莫回:“原来如此,那位年轻大夫是刻意的?”
“哎。”江莫回叹了一口气,“我正要说呢,那小大夫刚来,不知道你的情况,因此药下得有些猛了。”
他说完之后就补充道:“你放心,叔父已经将人赶出去了。”
江念归听完这一大段之后笑了起来,看上去真的因为对方办事如此迅速而高兴。
但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却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听上去不像是真情实感。
“麻烦叔父这么辛苦了。”
江念归侧过头咳了几声,在垂首的时候轻声说道:“若是父亲泉下有知,知道叔父这么关心我,估计也会欣慰。”
他说完之后便抬起了头,面色惨白,唇却是鲜红的,像是来索命的厉鬼一般。
江莫回本来就心虚,此刻看到他这个样子便被吓了一大跳,动作间不小心将放在旁边的茶盏给撞到在地。
“砰”的一声,茶水和瓷片四溅,落得到处都是。
坐在左手位的江沉脸都青了,没想到江莫回既然会这么大反应。
他也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做出这幅反应,但只能把一切都压下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毕竟这么大的丑闻,要是传出去了外人该怎么看待他们江家。
“父亲想到伯父太难过了,一时之间失了态。”
江行寂连忙开口,笑吟吟地看着江念归:“堂弟也是,小心忧思过度。”
“放心吧。”
江念归站起身,抬手拍了拍衣衫,语气平淡,目光淡然:“父亲一直都在,我知道的。”